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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士襄离开后,那位穿着旧袍的老人缓缓睁开双眼,苍老而平静的眼眸间难得流露出一丝兴趣。他望着帷帐温和笑着说道:“在这边陲小城里,居然有士卒能考进书院,实在是令人意外。既然如此,那少年想必无论品行还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选,让他做向导倒也不差。”
“离国不过数载,真没想到,书院这等神圣之地居然也开始招收这等兵**。”
语调依然清冷不屑,但实际态度却已经有了变化,那位贵人至少不再反对宁缺做为自己队伍的向导,只需要一个名字便能够让大人物改变主意,那个简单叫做“书院”的地方,必然极不简单。
老人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神情显得有些疑惑:“先前我去看过他写在泥地上的那些字,抄的是《太上感应篇》第三节,字体线条简练,却有生动之感,明明只是用了一根树枝,落于湿地之上却有刀锋加诸泥范之感,这名叫宁缺的军卒书法已然入了正途……真不知他是怎样练出来的,师承又是何方。”
“那军卒也只不过空有笔触罢了,先前偶一观之,新鲜之余难免震撼。此时细细想来,也不过是些奇技陡笔的路数,谈何正途,日后约摸也就是都城香坊外一个卖字先生。”
贵人冷淡应道。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您所说新鲜二字便是关键。我不懂书法,但看那军卒枝梢落处,竟仿佛能见金石之意,这种字体以前未曾见过,倒有些像道坛里那些符道大家的手段。”
“您是说神符?”
帐后贵人一怔,旋即淡淡讽道:“世上亿万人众,符道大家却不过十数人而已,那些高人或隐于宫中,或静坐于观内,一生冥想苦修方能凝天地气息于金钩银划之间,那宁缺身上全无气息波动,就是一普通凡人,就算再看五十年太上感应篇只怕连初境都无法踏入,这两种手段何来相像之说?”
老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虽说他是修行中人,一路上也极得对方尊敬,但双方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所谓尊敬实际上不过是怜老惜才。既然如此,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当然他并不赞同帐后那位贵人的话,关于那名叫宁缺的军卒,老人有自己的判断。
俗世之中皆凡人,能够体悟到天地气息从而踏入初始之境的人真可以说是万中无一,起始感应一关最是艰难,绝非易事。然而那宁缺若真能入书院学习,万一哪日因缘际会上了传说中的二楼,真走上了修行之道,他那手怪异而极富力道的书法,定会对他大有助益。就算那厮始终无法开窍,单凭那手字,也能让书院和道坛里的那些大人物另眼相看。
……
……
宁缺放下手中的书籍,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脸上犹自挂着淡淡的惘然与不甘。
这本数年前在在书店里买的《太上感应篇》,正如那位贵人婢女所说,是随处可见的大路货色。他很清楚这一点,但却始终不肯放弃,时刻不忘诵读学习,书籍早已翻的页角发卷,显得破旧不堪,若不是被桑桑用棉线密密缝住书脊,只怕偶一翻动就会化做几蓬纸钱迎风而去祭穷酸的先贤。
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书页已翻烂,上面的字句深刻于脑中早已熟烂,他却依然体悟不到所谓天地的气息,不要说什么修行之初境,就连书中所言最简单的感应都无法做到。
曾经失望甚至绝望过,后来知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正常人都无法体悟天地之气,宁缺的心情变得平静了很多。他安慰道自己是个正常人,而那些传说中的世外高人们都是不正常的人,都是些不正常变态人士——唯极罕见的变态者方能感悟天地之息,不然那么多本《太上感应篇》在世上流传,怎么没见都城长安的夜空里到处都是飞剑闪来闪去,高人飘来飘去?
只是,忽然发现眼前是一座奇妙的宝山,你却只能空着手回去,终究还是会有些不甘心吧?
……
……
“渭城这么穷,草原上的蛮人早就让皇帝陛下打怕了,好些年都不敢过来,所以军功也没办法积的太快,能回都城当然是好的,我哪里能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
灯光昏暗的军营内,宁缺向身前的将军恭敬行礼,用温和清脆的声音解释道:“只是距离书院报名的日子还有段时间,我想着没必要这么早离开,这些年在将军麾下虽说不上进步明显,但总被您教诲的像了个人样儿,不然我也不会如此命好考进书院。我是真想在渭城,在您身边多呆几天,能多听听您的教诲,哪怕是和您说说闲话也是好的。”
马士襄看着面前的少年,下颌的胡须微微拂动,不知是被夜风吹拂还是非常生气的结果,他嘲笑说道:“宁缺啊宁缺,曾几何时你也变成这么不要脸的家伙了?”
宁缺笑着回答道:“只要将军您需要,我随时可以不要这张脸。”
“说真话吧。”马士襄的神情冷淡下来,望着他面无表情问道:“为什么你不肯当这个向导?”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抬起头来,静静望着对方,说道:“将军,那位贵人应该很不喜欢我。”
“注意你的身份!”
马士襄的语气变得非常严肃,“你现在还不是书院的学生!身为帝**人,你必须服从上级军令,服从老子我的命令!那位贵人喜不喜欢你,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至于你喜不喜欢那位贵人,是没有人会在乎的事情,你只需要接受命令,然后完成命令!”
宁缺没有回答,低头看着军靴中间那块泥巴里长出的一根倔犟的青草,沉默表示反对。
马士襄拿这个少年无可奈何,叹息说道:“你到底是要闹哪样?为什么就不肯跟他们回都城?”
宁缺抬起头来,神情极为认真说道:“在外面我看过他们车队,他们在草原上遇过袭,最近那边正在春旱,而去年左金帐的单于死了,那位贵人的婢女皮肤有些黑,所以……我不敢跟他们走。”
车队遇袭,草原春旱,单于死了,婢女脸黑。
这些看似没有什么表面关联的词语,被他琐碎的组合在一起,便成为了他的理由。
马士襄看着他,叹息问道:“你早就猜到了?”
“全渭城现在还有谁没猜到他们是谁?”
宁缺很无奈地摊开双手,望向夜色下军营的那一边,说道:“也只有那位在长安皇宫里长大,嫁到草原上做威做福连老公死了都没发现的白痴公主殿下,才会愚蠢的以为这始终是个天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