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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走了传旨的太监, 苏时关了正门坐回桌前, 展开卷在桌上的圣旨,悠闲地翻看着里面的内容。
不承认不否认,态度强硬作风霸道,这次的表现不错, 锅大概能稳了。
他这次的身份是轩朝右相陆璃,十七岁中举入仕,二十三岁升任右相权倾朝野,今年才过而立,把持轩朝朝堂已经五年。
五年间, 陆璃手腕强硬, 打压异己, 无数能臣志士被贬谪驱离, 朝堂渐被纳为一家之地。
自此,陆璃日益骄横跋扈, 甚至不复对先帝恭谨尽忠。三月之前甚至纵兵闯入后宫,手刃先帝贵妃, 逼死左相全家八十余口。先帝被气得大骂乱臣贼子, 当场吐血昏厥,在病榻上缠绵三日, 终于不治殡天。
乱臣贼子做到了这种地步, 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先皇驾崩, 太子继位。趁着朝堂动荡之隙, 尚未及冠的新帝以雷霆之势出手, 联合皇叔宋戎内外夹击,将陆璃一举软禁在相府中,只待朝堂定罪,择日下狱处死。
独揽朝政、只手遮天,残害忠良倾轧后宫,骄奢跋扈,早已有不臣之心。
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这么多的锅。
苏时深吸口气,欣慰地合上圣旨,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右相,摄政王来了。”
府上的下人都已被他提前散去,剩下的都是宫中派来的御林军,虽然仍对他以旧职称呼,语气却实在算不上有多恭敬。
苏时目色淡下来,随手把圣旨搁在一旁,漫不经心:“不见。”
话音才落,门已经被从外推开。
天色已经黯淡,门口立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默不作声地望着他,面目都落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苏时挑眉,索性施施然向后靠去:“摄政王既然要闯进来,何必多此一举?”
宋戎没有进门,抬手扶住门框,目光落在那张格外清秀俊逸的面庞上。
从皇子们开始夺嫡那天起,他就奉君命率军出征,先帝在位十年,他也在外征战了整整十年。
对眼前这个人的印象,是和记忆里早已模糊的京城盛景联系在一起的。
那天他刚从军营里出来,一身的粗粝沙土,正遇上新科状元跨马游街。前呼后拥欢声雷动,年轻得过分的状元郎穿着灿红官袍,一身华彩,却丝毫遮不住浑身的清雅脱尘。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熠彩琉璃的眼睛上,手下马缰不觉稍松,战马被炮仗一惊,险些就与仪仗交错相撞。
高头大马人立而起,街旁一片惊呼,儒雅斯文的少年状元眼中却反而亮起异彩。身形纹丝不动,依然稳稳坐在马鞍上,双腿用力夹紧马腹,手中缰绳回拉,轻轻巧巧就让硕大的马蹄让过路旁摊位,重新落在平整的官道上。
震耳的欢呼压着惊慌的余音响起来,少年转向他,眼里依然是一片明亮笑意,朝他遥遥拱手,回身向街头继续策马前行。
那之后不久,他就第一次率军出征。世界只剩下金戈铁马、热血凉锋,那个身影和繁华的盛京一起被封存进记忆里,转眼已过了十三年。
十三年,他从当年无权无势只知练兵的皇子,变成了战功赫赫的皇叔摄政王,对方也已经从那个跨马游街的少年状元,变成了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右相。
可那张面庞却像是没有被任何风尘沾染过,和记忆中交错重叠,叫他的目光不觉缓下来,朝屋内一拱手。
“右相,宋戎求见。”
依然恭谨的语气才落下,屋里的人身形就忽然微僵,一身的清冷高傲瞬时一滞,目光如电般扫过来。
那张面孔原本是极显清俊精致的,眉眼蓦地挑起陌生的凌厉弧度,却反而平白在原本的温润中添了一抹妍丽亮色,仿佛染血神兵锵然出鞘。
宋戎屏息,目光落在那一双眼上,心口怦然。
两道视线在黯淡下来的光线中碰撞交错,几乎带出金铁交鸣的声响。
片刻,陆璃敛容拂袖,起身朝里屋走去,语气清清淡淡:“不见。”
“放肆!你如何敢跟摄政王——”
一旁的御林卫眼中几乎冒出火气,忍不住厉声呵斥,却被宋戎抬手阻住。
“你给皇上的回复我看了,这样下去,你不会有半分生路。”
宋戎依然站在门外,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语气诚恳:“你一言不辩,我知你心中有怨愤不平——”
“成王败寇而已,摄政王多虑了。”
一听对方的口气,苏时就忽然生出了事情要糟的熟悉预感,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世界的主角是那位新即位的皇上,陆璃的故事不过只是个开局。
那些罪名的确是世人误解,却没有一桩是空穴来风。陆璃确实做过那些事,结党,专权,摄政,逼宫——他做尽了一个乱臣贼子能做的所有事,才终于将一个几乎倾颓的朝堂重新勉强撑起不至倒塌的构架。
五年前,左相嫡女入宫,从此后宫专宠一人,朝堂赏罚只凭柳贵妃枕边一句话。左相柳山看似谦和方正,却借宫中之势大肆敛财,甚至将手伸到了前线赖以为生的军饷之上。
陆璃在宫门外长跪三日,苦谏不从,呕血昏迷复醒,忽然抛了清高傲骨,抛了慷慨热血,学着媚上欺下的样子一头扎进官场,从此官运亨通,不过三年就已位列右相。
右相人人巴结,进门就要两锭金子。贪墨刮敛来的钱财,一半砸在了前线的军需,一半暗中尽数散给了那些远避江湖的落魄忠臣。
那些忠诚志士、能臣干将,都被他借由轰出京城,贬谪进不惹眼的乡县,才躲过了朝不保夕的杀身之祸。
左相渐觉威胁,令柳贵妃劝老皇上易储废立,改太子为柳妃幼子。陆璃接废太子诏,率相府亲军直入皇宫,持剑挟持柳贵妃,请命先帝改诏。
玉玺印落,长剑饮血,生生吓死了久居深宫的老皇帝。
这些事都在陆璃死后被才新皇逐步发觉,于是赦免陆家重罪,召回贬谪臣子,励精图治裁撤冗官,轩朝中兴由此开端。陆璃牌位也被重新请入宗庙,世代受香火供奉。
……
苏时把剧情简介从头到尾翻了三遍,都没找到摄政王三个字。
宋戎见他不语,语气越发和缓下来:“我常年征战在外,朝中事务一应不详,今日登门,只为请教朝中过往。”
听到这一句,苏时不觉微微挑眉,才忽然对上号,想起了这位摄政王究竟是什么人。
小皇叔宋戎,少年时就开始领兵征战沙场,京城都没回来过几次。虽然位居摄政王,其实却从未贸然干政,待太子继位立稳脚跟,就谢却王权重新领兵出征。最后殁于沙场,棺椁归京,皇上出城亲迎三十里厚葬宗庙,子孙世代享王侯之例。
宋戎不是个多有心机的人,这个摄政王的位子落到了他的头上,也实在有些机缘巧合。
那时老皇帝要立柳贵妃幼子,为了堵住朝中众臣之口,才把摄政王的帽子塞给了这个年富力强又好糊弄的弟弟。结果刚下诏就被陆璃拎着剑逼宫改诏,才改了废立太子的诏书,陆璃就顺手把柳贵妃给捅了。
太子换了回来,摄政王却没来得及撤,遗诏原样奉出,宋戎就被从前线千里急召了回来。
苏时忽然就有点胃疼。
这位摄政王,无疑就是陆璃一直以来暗中匿名资助的那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陆璃根本就没想叫任何人知道,自然也已经做得极端隐蔽。可只要做了就一定会留下踪迹,已经被洗白出了阴影的苏时心中疯狂打鼓,语气却反而愈发冷淡下来。
“我不解释,只是因为没什么可解释的。做个佞臣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何等潇洒快活,陆璃连来世果报都不怕,难道还怕刀戟加身?”
言罢,他抬腿就要走,却忽然又转回来,一把抄起了桌上的圣旨,身影绕过屏风没入后院。
宋戎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对方的动作风姿也与少年时如出一辙,甚至果断干脆犹有过之。他在回京驰援的路上,已经听过无数人同他说起右相如何霸道跋扈、心狠手辣,却始终都无法同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联系起来。
终于亲眼看到了陆璃,这样的念头却反而越发强烈。
“右相今日吃的什么?”
他忽然侧身低声询问,门口侍立的御林军闻言一怔,俯身跪地:“回摄政王,皇上有旨:右相这些年骄奢淫逸,山珍海味都吃尽了,一两日不吃也没什么……”
宋戎的目光沉下来,一言不发地折身离去。
书房都是被砸碎的瓷器,书籍也扔了满地。相府已经被抄过一次,里面根本住不下人,陆璃才会不得不一开场就坐在外面的大堂里。
光顾着甩开那个对自己的锅抱着莫名敌意的摄政王,苏时威风凛凛拂袖离去,才想起自己在里面根本无处落脚。站在门口沉默片刻,还是把圣旨揣进怀里,任劳任怨地撸起袖子收拾起了书房。
勉强把打碎的瓷器归拢到角落,苏时俯身把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摞在臂间,准备一起放回还没散架的书架上去。
宋戎拎着食盒站在门外,脚步忽然停住,目光落在那人的背影上。
除去了宰相厚重华贵的朝服,陆璃只穿着一件象牙白色的长衫,领口袖口用金线压出精致的纹路,反而越发显出一身的清越之气。
这样的一个人,天生就是该立在云端的,可现在却不得不亲手去做这些下人才做的事,甚至连饭食都吃不上一口。
他想要上去帮忙,却又担心陆璃反而会认为受到了折辱,只是站在原地,又难捱心中的不忍惋惜。
正踌躇间,屋里的人恰好抱着一摞书起身,余光瞄见人影,警惕回身,眼中已显出凌厉杀气:“谁!”
宋戎迎上他的目光,举步走过去,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接过他手里的书籍:“这些事本不该右相亲自来做。”
“我早已不是右相了。”
没想到这个人居然真追了进来,苏时忍不住蹙了眉,目光落在他带来的食盒上,心中却不由动摇。
原身是真的已经结结实实饿了两天,饭菜的香气从食盒里透出来,已经饿到麻木的胃脘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现在已经是戴罪之身,坐下来吃口饭,总不至于会有什么改变。
说不定对方就是来毒死自己的。苏时自我安慰,索性不再推拒,一撩衣摆在桌前坐下,将食盒打开。
饭菜都已经凉了,大抵是从别处府上临时凑来的,和精致两个字丝毫靠不上半点关系。
他已经饿过了头,倒也不讲究这些,拿过筷子坦然吃起来。
宋戎帮他把书放在书架上,有意侧身装作整理书架,目光却依然忍不住落在那人身上。
大概确实是饿了,陆璃进食的速度偏快,动作却依然一丝不苟,丝毫不损那一身的清贵淡雅。
父皇老当益壮,先帝大了他二十余岁,夺嫡时忌惮他显赫军功,等到暮年又忌惮他年轻力壮。宋戎还未及冠就被派出去领兵征战,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十余年,回到京城的机会都只是寥寥,见惯了军营里狼吞虎咽的彪形大汉,目光就不觉更移不开那个淡雅如竹的身影。
偷看的目光实在太明目张胆,苏时将一片白菜放进口中,终于撂下筷子,抬起头望向他:“你若是还指望我多招认些什么,就问。看在你这一顿饭上,我还可多供出几个‘陆党’的爪牙来。”
宋戎仓促转开目光,想要询问对方是否有什么要辩解的,却又本能地清楚,自己只怕根本什么都问不出来。
见他闷着头不说话,苏时也失了耐心,取帕拭了拭嘴角,随手推开食盒起身。
“王爷是个领兵打仗的人,既然不懂朝堂,就不必勉强插手进来了。敢做如何不敢认,我实在没什么可辩解的——天晚了,王爷若是没事,就请回罢。”
逐客令已经下得不能再明显,宋戎的目光暗下来,将食盒理好提在手里,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见他总算离开,苏时才松了口气,又摸了摸揣在怀里的圣旨,随意挑了本书坐在桌前,闲闲翻阅起来。
为了羞辱陆璃,新皇甚至命人将相府所有可以休憩的卧房都一应砸毁。原主自幼就是养尊处优的清贵脾性,这些年又始终身居高位一念杀伐,居然也当真不吃不睡地在正堂坐了两天,一句服软的话都不曾说过。
他都已经从正堂绕回来,总不能再特意回去坐着。吃饱了饭的身体难以自拔地生出浓浓困倦,只翻了几页书,就觉眼皮坠沉,随手合上推在一边,枕着手臂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熬了整整两天,这具身体也实在已经十分疲惫,这一觉睡下去,居然就一直睡到了次日天色大亮。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他惊醒,苏时理顺衣物,从容直起身,迎上外头得意洋洋走进来的墨服官员。
“右相昨晚睡得可好啊?”
荷甲的御林军跑进来,将不大的书房团团围住。负责拿人的大理寺少卿负了手走进来,目光嘲讽地照他身上一扫。
“皇上说了:右相既然没什么可说的,这相府也不是住人的地方,不如就到天牢去睡,还清净,不知右相意下如何?”
苏时微微挑眉,心下大致了然。
按理应当等到朝堂论罪,自己才会被下狱处斩。小皇帝打定了主意要羞辱自己,自然会将这个过程拖得足够久,久到彻底将自己逼垮,最好是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哀求痛快一死,才会觉得解气。
可昨天摄政王却忽然莫名其妙跑来找自己,态度还意外的和缓,大概叫才坐稳龙椅的皇上生出了不小的压力。
看来那个人也不是一点忙都没帮上。
苏时轻挑唇角,拂袖震开上来要给自己加上镣铐的御林卫:“相府睡得,天牢自然也睡得,陆璃谢皇上关照。”
他身上是有真功夫的,不然也犯不着下个狱都要这么多的御林军过来。见陆璃没有拒捕的意思,只是不屑旁人上枷戴锁,大理寺少卿也就松了口气,朝御林卫使了个眼色,往外一让:“右相,请。”
苏时淡淡瞥他一眼,不动声色向前迈步,双臂却忽然向后一震。
袍袖挟着劲风扫过,两个拿着长戟要敲他膝弯的御林卫被径自震退数步,苍白着脸色跌坐在地上。
“要叫我跪,当今皇上心里都没什么底气,像你这种宵小鼠辈,还是少动些心思的好。”
目光甚至不曾落在身后过,苏时停步侧身,睨过脸色骤变的大理寺少卿,唇角微挑:“我是个将死之人。一个马上要死的人,会做出什么都不意外,你说对吗?”
“右,右相恕罪——小人不敢了!”
大理寺少卿慌忙退后几步,居然被他身上的浩瀚威压慑得本能屈膝,甚至不敢直视他的面庞,下意识连声告罪,眼里却已闪烁起隐约怨毒光芒。
拉足了仇恨的苏时嗤笑一声,拂袖大步离去。
看来那个【来来你来打我呀】的能力,确实还是很好用的。
他不再反抗,任凭御林卫押着自己出了相府,往天牢走去。
走过街角,苏时的脚步忽然一顿。
少年天子正轻车简从地立在门口,身侧是一辆高大的囚车,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眉眼阴郁不散,眼里是还不及被岁月沉淀下来的狠辣锋芒。
宋戎站在皇上身后,见到他走过来,抬起目光欲言又止,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回护只会叫陆璃处境越发堪忧。
苏时没理会他,目光落在准备好的重枷铁镣上,微挑了眉,缓缓站直身体。
小皇上叫宋执澜,取的是执掌天下定波安澜的用意,还是当初陆璃给他取出来的——这已经是十余年前的往事,对方若是知道了,估计一定不会肯再用这个名字。
游街多少还是有点不情愿的。苏时轻叹口气,倒也不反抗,沉默着任人替自己戴上沉重镣铐。
刚直起身,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丝锋锐利芒。
主角生命受到威胁的警报声尖锐刺耳,苏时蹙紧了眉,忽然像是不耐给自己上枷的御林卫笨拙动作,猛然拂袖回身。
不及开口,那一点寒光就因为他忽然转身,“铛”的一声狠狠砸在了他腕间的铁铐上。
“刺驾——保护皇上!”
御林卫反应也极快,厉声喝了一句,就迅速要护着皇上上车离开。
暗器上的力道极大,苏时双手被锁动作不便,退后几步才堪堪卸去力道,目光渐沉。
蒙面的黑衣人凭空跳出来,粗粗一扫居然有二十余个,个个精壮孔武身手不俗。宋戎常年在军中拼杀,一把将小皇帝扯到身后,率御林卫与刺客拼斗在一处,却依然因为双方人数差距太大,隐隐显出些左支右绌。
刺客悍不畏死,招式都是奔着毫无武力的宋执澜去的。
无论出于人设还是任务,苏时都不能放任不管。攥着镣铐击倒了几个黑衣人,顺势往宋执澜面前横步跨过来,刚准备不着痕迹把人护住,目光却忽然微凝。
二十来个刺客,居然有一大半都被吸引了过来,招式毫不留情地招呼在了自己的身上。
刺客一门心思揍他,他身后明目张胆护着个小皇帝。
宋戎荡开刺客,厉声开口:“愣什么,还不快助右相救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