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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确定真是那个野丫头的奏疏后,心里却是不由得泛起了嘀咕。
虽然虎妞是他妹妹不假,但虎妞亦是南洋巡按,她的奏疏理应该经由通政司转交皇上和内阁,而不是送到自己这个哥哥手中。
不过奏疏竟然已经到了他手里,断然不会是通政司的人搞错了,而应该是虎妞那个丫头搞出来的事情怕是牵涉到礼部。
龙池中从林海手里接过茶盏,已然没有昔日对付上官那么多的拘谨,便是大大方方地坐在椅子上品着这里的好茶。
随着他跟这位师兄更深入的相处,摒除二人的关系不提,这位师兄无疑算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上官。
虽然林晧然在礼部衙门表现得很强势,但却是一个有着超强处事能力的礼部左侍郎,对于认真做事的官员或书吏从来不给脸色,甚至还会适当地给予一些奖励。
特别是在林晧然分管仪制司的这段时间,无能的官吏很快暴露,有能力的官吏却是逐一体现,致使整个仪制司的效率比原先高出了一大截。
每个官员都不可能赢得所有官吏的喜欢,而林晧然已然赢得了有能力官吏的喜欢,而没能力的官吏则是只能畏之如虎。
林晧然并没有理会龙池中在想些什么,认真地阅读奏疏上面的内容,终于明白为何奏疏的奏疏会被送到礼部这里了。
其实对于大明王朝而言,除了北边的蒙古,最具威胁的并不是倭寇,亦不是张琏等时不时跳出来的叛贼,更不是名不副实的白莲教,而是西南地区的土司群体。
明朝为了迅速完成统一,明初对西南的少数民族实行了以夷制夷的方略,即采用世袭的土官制度,让当地的领袖担任最高行政长官或最高军事长官。
像广西忻城的莫家,他们既是最高行政长官,又是最高军事长官,甚至朝廷对忻城的司法亦是不会过问,朝廷仅保存着税收等事宜。
正是朱家王朝给予这种优待,令到西南土司纷纷选择屈从,成为了大明王朝名义上的一员。
只是高度的自治权,却是等同于养虎为患。在最开始的时候,土司的实力不见得有多强,但经过一百多年的积累,已然积攒着很强的实力。
特别西南土司之间很喜欢联姻,令到他们更容易地抱作一团,甚至已经达到威胁大明的统治的地步。
朝廷对西南土司倒不是没有动过“改土归流”的心思,明成祖朱棣便是处置了黔地的两大土司,并设立了贵州布政使司。
只是“改土归流”这项工作无疑需要大明朝廷拿出决心及相当的财力支持才能实现,但明成祖之后的皇帝都没能做到这一点,本朝亦是采用消极的方式。
像朝廷曾经对四川芒部实行改土归流,结果次年芒部土司起兵造反,流官知府带印奔逃,朝廷派兵大军镇压而失败,最后四川巡抚奏请恢复土官。
嘉靖面对这个“改土归流”的挫折,却是没有昔日明成祖朱棣那种气魄,而是选择了妥协,废流官而重设芒部土司为土官。
时到今日,这西南土司的弊病如同一天天壮大的肿瘤一般,朝廷想要推行“改土归流”的压力却是要更大了。
“……万承州土推官黄嘉兴强抢夺民女,虐杀无辜百姓,此举人神共愤。今其已被关押在太平府,请皇上将其交由有司论处,并撤其世袭土官职!”
林晧然看着奏疏上面的内容,却是不由得苦笑地摇了摇头。
本来他让那个野丫头到广西田州那边帮联合钱庄招募一些人手,结果她还是生起了事端,竟然想要除掉一名当地的土司。
“林部堂,西南土司的行事确实是令人愤恨,朝廷当真应该对他们狠狠地惩治一番!下官记得太平知府便曾经上疏弹劾过万承州土推官黄嘉兴,此人性情颇为暴敛,为祸于地方百姓,实乃地方一害也!”龙池中看着林晧然将奏疏放下,当即便是愤愤地说道。
仪制司负责宗藩的册封事宜,而土司的裁撤和核准同样由他们来审定,故而万承州土推官黄嘉兴的裁撤亦要经由礼部。
林晧然将手按在奏疏上面,知道皇上或内阁已经是动了裁撤的心思,便是抬眼望着龙池中询问道:“广西万承州的土司使团可到京了吗?”
大明对西南土司有着明确的规定,各地的土司必须定期向大明朝廷朝贡,从一年到三年期数不等,朝廷则回报丰厚的赏赐。
虽然朝廷要耗费一些财银,但亦算是制约土司的一种方式。像如今,朝廷若是想要对付某位大土司,则是一件比较轻松的事情。
龙池中是一个做事很周密的人,似乎早知道林晧然有此一问,当即便是回应道:“回禀部堂,他们前些天便已经到了,现在安排在会同馆住下!”
“现在的万承州土知州是谁?”林晧然轻轻地点头,又是进行询问道。
“许大政!”龙池中报出一个名字道。
“你安排一下,我想要跟此人面谈一次!”林晧然从来都不是一个鲁莽行事的人,当即便是吩咐道。
“下官遵命!”龙池中当即应道。
林晧然看着龙池中离开,则是端起了桌面上的参茶,却是思考着要如何处理这个事情。
他自然是偏向于自家妹妹,只是这个事情有点棘手。既关乎朝廷的颜面问题,又要考虑到万承州土司的反应,同时还要顾及一下联合商团在广西的利益。
这土推官黄嘉兴肯定要严惩的,只是他需要掌控住这个事态的发展,需要确定万承州土知州许大政的真实反应,从而准确地做出下一步行动。
是和,自然是严惩土推官黄嘉兴,大家是相安无事。是战,那么他则要一开始就定下基调,推动朝廷强硬地对待许大政。
不过事情倒没有太过麻烦,相对于云贵等地的土司,广西土司的实力要弱上一些。万承土州离南宁府并不算远,且仅是一州之地,在土司中的实力并不算强。
一旦双方真需要动用武力解决问题,身兼广西巡抚的两广总督吴桂芳定然能轻松解决,而朝廷借此更是顺利实行改土归流政策。
没多会,林福从外面进来,说是有刑部大牢的差役求见。
差役从外面进来,当即便是跪拜道:“小人拜见部堂大人!”
“你找本官何事?”林晧然淡淡地询问道。
差役的衣服明显带着一股异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道:“回部堂大人的话,杨大人让小人前来传话,他想要见你一面!”
“哪位杨大人?”林晧然显得困惑地询问道。
差役当即回应道:“是原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杨选!”
林晧然听到杨选竟然要见自己,却是不由得愣了一下。他跟杨选不仅没有交情,而且在通州还产生过一段不愉快的经历,似乎他没有任何理由要见自己。
他总感到事情透着一丝古怪,却是脸无表情地回应道:“你回去吧!”
差役很想要一个答复,但最终没有勇气再次问出来,只好起身告辞离开。
坐在旁边帮忙处理一些紧要文书的孙吉祥看着差役离开,便是微微感叹地道:“这当真是世态炎凉!堂堂的蓟辽总督曾经多少人巴结,现在竟然要一个差役过来向大人传话!”
“孙先生,杨选的案子判下来了吗?”林晧然深知这便是大明官场的现状,哪怕风光如严府至今亦是无人再问津,却是对着孙吉祥询问道。
他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既要处理礼部的大小事务,又要关注朝堂的动静,却是不可能时时刻刻关心一位犯官的情况。
他只是知道朵颜卫首领通汉带路的事情终究瞒不住,这个事情令到嘉靖大动肝火,下令刑部的人将杨选一干人等关在了刑部大牢。
就如同当年徐阶跟自己学生杨继盛撇清关系般,杨博到了一趟西苑后,亦是迅速跟杨选划清了界限。有传言,嘉靖对杨选动了杀心,明令内阁查处杨选。
事情交到了刑部,刑部尚书黄光升亦是知晓了帝意,不过这个事情却是有一个难点。杨选去年针对通汉的战略是上报朝廷,且还得到了嘉靖的嘉奖,如果刑部因为杨选对朵颜卫的战略失误而处斩杨选,那么便会打了嘉靖和徐阶的脸。
正是如此,这个案子后续会如何发展,皇上是不是如传闻般要杀杨选,杨选会被刑部如何判处,林晧然心里亦是没有数。
“回禀东翁,此案昨日已经正式判决!杨选被判斩立决,枭首至边关示众,辽东巡抚徐绅等人被判处流放之刑。”孙吉祥现在是林晧然正式的幕僚,对这些事情极为清楚,当即进行回应道。
“不知以什么罪论处?”林晧然的眉头微微蹙起,显得好奇地询问道。
孙吉祥抬头望了一眼林晧然,当即进行回应道:“守备不设之罪!”
林晧然听到是以这个罪论斩,却是苦笑地摇了摇头。
这个罪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亦是不小。若是不然,明知道蒙古骑兵已经进来了,杨选亦不会悠哉游哉地逛到通州城。
只是杨选恐怕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最终会触怒皇上,而杨博同样没有出手保他,令到他因为这一项罪名而丢掉脑袋。
不过让他仍然想不明白,杨选一个将死之人为何想要见他?
刑部大牢,死囚的牢房中,空气散漫着一股令人恶心的味道。
杨选不复通州时的意气风发,整个人如同一个干瘦的老头般,正是垂头丧气地坐在牢房的角落,身子被冻得瑟瑟发抖。
他突然听到门锁的动静,便是扭头望了过去,眯着眼睛打量着进来的人,脸上突然欣喜地道:“少宗伯!”
“杨大人,不知你找我何事?”林晧然打量着眼前这位判若两人的杨选,心里亦是不由得暗叹一声,却是保持着疏远的态度询问道。
杨选的眼泪当即涌了下来,对着林晧然委屈地道:“下官冤啊!”
“你不冤!你最大的过错便是鞑子进关,你却仍旧如此碌碌无为,令到几万百姓受屠戮,你一点都不冤!”林晧然冷漠地打量着他,显得面无表情地回应道。
若不是杨选犯下重大的战略失误,通汉又岂会成为带路党,从而促使蒙古骑兵从东边而来洗劫大明百姓。虽然这个事情皇上和徐阶都有一些责任,但最大责任始终还是杨选,是他对朵颜卫的战略失误所造成的严重后果。
最为重要的是,在蒙古骑兵进关之后,他竟然还不想着戴罪立功,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蒙古屠戮百姓和洗劫百姓的财物,可谓是罪加一等。
虽然刑部以守备不设之罪论斩有些量刑过重,但杨选的罪确实配得上斩立决。
杨选显得苦涩一笑,轻轻地摇头道:“大人,你是不在其位而不知其事!并非老夫不想要将鞑子清剿,而是根本不能战,底下的很多将士早已经对朝廷寒心了!朝廷实则亦不希望我领兵出战,这些年双方早已经形成了默契,我们只要守住城池便是大功。老夫出任蓟辽总督,自认不算是称职,对得起朝廷更是忠心耿耿啊!”
说到最后,两行老泪流了下来。
林晧然看着他似乎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却是不认同地摇头道:“你既是蓟辽总督,那么便有保家卫国的义务,而不该总是推卸责任。如果你当真有冤屈的话,那些被鞑子屠戮的百姓又该向谁申冤,又该怪责于谁?”
“老夫……确是有罪!”杨选像是幡然醒悟般,整个人当即变得颓废,却是抬头望着林晧然乞求地道:“我妻子被刑部判处戍边雷州,林大人昔日在雷州做知府,想必还有一些旧部,还请帮老夫照拂拙内,老夫死亦瞑目!”
林晧然意外地望了杨选一眼,却不想他都是一个将要死之人,心里却还想着自己的妻子。
杨选从怀中取出一份书稿,对着林晧然高高地举起地道:“老夫原是一介热血书生,亦是想要有一日能屠尽鞑虏,但奈何朝堂早已经病入膏肓,兵部尚书杨博亦不过是一个善于守城之帅才。纵观整个大明朝,只有少宗伯有锐气和才能,只恨老夫不能在大人底下效力。这是我多年对边事的心得,今献于大人,一是希望大人能照拂我妻子,二是……算是为我的罪行赎罪吧!”
林福望了一眼林晧然,便是上前接下了这一份显得沉甸甸的书稿。
林晧然轻叹了一口气,则是转身离开。在牢门口犹豫了一下,他将身上的披风除了下来给杨选,并是正式回应道:“你所托之事无须担心!”
如果让雷州那边照拂一下杨选的妻子都做不到,那么他在雷州近两年的时间当真是白呆了。
“谢过大人!”杨选朝着林晧然的背影重重一叩。
他深知这是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而了结这一茬事,他又想到了自己即将被送上断头台,泪水不由得从脸颊滚落了下来。
林晧然从刑部大牢出来,外面阴沉沉的天空飘起了漫天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