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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黄的光线之下,方鸻的目光落在那本笔记之上。
它不过两掌长短,不足十五公分宽,页数很少,只有薄薄一本——书页微有点发卷,但保存得很完好,边缘也看不到什么缺口。方鸻‘哗’一声用手翻开扉页,只见下一页内容留白,纸质略有些焦黄的色泽。
他用手摩挲,表面凹凸不平,手感有一些粗糙,一如在这一地区随处可见的莎草纸——但若这是属于一位王妃的日记,它似乎太简陋了一些,与对方的出身地位有些格格不入。
方鸻注意到一个细节,在商业风气浓厚的伊斯塔尼亚,这里的王公与贵族大多出身豪富,他们在生活中自然而然追求一种奢靡之气。
伊斯塔尼亚的王室并不差钱,在日常生活当中,无论是大公主殿下、还是其祖母法丽德女士,两人手边所用每一器皿,不分大小,无不雅致而精巧,用料顶级,做工一定细致无比。
连对方交给自己的,用来盛放这笔记小册子的盒子,也是以绸缎为面,表面珠光宝气,一看便知出自于能工巧匠之手。
王室日常传递的文书,是记录在名贵的丝绸之上,至于贵族们稍逊一级,但也会用来自于北方雪白的浆纸——而很少会用上莎草纸文书,因为这是平民所用粗陋之物。
还是说正如他所想。
这是一本藏书?
当王妃为什么要收藏这么一本书在身边呢?
从大公主告诉他们的信息来看,这是王妃殿下生前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从其被小心珍藏起来的态度来看,应当不是什么无关紧要之物。否则王妃的亲族也不是傻子,这十年来耗费如此多人力物力,在调查与之相关的线索之上。
他不由再一次看向那笔记。
目光落在那焦黄的纸页上,留白的这一页中央,只用娟秀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那弯弯曲曲的文字,他自然还是看不懂,只隐约能感到是出自于一位女性之手,可也并不能一定推断出是那位王妃的笔迹。
塔塔对此也没什么头绪,妖精小姐懂得艾塔黎亚的许多语言,可对于速记一无所知,也不可能现学。
“这墨水的成分可以分析吗?”方鸻问道。
塔塔跪坐在一旁,用小手从每一个字上抚摸过,抬起头看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但片刻,她又轻声开口道:“不过这墨水中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虽然历经这么长时间,却还是隐约萦绕在书页之间。那是巴伐兰荧光龙舌兰的气味,奥述人用这种花含魔力的鳞叶来萃取固色剂之中一类特色的酸,这样的工艺为当地炼金术士把持,差不多有三个多世纪的历史。”
方鸻忽然听到一阵啪嗒啪嗒的声音。
他下意识回过头去。
不远处,妮妮光着小脚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墨水,正得意地从书桌上经过,在白桦木的桌面上,留下一连串黑黑的小脚印。
方鸻瞪着眼睛看着这一幕:
“方—妮—妮,你在干什么?!”
“帕帕,抱!”
这小丫头片子伸出双手来索抱,似乎热爱上了这样的恶作剧。
方鸻只好把她拎过来,放在掌心中,右手用一张帕子仔细擦干净了她脚上的墨汁,然后再找到那瓶打开了的墨水,拧紧了盖子,整个过程当中只有小丫头的声音在一个劲儿地咯咯直笑。
方鸻瞪了她一眼。
妮妮不以为意,只乖乖地坐在自己姐姐身边,晃悠着白生生的脚丫子。
但方鸻将墨水瓶放回去的时候,忽然想到什么——他将墨水瓶转回来,让有商标那一边面对自己——近半个多世纪的星门历史,艾塔黎亚从地球人身上学会了很多东西,这商标法正是其中之一。
这瓶墨水上的商标,同样来自于奥述帝国——炼金术士与魔导士使用的墨水,不是普通的墨水,对于抗褪色、保存时限与高魔力浓度上有相当高的需求。
这样的墨水,考林—伊休里安的一些地方虽也能提供,但最好的品质,还是来自于奥述帝国。
奥述帝国提供的墨水当中,最重要的一种材料,就是巴伐兰荧光龙舌兰的鳞叶。这种植物只生长在巴伐兰南方一片狭长的山谷之中,王国曾试过让选召者偷出花种,但引种并不成功。
现在巴伐兰荧光龙舌兰已经是两国之间贸易的一类重要战略物资,而用它制作的高品质魔力药水,也同样属于奥述帝国的管控物资之列。
这种东西的来源及其有限,佩内洛普王室富可敌国可以通过各种渠道买到一些,但包括考林—伊休里安工匠总会在内,巴伐兰荧光龙舌兰为原料的墨水也属于限供物资。
倘若这本笔记不是出自于王妃手笔,那它的抄写之人,也应当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要么同样来自于佩内洛普王室,或者是工匠总会的上层人物,或者是来自于考林—伊休里安王室,或者上层贵族。
当然这个范围仍旧很大,而且未必一定对,但至少也是一个思路。而且方鸻心中在想到考林—伊休里安王室时,不由自主想到了那个他们击杀的王室密探,心中隐隐一动。
他沉吟了片刻,手无意识地向后翻页。
‘哗’一声响,附页的后一页,已是笔记的正文——这页的一半,绘制了一个复杂的法阵,但具体是魔导阵、炼金阵还是元素阵,方鸻也看不明白,似乎有些炼金术的东西在里面,但仔细看去内里又是一个分叉的树形图。
倒像是什么东西的总纲——
而考虑到它出现在第一页,这个可能性倒是不小。
下面便是正文,一整篇涂满了鬼画符一样的文字。但方鸻看着这曲曲绕绕的文字,心中的熟悉感又一次升了起来——一模一样,这与他在舅舅书房之中看过那册笔记一模一样。
他越是看得仔细,心中这样的熟悉感便愈发强烈——
只是舅舅书房之中那册笔记,外表比这普通多了,只是一册在地球上很常见的带革封的笔记本,里面的内容也是用普通的钢笔的蓝黑墨水写成的,他记得清楚。
而且第一页上,也没那行注释的小字,也无任何图案,直接便是正文。
可正文的内容,尤其是第一句话,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唯一让他感到有一些无法确定的是,是那差不多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他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记住了当时所见的一切。
他默默看了一阵,才向后翻去。
但由于看不懂,只能走马观花似的翻着页。
一阵‘哗哗’响动之后,他在其中一页上停了下来。
他停在的那一页上,焦黄的纸张是是一整页插图——正如大公主所说,这本笔记上还有许多插图,但也不是每一幅他都看得明白——大多数抽象的图案,根本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这一幅例外。
粗糙的纸张上,用简明的笔墨勾勒出一系列曲曲折折风化的海岸线,这显然是一幅地图,其上还绘制出山川森林,与一条分叉的河流;一侧是罗盘与空海,并标注了大致方位、速记地名与一些无规律的数字。
数字使用的是艾塔黎亚本地的一种记名法,正如阿拉伯数字一样,这种记数方法也在各大陆之间广为流传。
因此数字虽然方鸻看得懂,却无法以此进一步缩小这笔记抄写者的出身来历。
他用这幅地图细细对比过伊斯塔尼亚、圣休安、埃尔德隆、宝杖海岸与塔伦,甚至是阿苏卡的每一道海岸线,但皆找不到一处与之对应的所在。除此之外,他也没放过奥述、罗塔奥、巨树之丘与古达索克,甚至仔细对比了第一大陆桥的形状,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呼应。
事实上,这地图当然不是他的独门发现。
沙之王巴巴尔坦与王妃的亲族这十年来早已花费过远多于他的精力,来打探这地图之上所蕴含的一切消息,也一样是一无所获,又何况他?七海旅团掌握的这点儿资源,岂能与伊斯塔尼亚王室相提并论?因此方鸻也没把太多功夫,放在这张地图上,只对比了几遍之后,便放在了一旁。
他只多看了几眼那几组数字。
看来也不太像是空海坐标,还是所对方也有意打乱了数字的顺序,用了密码的方式来记录坐标?
艾塔黎亚的空海坐标并非地球人的发明,早在努美林时代,精灵们便用测星仪测准了这个世界的魔力与坐标分布,人类不过是依照地球上经纬度的习惯,改良了这个坐标记录的方法而已。
而关于这套坐标系统的来历,古已有之。
他看了一阵之后,确认自己也看不明白,于是摇了摇头,继续向下翻去。
第二幅图案,是一副人物图案。
但说是人物,也有些不太一样,那图案的画风,在艾塔黎亚是典型的宗教画——严肃、冷漠的人物造像位于画的中央,立于一座巨大的内龛之下,四周是星辰日月,与一些带有宗教暗示的事物,比如带羽翼的神使,与恶魔,分别各占据画面的一半。
此外还有白骨,玫瑰与荆棘,狮鹫与独角兽等图像,这些意象在宗教画中十分常见,但又显得有些杂乱。
他对于艾塔黎亚的宗教所知不多,已经将此画发过去让自己表妹鉴定过,对方又找来了艾缇拉,经过一番讨论之后,那边得出了结论——这画最大的问题是,缺乏真正意义上的宗教表征。
简单的说,欧力众神每一位皆有自己具有象征意义之物,比如艾梅雅的橡树叶,崇山之主的铁砧,玛尔兰的白盾,与欧力的太阳徽记。
精灵小姐告诉他:“如果不画上神祇的象征物,这幅画可能隐喻的是另一类存在——黑暗众圣。”
方鸻默默看着画面中央那人物造像。
那是一位人类少女,看起来既不黑暗与不诡异,只是身后似乎有一层氤氲的黑雾,从中生长出一些带刺的荆棘出来。方鸻再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少女紧闭着眼睛。
不过这莫名其妙的画,在没有注解的情况下,他实在也看不明白。唐馨答应他去查阅相关的资料,但还需要时间。
他继续向下翻去。
最后一幅他看得懂的图案,自然正是他们曾在王室密探身上找到的,饰于其随身携带的短剑之上的银色蝴蝶状浮雕。
这也是三幅插画之中,他唯一掌握着线索的一幅,他不由拿出那把短剑,在灯光下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可这又代表着什么呢?当时的两个王室密探身上,也只有一人身上有这样的短剑,而另一个人佩戴的短剑不过普普通通。
方鸻也无法确定,这短剑究竟是考林—伊休里安王室密探的身份标识,还是一种信物?但那位王妃殿下为什么要在笔记中记载这样一个图案呢——它代表着什么?
想及此,他也不由皱起眉头来。
沙之王巴巴尔坦的王妃十多年前的那场遇袭,据他所知与流浪术士有关,与奴隶商人有关,甚至有可能与弗洛尔之裔有关,现在似乎又与考林—伊休里安王室扯上了关系。
而且沙之王巴巴尔坦的父亲,上一代沙之王,按公主殿下的说法,应当算是考林—伊休里安王室在伊斯塔尼亚的利益代言人,对方没有理由对佩内洛普王室出手才对。
这千头万绪的线索,一时间让方鸻心中有种一团乱麻的感觉。
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怎么总是卷入这种没头没尾的事件中来,上一次让他感到头绪万千的委托,还是关于龙之魔女的事件。
而今尼可波拉斯之事,可以说总算是水落石出,却没想到才没多久,又在伊斯塔尼亚卷入一个同样复杂的事件漩涡之中。不过好在这件事是他自己选择的,虽然一时间有些迷惑,但心中还算镇定。
翻完这本册子。
方鸻心中也初步确定了一些想法。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拿起自己的通讯水晶,向苏长风的号码发了一个信息过去。
只片刻,那边便有人回复了,但倒不是苏长风,而是他手下一个队员。那年轻人也不是头一次与方鸻打交道,于是笑着问了一句:“艾德,这么晚了还没睡,有什么事么?”
方鸻也认识这个年轻人,名叫章程,苏长风和他说过,要是自己不在的话,可以完全信任对方。
于是他开口便道:“章哥,我有点事要找我舅舅和舅妈,你能帮我联系一下那边么?”
那年轻人微微楞了一下。
唐笙与张柔目前暂住在横风港,由于是在军事基地之内,两人的对外联络自然也是受限制的。
当然,这个限制也不绝对,毕竟两人还是享有人身自由的公民——只是私人通讯器暂时上交了而已,想要联络上方鸻与唐馨,必须要使用公用的通讯器。
虽然随时随地皆可以申请,但十分麻烦,所以一般情况下,两边一周才会联系一次。张柔女士对于方鸻显然十分不放心,每次联络都会说教一大堆,导致方鸻不在必要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主动出现在两人面前的。
章程还是头一次看到,对方提出这个要求。
不过他也不多问,只点了点头——方鸻没有军方公用通讯器地址,只能被动等横风港那边来联系,所以才会向他提出这个要求。
大约一刻钟之后,方鸻才看到自己的通讯水晶亮了起来。
他打开水晶,便看到了舅舅的脸,出现在了光页另一边——他左右看了看,却不想唐笙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开口道:“别看了,你舅妈她没来。”
方鸻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一般情况下,舅妈张柔是肯定会来的,对方没出现,多半是自己舅舅的功劳。他忍不住在心中给自己老舅点了一个赞。
“小鸻,”唐笙这才开口道:“你突然找我,应当是有正事吧?”
方鸻点点头。
他开口问道:“舅舅,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搬家之前,原先那老屋里面,你书房之中那个藏书室吗?”
唐笙一怔,立刻点了点头。
方鸻又问:“舅舅,我记得那藏书室里面有很多有些年头的古旧藏书,我们搬家之后,有将那些书带走吗?”
唐笙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一丝疑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答道:“当时处理了一部分,不过大部分都还留在那里,怎么了?”
“那……”方鸻想了一下:“舅舅,你还记不记得里面具体有些什么藏书,比如其中某一本的话?”
老实说,方鸻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够蠢的,那藏书室内的书没有上千也有几百,除了舅舅自己的书之外,剩下的至少也占总量的四分之三。又有几个人可以在这么多藏书之中记得清楚,自己究竟收藏了一些什么书,根本用说指定其中一本?
或者要是这本书是比较重要的,或者收藏着特别珍视的,可能还能记得清楚,但要是其他,多半便没什么记忆了。
不过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自己手头正好有这抄本,给自己舅舅看一下的话,说不定会有助于对方记起那本笔记来。只是他还没来得及那么做,却有些意外地看着舅舅皱起眉头来。
“小鸻,”唐笙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方鸻不由微微一怔,本来他满以为以自己舅舅的性格,多半会哑然一笑,然后摇头说你要找哪一本,我回头去给你找找看。但却没想到,对方的反应是出乎预料的认真。
而唐笙似乎也感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解释道:“……主要是那些藏书都是早年间的收藏,这件事也有些太过久远了一些,你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
方鸻也没想太多,这才回过神来答道:“是这样的,舅舅,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来问过你一本笔记的事情。只是我最近在艾塔黎亚,发现了一本有些相似的东西……”
唐笙听到这个问题,忍不住出了一下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