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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的军报传到东灵朝中,朝野震惊。
昆吾伤使出的手段太过阴毒,翻遍史书,大约也只有战国时号称“人屠”的名将白起,能够相提并论。
一个坑杀四十万降兵,一个将一方好水土变成生灵涂炭的不毛之地。
宁帝大为震怒,怒后又后悔不已,当初为什么不直接把昆吾伤扣在东灵,或者索性杀了他!
如果当初不妇人之仁,他就不会白白损失上万子弟兵!
上万名顾家军的将士,那是一代代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忠魂,就这么死在昆吾伤的毒手里,毫无反抗的余地……
想来想去,总是一声叹息。
都御史季道公在座下等待,站在他身旁的是已入内阁的陈御史,如今人称一声陈阁老。
两个老臣站在下首对视一眼,对宁帝的懊悔看得清楚。
陈阁老上前一步,“陛下,眼下不是懊悔的时候。顾侯传信回来,请户部帮忙征集解毒药材,有镇江公主在边境或可利用这些药材解除水土中的毒性,也未可知。”
宁帝缓缓点头,“这件事让户部从速办起,兵部协同帮助。不管需要多少药材,一定要尽可能缓解水土中的毒性。一旦毒药渗透到周边城池,遭殃的就不止顾家军的将士了!”
陈阁老颔首,“这件事,老臣立刻拟诏吩咐下去。还有一件事,顾家军死伤严重,西昆大军却阵列在前,毫无退意。陛下是否要再派援兵去帮助顾侯?”
宁帝思忖片刻,摆摆手,“这个倒不必。顾侯行事稳健,如果需要援兵他一定会告诉朕,没有说我们就不必费这个心思了。倒是应该让兵部和户部在军需物品上多动动脑筋,还有内务府。”
军需物品用到兵部和户部,这个陈阁老能够理解,怎么扯上内务府了?
他正要发问,一直不动声色的季道公看他一眼,陈阁老才拱手又放下,想了想才道:“是,军中将士即便解了毒身体还虚弱,顾侯和一众将军尤其辛苦。臣会命户部和兵部多送一些好的伙食,再命内务府为镇江公主单独准备公主需要的一应物品。”
宁帝点点头,对他的理解很满意,并没有多的话要补充。
两位老臣退出御书房,顺着长廊朝宫外走,一行走一行攀谈。
他们本是在御史台共事多年的同僚,彼此配合默契,陈阁老道:“方才多谢季老提点,要不是您提点,下官差点忘了镇江公主。说起来此番边境危机得解,还要全靠公主力挽狂澜。”
季道公并不居功,“哪里,内阁初建尚未成型,首辅次辅的排序也未定。陈阁老初入内阁千头万绪,难免疏忽。另则,内阁虽未完全成型,阁老如今也是官居一品,不必对我自称下官了。”
季道公对陈阁老格外青眼,历经两朝又度过古稀之年,季道公对朝局有一种独特的敏锐。
朝中近来一系列变动,让他有不祥的预感,越是如此,他越希望陈阁老这样不结党营私的清正之人上位。
陈阁老听见他提首辅、次辅的话,眉间一跳,隐约意识到什么,朝季道公拱手,“下官在御史台任职多年,对季老大人的为人万分佩服。承蒙季老看得起,下官必定兢兢业业,一心辅佐陛下。”
季道公抿唇笑笑,温和的目光中透出人到古稀的睿智和通透。
两人继续朝前走。
“内阁初建,陛下已把殷朔这个丞相彻底撇开了。既没有把他纳入新的内阁的打算,也没有裁撤丞相之位的意思。可从古至今,没有内阁和丞相并立的先例。”
季道公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陈阁老想了想,才道:“的确如此,陛下明知内阁初建,许多事处理起来没有章程,却宁愿交给内阁也不肯让殷丞相插手。尤其是顾家军的事,陛下似乎很忌讳殷丞相。”
季道公道:“殷朔的丞相之权已被架空,可驸马之位是实打实的。听闻丹阳公主起初很不满意这位驸马,如今也如胶似漆了。陈阁老自己要留心,别让人在这个时候钻了内阁的空子。”
陈阁老愣愣地站住脚,怀疑自己错会了季道公的意思。
他在暗示自己,殷朔会趁着内阁未在朝中站稳脚跟,对各阁臣下手吗?
殷家几代积累,又有驸马这个身份,加上二皇子这个内兄的帮助……不是不可能。
陈阁老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家那个横行霸道的老来子,朝中政敌要想对他下手,头一个会找上陈出岫。
正要多谢季道公,一抬头,老者的身影已经走得很远了。
这么看过去,颇有些医神熏池的仙风道骨。
……
“公子回来没有?”
陈阁老回到府中,头一件事便是找陈出岫。
下人上前回禀,“公子和几位公侯家的小公子们出去赛马了,说是天黑前一定回来,请老爷放心。”
“哼,他常往来的都是公侯家的幼子,人家不用继承家业自有父兄养着。他能一样吗?他年纪虽小,却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百年之后要挑起府中的大梁,怎可成日同那些人斗鸡走马?”
陈阁老平日纵容他倒罢了,今日听到一向不多话的季老亲自指点他,他的心悬上半空中,生怕陈出岫在外面出了差池。
下人劝慰道:“老爷别生气,公子贪玩是贪玩了些,还不是因为年纪小吗?过两年年纪大一些,自然会稳重起来的。何况公子在外头玩闹,到底没有惹什么大祸不是?”
“惹出大祸就晚了!旁人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没有动他,我的身份算不得高贵,可满帝都谁不知道我最宝贝这个儿子?现在我的身份转变惹人觊觎,只怕从前不敢动他的人,现在反而要主动找他了!”
下人愣了愣,“老爷如今是内阁阁老,一品大员,还有谁敢打公子的主意?”
陈阁老叹了一口气,“朝中一品大员和位同一品的公侯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快快快,多派点人去把公子找回来!”
下人立刻躬身,“是,奴才这就命人去找!”
郊外的跑马场有许多个,有民用的也有官用的,若是一起出行的公子里有皇室宗亲,还有可能在皇家马场里。
陈府的下人分头去各个马场寻找陈出岫,一拨又一拨回来的禀告的人,都说没见到陈出岫的人影。
陈阁老心急如焚,起先还想着等陈出岫回来打他一顿,让他这些日子不敢再随意出府,现在一心只牵挂他是否安好。
他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可千万不能栽在小人手上!
天刚擦黑,大门外传来吹口哨的声音,陈出岫手里提溜着外衫,大摇大摆地从府外进来。
一进门,便见空旷的庭院正中摆了一张太师椅,陈阁老端端正正坐在上头。
不好,这是要打儿子的架势!
陈出岫见势不好就要开溜,听得身后一声大喝,“回来!”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横竖有一顿气要生,索性现在让老头儿出出气,免得气坏身子。
陈阁老背着手走过去,“去哪儿了?”
“去宁轩府上,拜会那位西昆公主去了。”
“和你说了多少次,不可直呼其名!那是陛下同辈的皇室宗亲,皇子公主们都要尊称一声堂叔,你岂可没大没小?”
陈阁老一吹胡子,“你们关系好,私下叫叫倒罢了。为什么和府里人说和公侯家的小公子们赛马去了?你可知为父命人把城郊的赛马场找遍了,就差挖地三尺!”
陈出岫道:“原本是要去赛马的,谁知道那个威远伯家的老五,就那个小名儿鼻涕虫的,马术不精路上撞翻了人家的卖油郎的油桶。两桶油不是大事,可恶那鼻涕虫不赔人家银子,还怪人挡了他的路。孩儿才不跟这种小人一处玩耍,索性掉头去了宁轩府上。”
原来还有这么一桩事故。
陈阁老见到他平安回来,心中的气已消了一半,见自家儿子善恶分明,剩下一半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他问道:“你就那么直接走了?”
陈出岫道:“没,我走之前给了那卖油郎一锭银子,算是赔他的油钱。又请他把地上的油打扫干净,免得别人骑马过来滑了脚受伤。顺便……”
“顺便什么?”
陈出岫干笑两声,顺便骂了威远伯家五公子一顿这种事,还是不要告诉他爹了,免得他爹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气又生出来。
“没什么,顺便买了嫂夫人最爱吃的玉膳楼的糕点,然后就去拜望他夫妇二人啦!”
陈阁老听他没闯什么祸,面色一松,“还算你懂事,为父不希望你和那些纨绔公子混在一起,就是怕你跟他们学坏。你能明辨善恶,为父就放心了。”
他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陈出岫眼皮一跳,下意识朝后躲,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手上空空如也,没有板子也没有鞭子。
“爹,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打我呢!”
“你还怕挨打?!”
陈阁老拔高声音,想了想,口气又缓下来,“出去玩了一日饿了吧?先进去吃饭,吃完为父有话交代你。”
陈出岫亲亲热热地挽着他的胳膊,“是,孩儿这就扶您进去吃饭!”
闯祸精,混小子,在外面惹事的本事一流,回家撒娇讨好儿的本事更不差。
陈阁老嘴上不说,心里甜得蜜儿似的,一行走一行问他去宁堂叔府上的见闻,陈出岫一一回答。
陈阁老道:“交友当交良师益友,从前为父怕你惹事,叮嘱你别和他走得太近。一则他是皇室宗亲,他父亲老皇叔的地位,你要是招惹了他连为父都保不住你。二则他娶了西昆公主,身份更加敏感,为父怕你闯祸。”
“不过这些时日看来,那位西昆公主很识大体,宁轩成亲之后在朝中领了差事,越发稳重起来。看来他从前放荡不羁都是假象,只是他自己不想严肃起来罢了。这样的朋友,你还是可以常常往来的。”
陈出岫头也没抬,“是是是,孩儿一直跟他学着呢!爹,当心台阶——”
一餐饭毕,陈阁老思忖许久,要不要把朝中的情形告诉陈出岫。
告诉他,他小孩儿家家未必听得懂,传出去就不好了。若不告诉他,以他恣意妄为的性情,怕是不会乖乖听话。
权衡许久,陈阁老打算藏一半露一半,“岫儿,为父如今的朝职有所变化,这种变化在旁人看来是恩宠,却也会招来有些人的嫉恨。爹知道你听不明白,没关系,爹只是想告诉你,你这些日子最好不要出门,乖乖待在府里……”
“爹是想说,有人不希望内阁建立,会对最有希望成为首富的你下手,从孩儿身上找到爹的软肋,是不是?”
陈阁老一愣,没想到自家顽劣不堪的儿子,竟然理解得这么通透。
他成日斗鸡走马,怎么会知道朝中这些事的?
陈出岫放下筷子,笑着看他,“爹,你的反应太慢了,你担心的人早就对孩儿出过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