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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雨声不停, 敲打着窗子扰人清梦,转天天气放晴, 院子里的青石板被雨水浸润过,结了层薄薄的白霜。空气里洋溢着清新的泥土气息,却是较往日更冷了几分。
小郑子小跑着从外面进来, 双手拢着, 往手心哈一口气,搓了搓, 翻箱倒柜找出件灰鼠皮的短褂伺候七爷穿上,再点只景泰蓝掐丝珐琅的小手炉塞进他掌心,叮嘱道:“七爷别往石板路上走,免得脚下发滑。”
李宝业陪着七爷去了坤宁宫。
万皇后刚读完两卷经书, 正由宫女陪着在院子里遛弯。院子西边安着秋千架, 上面绕一架紫藤, 是七爷旧时玩乐之所。
此时紫藤早已干枯, 只有零星数片叶子被秋风吹动,颤巍巍地抖着。
万皇后停步, 伸手扯下一片枯叶, 瞧着上面纵横交错的脉络,叹道:“秋千架没用了,等明年开春唤匠人拆了去,另外种棵花木。”
话音刚落, 就听院门处传来男子温润的声音, “皇嫂别拆, 这秋千怎的会没用?”
万皇后回头,见是七爷,笑道:“你都这么大了,还喜欢玩这孩童玩意儿?”
七爷道:“等我娶妻生子,少不得还得要皇嫂照看,这不就用上了?”
万皇后拉长脸,转身走进屋。
七爷跟着进去,自顾自地说:“等让人把绳子换了,还有那板子,这些年风吹日晒的,怕朽坏了不结实,也得另外换过结实的。再有把紫藤拔掉换成绿萝,有个两三年的工夫就能爬满架子。”
万皇后忍不住问道:“那架紫藤怎么了?”
七爷乐呵呵地说:“如果生个女儿倒也罢了,若是生了儿子,在紫藤架下荡秋千不合适。”
万皇后瞪他一眼,“你就是从那时候过来的,以前天天扯着紫藤花往下拽,怎么就不合适了?”想起以前,声音和缓了些,“生个儿子是对的,也好延续香火。”
七爷笑着接话,“对,一个不够,至少得生三五个儿子,家里才热闹……皇嫂,我昨天跟皇兄把几处府邸的图纸要了来,皇嫂帮我参详参详哪处最好?”
万皇后瞥一眼面前的几张纸,寻思着七爷是拿定主意要娶那个寒门女子,心里替七爷不值,可又不想跟他生出嫌隙来,叹一声,神色淡淡地说:“圣上挑出来的宅子,任哪一处都是好的,你自己做主就是。只有一点我得说在前头,你大婚的时候,不用来见我,我不想见。”
七爷低了头,黯然道:“不见我们就算了,可生了孩子皇嫂一定得给带。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嫂能带出我这么出色的人物来。”
这话有技巧,真正说在万皇后心坎上。
万皇后忍俊不禁,脸上显出几分笑意,伸手拿起图纸,一张张翻看着。
头一座位于积水潭东北边,是仁宗皇帝时候赏赐给静娴公主的府邸。仁宗皇帝最疼这个幺女,里面亭台楼阁一草一木都是请园林大家参详过,里面布置极尽奢华却不失清雅。可惜静娴公主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竟然结交皇子干扰朝纲,宣宗皇帝时候阖家被圈禁至死,府邸自然被收回。
同时被收回的就是静娴公主结交那位三皇子的府邸。这座宅子就在静娴公主东边一墙之隔,里面同样布置得清雅尊贵,更难得的是有一面十多亩的镜湖,种了满湖荷花,夏天时候对湖作乐,最是惬意。
第三处宅邸则在澄清坊,是宣宗皇帝时,孝慈皇后母家的府邸。位置不若积水潭尊贵,可地方非常大,约莫是静娴公主府邸的两倍大。
万皇后沉吟片刻,问道:“你看中的是哪处?”
七爷毫不犹豫地指着第三处,“我想在院子里种一坡杏树,等春天满园杏花开,肯定非常好看。”
万皇后长长叹一声,把图纸按着先前痕迹叠好,“待会儿我去找圣上,请他把那面湖划到静娴公主府邸那边,你住在积水潭,来回进宫方便。澄清坊住的都是新晋显贵,哪有正经八百的世家?”
七爷大喜过望,起身长揖,“多谢皇嫂周全,那我的亲事……”
“我不管,”万皇后不搭理他,默了片刻才道:“你已拿定主意,我自不会驳你的面子,只记着往后要是合不来,别到我跟前诉苦。”
言外之意就是允了。
七爷脸庞骤然散发出耀目的神采,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万皇后,“如果真的有事,我不来找皇嫂,又能去找谁?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嫂待我最好。”
一句话勾得万皇后心酸不已。
她端起茶盅送客,“你回吧,我得抄经,懒得见你。”
过得两天,范大档与工部将作司司正一道过来,顺便带了新的图纸。
司正恭敬地指着图纸,“两府之间的墙往东移十丈,在湖东面另外沏一堵墙,只是东府这边是园子的水是引自镜湖,如果把水截断,东府的景致就全废了,所以来请七爷示下。”
七爷思量片刻,“那就建处水闸,着人每半个月放一次水。”
司正道:“若是这样,不如直接在石头上凿几处洞,容得水流即可。西府地势比东府高,水往东流,并不妨碍西府。”
七爷点头,“那也行,你只管去做。”
司正恭声告退,让内侍领了出去。范大档则上前一步,低声道:“七爷这处府邸比其余几位爷的都要大一些,皇后娘娘怕日后生变,特地请圣上御笔写一幅匾额,只要匾在,人便无恙……至于东府,我听那意思,是要留着给五皇子。”
七爷道:“多谢公公告知,改日请公公喝茶。”
范大档淡然一笑,拱拱手,告辞离开。
七爷心头翻腾不已,他知道万皇后一向待自己亲厚,可听到万皇后竟然连身后事都想得如此周到,却是没法不动容。
万皇后一生孤苦,曾经有过的两个孩子都没有保住,而现在几个皇子没一个值得信重的,否则她也不至于三番五次谢绝康顺帝过继的要求。
七爷捧着粉彩茶盅沉思许久,才渐渐稳了心绪。
亲事跟府邸都有了定数,七爷心情极为畅快,正好风寒终于好利索了,突然就想起严清怡所做的长袍,叫了小郑子过来问道:“黄米胡同来信没有?”
小郑子摇头,“没有?”
七爷奇道:“没让我过去量尺寸?”
小郑子再度摇头,“没有。”
七爷又问:“你那天怎么回的话?”
小郑子原封不动地把话重复一遍,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刘五没听懂,兴许那边还等着送尺寸过去。”
七爷脸沉了沉,将将作司司正重新送来的图纸叠好,塞进怀里,冷声道:“备车。”
小郑子连忙打发个小火者去知会青松,而他则手脚利落地取过象牙白锦缎表,灰蓝色细棉布衬里的夹棉斗篷伺候七爷穿上,等要再点手炉时,七爷止住他,“外头太阳正好,不用了。”
小郑子瞧着果然是风和日丽便未勉强,等青柏到来之后,毕恭毕敬地将七爷送出院门。
入秋以来,难得有这样的暖和天气,前往双碾街的行人络绎不绝。
青松小心翼翼地避开行人驶进黄米胡同,稳稳地停住马车。
七爷刚下车,就听有人恭敬地招呼,“见过七爷”。
七爷回头一看,是薛青昊跟李实。
再一看,眼珠子险些瞪出来。
李实穿件天水碧的圆领袍,已是深秋的天气,风呼呼地挂,手里却装模做样摇一把象牙骨的折扇,看上去意气风发,要多骚包有多骚包。
而那件圆领袍是上好的杭绸料子,袖口和袍摆出有银线绣成的玉兰花,此时被阳光照着,发出细碎的光芒。
岂不正是严清怡给他做的那件?
可穿在李实身上却是不肥不瘦合身合体,像是特意按着他的尺寸做的。
七爷顿时拉下脸,心火蹭蹭地往上窜,沉声道:“你们这是往哪儿去?这么大的风还摇扇子,不怕闪了舌头?”
李实听着话音不对,连忙收起折扇别在腰间,小心地陪着笑道:“回七爷,我过几天回济南府,出去逛逛买点土产带回去。”
七爷冷哼一声,又看向薛青昊,问道:“‘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此句如何解?”
薛青昊根本没听懂,脸色腾地变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先生没讲过。”
七爷冷冷道:“先生没讲……有出去闲逛的工夫也能读两卷书了。”
说罢,撩起袍摆跨进门槛。
薛青昊与李实对视一眼,再也没了闲逛的心情,灰溜溜地跟着进了院子。
七爷气冲冲地走进二门直奔正房。
院子里管洒扫的婆子瞧见,本想出声招呼,可看着他的冷脸没敢出声,只做没看见,低着头继续扫地上落叶。
七爷大步踏上台阶,稍顿一下,撩起门帘进去,对着厅堂诸人冷冷地道:“都退下。”
辛姑姑连行礼都来不及,忙跟月牙及新月一同退出门外。
七爷这才发现严清怡根本没在屋里,而先前的人都远远地躲开了,连个问话的人都没有。
七爷舒口气,在太师椅上坐下。
好在没多大会儿,严清怡就掀帘子进来。
她穿件雨过天青色绣着月季花的褙子,湖水绿的罗裙,如墨的青丝只用一根银簪绾着,松松地别在脑后,有种空山灵雨般的素淡清雅。
见到七爷,她明显一愣,随即敛了神色,规规矩矩地行个福礼,“见过七爷。”
七爷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我的衣裳呢,改好了没有?”
严清怡垂眸,轻声答:“七爷的尺寸迟迟没送来,所以就没改。”
七爷“哼”一声,“不用改了,我将就着穿。”
严清怡听出他声音里的不虞,慌乱地抬头,正对上他的眼。
乌黑深亮的眼眸里,不再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反而清清楚楚地燃着熊熊怒火。
这还是她头一次看清七爷的情绪。
严清怡咬咬唇,老老实实地交待,“衣裳改起来太麻烦,正好李实跟秦四娘要回济南府,我送给他做程仪了。”
七爷错着后槽牙道:“我的东西你竟敢送人?你出尔反尔。”
严清怡低声分辩,“七爷说衣裳不合身,又嫌花样不好看,我本来打算另外做的……再者,七爷先前说以后不往这里来,不也是出尔反尔?”
七爷张口结舌地答不出来。
严清怡见他语塞,抿嘴一笑。
笑容浅浅淡淡,好像春风拂过柳枝,使得她本来有些拘谨的脸庞立时变得柔和起来,娇娇软软的,令人心动。
七爷的心热热地荡了下,适才的怒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缱绻与柔情。
他吸口气,哑声道:“原来你也是会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