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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春宫里,肃然无声。
一个容色出众的宫女掂着脚尖,悄无声息的走到贵妃榻上。
榻上的女子穿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气度沉静雍容,正闭着眼睛假寐。女子正是当今皇后秦氏。
“娘娘,都打听出来了。”
秦皇后缓缓睁开眼,丹凤眼向上扬起,带出几分凌厉之势。她轻轻的“嗯”了一声,却并未起身,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
“娘娘,事情是这样的……”
须臾后,秋菊话毕,静静垂手立于一旁。
秦皇后抚了抚手上的戒指,半晌才笑道:“这个殷贵妃,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真是活该。”
“可不是活该。”
秋菊应了一声,端起茶盅奉上。
秦皇后微启茶碗,垂首正要轻啜,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眸光微闪,笑道,“传话到瑞王府,让他借着这个机会,把老八和蒋家拢过来。”
秋菊低声道:“是,娘娘。”
“等等!”
秦皇后把人唤住,似漫不经心道:“去帮我查了下顾府六小姐的底细。”
能让那两府都看上的人,她忽然有些好奇了。
黑暗如期而至。
青莞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媚眼丝丝如水。
这张脸看了有六年了,竟忘却了从前的模样,那曾经那参透红尘,再无眷顾的眼神,也变得波澜不惊。
很好,已然平心静气。
青莞站起来,就着月娘的手,穿上了一件玉白色交领中衣,卸下头上所有的珠钗,款款走出房间。
后院里,一片寂静,陈平见小姐出来,两眼一亮,迎了上去。
须臾,她与月娘已然上了早就侯着的马车,车上的银灯见小姐,兴奋的扑了上去。
青莞睁看她一眼,嗔笑道:“调皮。”
银灯笑道:“我见着小姐高兴。小姐,我这几日折了好些元宝呢,金的银的都有,到时候一并烧了,他们在天上就不愁没银子花了。”
青莞忍俊不禁。
“对了,小姐,寿王昨夜递信来,说是要去坟上瞧瞧。”
青莞皱眉,道:“好好的,他去做什么?”
“寿王说有事要与小姐商谈。”
青莞凝视略思片刻,面容浮上一抹深意。
两辆马车一路向北,疾驰而行,也不知行了多久,四周越来越偏僻,有种风声鹤唳之感。
许是近乡心怯,青莞手心慢慢渗出汗意,掀起车帘,四周漆黑一片,隐约有座山的轮廓。
又行了半盏茶的时间,车身一顿,停了下来。
帘子掀开,钱福提着灯笼,探头进来,“小姐,前面路窄,马车无法通行,需步行百米。”
青莞下车,见四周已围了七八个护院,为首的陈平半蹲下身子,“小姐,天黑路难行,我来背你。”
青莞摇头,扶住月娘的手,坚定道:“不用,我可以,你们各自小心。”
一行人悄无声息的入了小径。小径树木繁盛,仅容两人并肩而行。
略走了一箭之远,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天然湖泊。钱福把手中灯笼交给陈平,亲自扶住小姐,手一指,道:“就在前面。”
顺着钱福的手看去,两座低矮的坟茔静静的立在月影之下,既无青松围绕,也无墓碑竖起。
谁曾想,赫赫有名的盛家,医术闻名天下的钱家,到头来只剩下这两座土堆。
这一刻,青莞只觉得腿有些软,迈不开步,眼中已含泪光,踉跄走到跟前,不等月娘递来蒲团,她已直直跪下,泪如雨下。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弟弟,大伯,二伯……
青莞默念,每念一个,心中摧肝断肠,悲痛难忍。
这一个个的名字,她如何能忘记。六年过去了,亲人的面孔早已模糊,然所有的人,已刻在她心中,无法忘,也忘不了。
钱府大火后,烧焦了的尸体用牛板车拉入乱坟岗,几场大雪后,北风一刮,化成了灰,化成了烟,不知所踪。
自己更惨,尸身明白无故的不知所踪,因此坟茔中空空如也。
盛家抄斩,尸体堆积于乱坟岗,钱福在尸山中,一个一个找了来,花重金拉到此处,架起火堆,最后将几百人的骨灰埋于此处。
六年前的疮痂被揭起,从未愈合的伤口流出血,被亲人惨死的景象如腐蚀的痛,自心口而起,渗下五脏六腑,经脉骨节,再到丝丝毛发。
青莞痛得蜷缩成一团,哭倒在钱福的怀中。
月娘一边流泪,一边将早已备下的祭品拿出,摆上香炉,点上火烛,她甚至推开了银灯伸来的手。
一切妥当,月娘哑着声道:“小姐,过来磕头。”
青莞极力克制伤悲,仍眼泪却越流越多,她接过月娘递来的三柱清香,插于香炉之中,严严实实的磕了三个头。
银灯递上纸前,青莞自烛间将纸点燃,扔于盆中。火光映着她的脸,苍白无比。
数丈之外,三条身影自树上而落,为首的男子背手而立,心底暗暗惊骇。
“她看上去,似乎很伤心。”
蒋弘文冷笑一声,“钱,盛两府加起来五六百人,都是冤魂,让人如何不伤心。”
赵璟琰看着坟前那一抹瘦小的身影,浑身不自觉的散着凛冽之气。
蒋弘文感觉到他的凛冽,叹道:“亭林,我忽然觉得,她比咱们都不易。”
赵璟琰心口隐隐生痛,却仍是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淡淡道:“人生于世,本来就难,于她是难上加难。”
若兄长能继得大位,他要做的头一件事情,便是替钱、盛两府翻案,只是……
赵璟琰忽然转了口风道:“弘文,你心里有没有一点起疑?”
一个从小痴傻之人,哪里来的这滔天的悲伤和恨意?
蒋弘文明白这话中的深意,自嘲一笑,“何止起疑,我觉得她像个迷。”
“说的好。”
赵璟琰低声喝道:“弘文,我要做这解迷之人。”
青莞站起来,走到两座坟茔之间。
小时候的每一个清明,她先跟随祖父母去钱家坟茔烧纸,午后便跟父亲往盛家去。
盛家园子的西北角,有一个大大的祠堂,那里头摆着许许多多的牌位,除了生老病死外,更多的是战死在沙场上的盛家儿郎。
她总是笨手笨脚的环住父亲的大腿,不敢多看一眼,把头埋在他的腰腹间。
祭拜仪式完后,大伯母定会把她搂进怀里,含笑问着好,“子奇啊,苏家的老三最近有没有来找你啊?”
她小小年纪,却已懂得了害羞,推开大伯母,扑进二伯母怀中。
几个伯母见状,便叽叽喳喳的议论开来。
“可不能让苏家老三随随例便就把子奇娶回去。”
“就是,得让他过了咱们盛家这道槛。”
声音尤在,人已故去,青莞凄惨一笑,心中涌出几分坚定。
“小姐,寿王来了。”陈平上前回禀。
青莞抬眼望去,月影下,如玉男子踏着月光,款款而来,身后跟着的依旧是那两个。
赵璟琰走近,才发现女子的眼睛已经红肿,巴掌大的小脸苍白无色,唯有眼神清亮灵动依旧。
“我与六小姐有话要说,你们退后百米。”
素来纨绔的王爷揭下了面具,声音冰冷的让人直打寒颤。
钱福,月娘等人迅速退去,阿离一声轻啸,只听得四周树叶沙沙,数十个暗卫隐身在树上,形成围拢之势。
青莞心中暗惊,脑海中杂念尽数抛去,只留清明,“王爷请说。”
“唤亭林。”赵璟琰上前一步,目光凛冽,周身有淡淡的霸气。
青莞以柔克刚,淡淡一笑道:“亭林,有话请说。”
赵璟琰看了看她的神情,不由笑了。连弘文都说,自己现了原形的那张脸,让人望尔生畏,她竟然还能笑得出。
“你不怕我?”
为何要怕?连鬼她都见过,何况你一个王爷。
青莞并有回答,只轻声道:“王爷说正题。”
赵璟琰已习惯了她的冷清冷静,道:“今日三件事。头一件,五天后,钱庄开业。如你所说,三十二家钱庄同一日开业。”
青莞笑道:“恭喜王爷,终于开业了。”
笑意中带着挪隅,赵璟琰抚了抚额头苦笑。
倘若只是依她所言,钱庄的事情何须等到现在,可兄长说格局太小。他想着反正难得向父皇开次口,不如干票大的,故一直拖到了现在。无人知道他为了钱庄一事,眠思梦想,殚精竭虑……赵璟琰不想道出这其中的艰辛,目光一转,道:“青莞要找的人,已有眉目。不巧的是,此人致仕后随儿子往福州定居,此去千山万水,我已派人南下寻
找。”
青莞这一回笑不出来。她请他寻人,前后不过短短半月,竟然已经有了眉目,可见是用了心的。
她轻轻一福,道:“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赵璟琰舒了口气道:“这第三桩事,想与你细说。”
青莞颔首,静等下文。
赵璟琰轻轻一叹道:“老祖宗怕顾府拿你的婚事做文章,又素喜青莞你的为人,故想替弘文求娶。”青莞秀眉一蹙,目光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蒋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