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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悄然来到三月,春雨仍然持续不断,广州城的青砖街道时常都是湿辘辘的。偶尔间,天空亦会突然响起一记响亮的春雷。
经过一个相安无事的寒冬,倭寇再次卷土重来。有史为证,二月二十三日倭寇六千余人流劫广东潮州等处,守臣告急。
六千余人的倭寇团体来犯,让到潮州乃至整个广东都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虽然朝廷加强江浙的抗倭力量后,近些年不断有倭寇逃窜到广东沿海作案,但如此大股倭寇前来犯境却是不曾有过之事。
特别广州城坐落在珠江畔上,一旦倭寇通过潮州、惠州的海防要塞,便能够顺着珠江入海口杀至城下,坐拥上百万人口的广州城都可能沦陷。
一时之间,整个广州城都就得人心惶惶,纷纷关心起潮州方面的战事。
这个消息自然不可能隐瞒,第一时间便经由大明驿路,仅是几日功夫便已经传到了京城,送到了内阁乃皇上那里。
啪!
身穿着素白色道袍的嘉靖阅览着由内阁两位重臣送过来的奏章,当即将这一份急奏狠狠地砸在地上,那张削瘦脸庞显得是怒不可遏。
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是今年以来,已经有太多的事务令他是大动肝火了。
在北边的最新战事中,鞑靼俺答从大同入山西,掠五台、崞县等地,而俺答的部族还攻陕西米脂等县,简直将大明视为他鞑靼的粮仓了。
现在一茬茬不好的事情纷扰于他,这分明就是在干扰他的修道大业,故而才让他迟迟得不到突破,这简直是罪大恶极。
“圣上请息怒!”
老严嵩和徐阶就候在外面,严嵩是坐在绣墩上,而徐阶是站立着。当在看到嘉靖的举动后,二人当即颤颤抖抖地行跪拜之礼道。
嘉靖的火气已经放出,作为大明亿万子民的君王,却没有过于压抑怒火的意思,直接对着严嵩征求意见道:“严阁老,这事该当如何决断!”
“微臣认为,当务之急,应当责令广东尽力剿倭。凡不尽力责,将其撤职!”严嵩耸着耳朵仔细倾听,沉思后便是提议道。
实质上,他已经将意见票拟在奏章上面。
若是以往的话,他恐怕会进行随机应变,但现在他终究是老了。他的脑子已经无法完成这么大的转变,不能即刻制定出符合帝意的方案,便还是照着先前的票拟意见说出来。
嘉靖的眉头微蹙,目光落在那张票拟纸张上,脸色显得有些犹豫的模样。
倒不是这个方案有问题,而是这个的后果太轻了。若是事事地轻处,每个官员都能够安安稳稳的,他的修道大业必然会屡屡受到这种事情的干扰。
而如今,他希望能够大动干戈,对相关人等进行严惩,让到这种烦心事少点发生。
“皇上,微臣认为这事非同小可!倭国位于大明之西,广东位于大明之南,今发生如此严重的倭患,并非没有前因,微臣建议当追根溯源!”
在嘉靖还没有拿定主意的时候,徐阶的眼睛突然一亮,当即进行谏言道。
老严嵩默默地扭头望了一眼这个经他推荐入阁的后辈,自从这个后辈去年阁臣九年任满,被皇上加授了吏部尚书,却是屡屡露出了锋芒。
一位兼任着天官的内阁次辅,若不是他还深受隆恩,真的说不准是谁压谁了。哪怕如今,亦是更多的官员往着徐华亭家里跑,而他的地位无疑受到了挑战。
嘉靖的眉毛挑起,来了些许兴趣地询问道:“徐阁老,应当如何追根溯源?”
“微臣以为不辩不明,建议举行延议!”徐阶抬起那张显得刚直的脸蛋,望着嘉靖认真地提议道。
嘉靖有些意动,但没有当即做出这个决定,而是期许地望向年迈的严嵩询问道:“严阁老,你以为呢?”
老严嵩并不明白徐阶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从嘉靖的口气中感受到他的意志,便是认真地施礼道:“老臣附议!”
廷推和廷议是大明最富有特色的政治会议,前者是决定重要的人事任命,后者则是讨论重要的朝廷大事,而有资格参加会议的官员仅是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通政司使、大理寺卿。
消息一经传出,却是引发了官场的广泛讨论。
虽然这次是徐阶主动提议进行廷议,但谁都不以为徐阶是要壮士断腕。这潮州动荡的主要负责人无疑是两广总督王钫,但任何事情都不能以常理度之。
不然昔日的浙直总督张经明明杀敌近二千人,立下抗倭以来第一大战功,但却被撤职治罪,并被斩首于西市,这朝廷及圣上的意志才是关键。
特别徐阶现在的官声要强于严嵩,而严嵩的权势更多还是来源于圣上的恩庞,而他最近屡番力推延议,无疑更能赢得重臣的好感。
次日下午,廷议便在西苑的紫光阁举行。
二十余名大明最重要的官员鱼贯而入,如同朝会般分立两排,接着齐齐对着坐在龙椅上的嘉靖行了跪拜之礼,一并高呼万岁之声。
嘉靖坐在龙椅之上,很平淡地望着这帮朝着他跪拜的重臣,显得已经是习以为常,朝着站在旁边的黄锦递了一个眼色。
“平身!”
黄锦操着太监特有的声线,对着下面的官员道。
众官员纷纷起立,但严嵩年事已高,早已经得到了恩赐,在冯保送过来的锦墩上坐下。只是他的精神明显欠佳,那双眼睛是微微地眯起着。
他跟圣上一般,并不喜欢如此吵吵闹闹的场面,但今日却不得不打起几分精神。毕竟事情一旦经过廷议,便会当即执行,不会有过多的挽回余地。
这次廷议刚开始,便是弥漫出一股火药味。
左都御史周廷大步上前,便是大声地炮轰道:“倭寇于大明之东,何故跨过福建而犯广东,臣以为皆因福建巡抚肖敬辉剿倭不力,纵倭贻患两广!”
“荒谬!倭寇于海上,来去无踪,广东发生倭患已经不是一二日之事,我看分明就是王钫之过!”吏部尚书吴鹏当即跳出来迎战,大声地进行反驳道。
左都御史周廷的口才极佳,当即针锋相对道:“吴尚书,你怕是忘记本官在广东担任过多年的布政使了吧?广东是有过倭患不假,但毗邻南洋,远离于倭国。今如此大的规模的倭寇来犯,若不是福建不力,为何会出现六千余人的倭寇团?”
“这个事情,你应该去问王钫!现在潮州发生如此严重的倭患,难道不是该由他这位两广总督来承担责任吗?
”吏部尚书吴鹏却是咬着王钫不放,显得阴阳怪气地说道。
左都御史周廷鄙夷地望了吴鹏一眼,却是冷冷一笑道:“吴尚书,你是贵人多忘事!去年舟山南行入福建沿海劫掠,怎么不怪福建巡抚肖敬辉了?现在潮州出事,但要两广总督王钫来负责,这是何道理?”
众人听到这话,这才是恍然不悟。
徐党之所以要延议,敢情是有这个案例在前。若是由圣上决断,圣上恐怕会偏袒于严嵩,但事情放到延议却完全不一样了。
相类似的事情,其实在去年亦是发生过一起。
倭寇盘据浙江舟山柯梅达一年之久,浙直总督胡宗宪惧战,始终不命将进剿,致使倭寇得以离开舟山,驾船南行入福建沿海劫掠。
于是御史李瑚上疏劾胡宗宪纵倭不战等三大罪,而胡宗宪为解脱自己纵倭的罪责,上疏诬陷总兵俞大猷对盘据在柯梅的残倭攻击不力,纵倭南奔,失机殃民,宜加重治。
总兵俞大猷被捕至京,现在还在狱中受过。
按着这个案件的处理思路,罪责自然不会落到两广总督王钫头上,而是应该由福建方面承担,而归属严党的福建巡抚肖敬辉无疑是首当其冲。
哎……
吴山作为礼部尚书自然有资格站在这里,但看到这一幕,心里却是轻轻一叹。
且不论这个逻辑是对是错,这种看似权责分明的处理思路,却给了福建和广东的官员和将领提供了推诿的借口。抗倭明明就应该是举国之事,但若是如此的话,却是要由浙江来全权承担。
却不能说责任在严嵩还是有徐阶,毕竟二人都是为着自己的利益,只能怪于这朝廷党争。正因为这党争,让到是非都要颠倒,让到杀敌四、五千的总兵俞大猷要蹲于狱中。
嘉靖不喜欢这种吵吵闹闹的场面,却是离开了那个象征权力顶峰的龙椅,走向了右边悬着纱幔的静室,这里的地面有着八卦图和蒲团。
隔着厚厚的妙幔,他仍然能够听到外面的争吵,亦让他能远离一些这种吵闹。
严世藩望着徐阶却很不爽,当即出言挖苦道:“徐阁老,这舟山倭寇南行入福建沿海劫掠为何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你我心知肚明!”
“严侍郎此话令本官甚惑,若是说,还请拿出证据!”徐阶回应道。
严世藩的眉头蹙起,却是听到旁边一声轻咳声,接着是严嵩年迈的声音传来道:“这里是朝堂,没有真凭实据之事,不可在这里信口雌黄!”
“是!”严世藩吃腻,但用那一只好眼狠狠地瞪了一眼徐阶。
胡宗宪和肖敬辉都是他的人,自然不会相互攻讦,完全就是福建巡按御史李瑚挑事,这才被迫牺牲俞大猷。
周廷再次朗声道:“舟山倭寇南行入福建沿海劫掠,罪在总兵俞大猷,今倭寇越福建而进攻广东,当问罪于福建巡抚肖敬辉!”
咚……
从纱幔后面传出一声玉磬的响声,表明了嘉靖的态度。
由内阁司直郎和内侍取了红豆和绿豆,对着左都御史的方案进行了表决,而黄锦宣布道:“红豆代表支持,绿豆代表反对,诸位大人请开始!”
内阁司直郎端着一个瓷罐,依次来到官员面前,官员的衣袖都很长,将手挥进里面将豆子放下,谁都看不到他投的是红豆还是绿豆。
转了一圈后,交由了严嵩和徐阶,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众人通过了周延处置福建巡抚的提议。
延议的结果很快就明确下来,对两广总督及相关官员和将领并不治罪,但这个潮州的动荡的责任却要福建巡抚肖敬辉来承担。
值得一提的是,这是诸位重臣做出的决定,跟圣上关系不是很大。正是如此,处置福建巡抚肖敬辉可以,但需要有人来弹劾。
亦是如此,朝廷将会令巡按御史李瑚劾福建抚臣纵倭贻患两广之罪。
事情到这里,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兵部尚书杨博矛头直指户部尚书马坤和南京兵部尚书张鳌。
这事得从嘉靖三十四年说起,南京兵部尚书张鳌为抗倭而创建南京振武营。按旧制:南京各营官军月米,有妻者一石,无妻者减十之四,春秋二仲月,每石折银半两。
马坤为南京户部尚书时,奏减折色银为零点四两,诸军始怨。由于户部尚书贾应春理财不善而丢官,转为被临时调回京中接任,可谓是天上丢馅饼。
新任南京户部尚书蔡克廉因病不能视事,而督储户部右侍郎黄懋官性刻削,各月各卫送支册,必责其逃亡多寡;又奏停补役军丁妻粮,诸军益不堪。
诸军以岁大饥,米每石贵至银零点八两,要求恢复原额每石折银零点五两,黄懋官不予理睬。
二月,时至中旬,黄懋官犹未支给,于是诸军益怒。同月二十一日,兵部尚书张鳌到南京振武营阅军,诸军遂大哗,围攻黄懋官住宅,杀之,裸尸于市。
“马尚书,此事当真?”嘉靖带着薄怒的声音传来道。
马坤这才知道京城的水太深了,这天上掉下的馅饼却随时能砸死人,便是跪拜道:“臣知罪!”
“带到诏狱!”嘉靖却没有丝毫的留情,淡淡地吩咐道。
严嵩和徐阶双方的人马都是一惊,刚刚的火药味消散不少,纷纷扭头默默地望向了纱幔。他们固然彼此间相互碾压和厮杀,但跟着他们一幔之隔,分明就是坐着一头猛虎。
在诸多朝代之中,这嘉靖朝为官无疑是最难的,既要防范于同僚攻讦,更是时时谨记着伴君如伴虎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