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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娜芙普利都那里出来,卡德摩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推门进去他就发现,死神黑色的身影还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
心中纷乱,信仰动摇的卡德摩斯,看到死神居然在等他,呆了一瞬,立即扑过来,匍匐在死神脚下,痛哭流涕。
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得到了救赎。
就在刚才,从他所爱的娜芙普利都口中,他听到了诸神自私阴毒的恶行,但同时,也听到了死神公正无私的善举。在他因所爱之人受到伤害而动摇了信仰的时候,死神,这位曾经指引他回到家乡,用祂看破一切的智慧为他指明了道路的神,拯救了他的爱人,也拯救了他的信仰。
西绪福斯和娜芙普利都都向他讲述过了,讲述过了死神的公正,讲述过了死神的无私。这位不悦纳任何祭品,不要牺牲,不受膜拜,不立祭坛,不听赞歌,不偏袒任何人,乃至任何神的,诸神中的唯一,是真正崇高伟大的神,是真正值得凡人崇拜的神。
就连最坚定的无信者西绪福斯,也这样承认。
卡德摩斯的信仰终于再一次找到了立足之地。他不必颠覆自己数十年虔诚敬神的人生信条,他只是要找到一个真正值得他付出虔诚的神,继续像以前一样敬奉祂。
而这个神,就在眼前。
刚才他的心中纷乱无比,充满了对过往人生的怀疑,充满了信仰无处着落的空虚。所以一时间竟没有想到,只要将自己的信仰无条件地奉献给死神,就可以得到救赎。
他匍匐在死神脚下,流着眼泪,念诵着赞美神的祷文,只是他将这些祷文所赞美的主体,全部换成了死神。
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渐渐平静,信仰动摇带来的痛苦和空虚渐渐消弭。
然后他跪直身体,继续他之前的忏悔——
“尊贵的死神,请原谅我的失态。刚才发生的事,对我的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令我坚守多年的信仰出现动摇,我对此深感羞愧。但是您救赎了我,您的公正无私拯救了我的信仰。从今以后,我的灵魂将完完全全地奉献给您,我的虔诚将只归于您,如果我建立城邦,将尊您为唯一的守护神……”
“卡德摩斯,收回你的言论。不要在激愤迷茫的心境下说出这样的话,那会让你后悔。”塔纳托斯却打断他道,“我不需要你的灵魂,也不需要你的虔诚。我是死神,死神不受信仰,死神不收信徒。不论你们信我与否,我只带给你们死亡,没有更多,也不会更少。”
“是!我已经知道,您不接受西绪福斯王的信仰,这正是您的公正无私之处。但我只想敬奉您,我对您没有所求。我不会祈求您的赐福,不会祈求您的庇护,不会祈求您延长或者缩短我哪怕一个水钟时的生命。我敬奉您,只因您值得敬奉!”
塔纳托斯暗自叹了口气。卡德摩斯这话说得确实受用,可对他却并不合宜。
虔诚的人就是这样。他们已经习惯了信仰个什么,一旦破坏了他们信仰的对象,就比杀了他们还难受。这时,他们要不就完全转向信仰的反面,以自己曾经的信仰为终身仇敌,将这种仇恨作为新的信仰,要不就迅速寻找下一个信仰对象,然后很快变成新的信徒,甚至比原来更加虔诚。
卡德摩斯属于后者。因为塔纳托斯的所作所为,他迅速从诸神的信徒,变成了死神的信徒。
只可惜,死亡权柄无法从信仰中获取力量。他就算再虔诚,对塔纳托斯的用处也不大。
起码,直接的用处不大。
而且,希腊神话是多神崇拜。凡人信仰诸神,这个制度,实际是以神廷为基础。诸神拥护神廷统治,神廷收集凡人信仰,再按照位格、权柄的不同被诸神分享。
所以,虽然有的城邦有主要祭祀的守护神,但跟一神教的制度有根本不同。比如雅典,虽然主祭雅典娜,但这信仰之力其实是被整个神廷获取,大头给雅典娜,其他神也能均沾。这样,就不存在某个神要独霸某个城邦信仰的情况,因为独霸也没有意义。一个城邦里面有多个神的祭坛神庙,主神又在各个城邦都有祭坛神庙,这都不会导致真正的冲突;而次要的神,甚至整个人间都没有一座祭坛,却多少也能分得一些,这又可以吸引这些中低层的神也维护神廷统治。
所以,只要卡德摩斯没有丢掉信仰,只要他继续祈祷继续祭祀,那么信仰之力,就是被整个神廷获取,而塔纳托斯反倒因为权柄的特殊得不到分毫。这种情况下接纳卡德摩斯作为信徒,允许他只敬奉自己一个神,那不仅没有实际意义,而且等于把其他神都得罪了。
如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还没什么。但卡德摩斯身为王子,可以影响到一个城邦的信仰。同时他被宙斯看中,也已经引起了整个神界的注意。允许卡德摩斯只信仰自己,就等于默许他抛弃诸神,这虽然不影响信仰之力的分配,但诸神的面子哪里过得去?
甚至,上纲上线的话,这就是破坏多神崇拜,破坏神廷统治制度的行为。
当初跟宙斯的约定,只要不颠覆统治,就不能针对自己。塔纳托斯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卡德摩斯就给予宙斯口实,让宙斯可以不受誓言约束,向自己全面开战。
就算最终不可避免,现在也不到时候。要全面开战,得等自己准备好的。
所以卡德摩斯这个思想苗头,一定要控制住。不能让他一时狂热,把自己坑了。
引导他变成西绪福斯那样的无信者,是不可能的。几十年信仰,不可能一朝舍弃。所以,只能让他放弃只信仰自己一个神的想法。
于是他说道:“卡德摩斯,你这样一个虔诚敬神的义人,口中却说出这样亵渎的话语,实在令我吃惊而失望。虽然命运女神不公正地想要结束娜芙普利都的生命,但这是命运女神的恶行。你因此仇恨所有的神,你觉得这种行为,又能算是公正的吗?”
卡德摩斯听了这话,抬起头来露出惊愕的神色,呆了片刻,又垂下脑袋,颓然地说道:
“是,尊贵的死神。您果然恪守公正,充满智慧。我……我承认,因为命运女神的恶行而否定诸神,这并不公平。但是,命运女神要取走娜芙普利都的生命,是为了阻止我与西绪福斯王的信仰辩论,因为这辩论可能对诸神的信仰不利。这难道不是诸神的意志?难道只是命运女神自作主张吗?”
“卡德摩斯,不要以你凡人的心揣测诸神的意志。我也是诸神之一,难道我拯救了娜芙普利都,就不代表诸神的意志吗?——诸神统领世界,治理世间万物,权柄各有不同,行事有所差异。你为什么只看到命运女神的不义而否定诸神,却不看到我的公正而肯定诸神呢?”
卡德摩斯听了这话,立即伏在地上,诚惶诚恐:“尊贵的死神,您所说的话,完全正确。是我……我这卑微愚昧的凡人,竟然……竟然因为命运女神的一次恶行就否定所有的神,这真是不可饶恕的亵渎!请严厉的死神代表诸神,对我降下惩罚!”
塔纳托斯偷偷擦汗:呼!终于掰回来了。
“卡德摩斯,你可知道悔改吗?”他说道。
“是!我必牢记您的教诲,恪守公正,不再因片面的恶而否定全面的善。”
塔纳托斯心中满意:这个效果很好。命运女神是已经确定的敌人,再怎么得罪都无所谓。所以把命运女神打成片面的恶,就不用得罪其他的神,反正大部分神也不喜欢命运女神。
“卡德摩斯,你因为命运女神伤害了你所爱之人而仇恨诸神,这确实是亵渎。不过命运女神不义在先,所以这一次我不惩罚你。”塔纳托斯说道,“以你的虔诚,因为一次恶行就否定诸神,这并不正常。你向我坦白:你的心灵是否还被其他的疑虑所困扰?”
卡德摩斯听了这话立即拜倒:“是,洞察一切的死亡赐予者,我正要向您坦承:我心中确实有着更大的疑虑,那就是我怀疑诸神……不,是命运女神对我的命运,也早有安排。祂们就像玩弄娜芙普利都公主的命运一样,也在玩弄着我的命运。”
“你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在我进入科林斯之前就产生了。我从家乡乘船西行,在海上遇到风暴,孤身一人漂流到西里西亚,那时我就有所怀疑,是否命运女神不允许我当初回到家乡,所以让我遭遇海难,让我继续之前的旅途。
“我带着这样的疑虑继续西行,一路打听我的仇敌,巨龙拉冬的藏身之处。如今我走到这里,在我进入科林斯的第一天,科林斯王西绪福斯就告诉了我拉冬的藏身地。可是得到了这个来之不易的答案,我又一次怀疑命运女神对我的命运另有安排,因为拉冬……
“它藏在世界的极西,大地之母盖亚的金苹果园里。那里是大地的尽头,是海洋的尽头,是无尽神秘的永夜之地的入口。那里被永不停息的风暴所环绕,被狂乱无序的海流所包围,被终日不散的迷雾所笼罩。那里根本不是凡人可以踏足的领域。
“尊贵的死神,自从得知拉冬的藏身之处,这几天里,我问过了科林斯港湾的每一艘航船,也问过了逗留科林斯城的每一支冒险队。可是,没有一位船长肯答应载我前往金苹果园,也没有一位队长肯答应带我寻找金苹果园,不论我给他们许诺多么丰厚的报酬。我终于得知了仇敌的藏身之处,但我的复仇之旅,却不得不中断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