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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苏韵锦再次回到教室里已是五天之后,明眼人都能看到她校服扣子上缠着的黑色线头。奇迹并没有出现,她爸爸的病无力回天,眼看到了弥留之际,家里人领她匆匆赶回,到底是没能让最疼爱她的爸爸看到她最后一面。苏韵锦并没有在人前流露出多少悲伤的颜色,有人安慰,也只是淡淡地道谢。自习、吃饭、睡觉,一如往常,只是眼眶深陷,面上半点血色也没有。
程铮不知道这种时候该对她说什么,实际上她也没给他这个机会。苏韵锦返校的第二天就和原本坐在第一排的莫郁华调换了位置。程铮气急,可莫郁华的脾气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不管他冷眼也好,反感也罢,她完全没有反应。程铮知道她和苏韵锦关系还算不错,自己拉不下脸去问,让周子翼去套了几轮话,结果也一无所获。
如此忍耐了两天,程铮远远看着第一排的苏韵锦开始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想起那天的《文言文简析》还在自己手上,巴巴地借故上前去还。他递过去,苏韵锦伸手去接,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程铮还了书还不肯走,站在她的课桌和讲台之间,憋了许久才冒出一句,“你也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
苏韵锦头都没抬,依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又动了抽自己的念头,哪壶不开提哪壶,干吗再勾起她的伤心事,可他还能说什么呢?周围的同学虽然各自做各自的事,可耳朵都竖得老高。他依旧站了一会儿,本来个子就高,又站在第一排正中央的讲台前,好像全班人都在看着他,他只管横眉竖眼盯着苏韵锦看,别人都开始不自在起来。上课铃响了,周子翼从走道上经过,顺势勾着他的肩膀将他拉回了座位。
课间操结束,大伙闹哄哄地涌回教室,程铮一眼看到苏韵锦落了单,他在人潮中快步穿行,想要朝她走去,还没靠近,她已经绕道消失在他视线范围内。
如此几次三番下来,程铮的耐心彻底耗尽,这比她当众用卫生巾拍他一百回还要难熬。他心中焦躁,心一横,想着学校就那么大,她还能躲到哪里去。下午放学,他没回家吃晚饭,球也不踢了,找个理由摆脱了周子翼就等在宿舍区前往食堂的必经之路上。
没过多久,苏韵锦果然提着个旧的热水壶和莫郁华并肩走了出来,她远远看见程铮,心中暗暗叫苦,和莫郁华低语了几句,莫郁华接过了她的碗,她自己则掉头返回。
程铮知道她是刻意避开自己,笃定自己不敢闯进女生宿舍,追了几步,看她已快步进了宿舍区的大门,气不打一处来,什么都不管了,放声就喊道:“苏韵锦,你出来。”
苏韵锦脚下一顿,还拎着热水瓶的手忍不住打颤,程铮的蛮横难缠她是见识过的,却没想到他张狂到这种地步。她凭着惯性又走了几步,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她又不是什么知名的人物,在场听见的人里有几个认识苏韵锦?让他喊,不用理他。话是这么说,可当程铮第二次大声喊出她的名字,苏韵锦觉得头皮都发麻了,她分明看见正在吃饭的舍管阿姨也捧着个饭盒出来张望。
要知道高中比不了大学,那些女生宿舍楼下的浪漫事是闻所未闻。不管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背地如何暗潮涌动,明里大家都还守着清规戒律,为了高考着想,学校里对这方面的事管得特别严,师生们包括家长在内都十分敏感,宁可成绩不佳,也不愿被扣上早恋的帽子,那些一双一对的小情侣们至多不过是在四处无人时牵牵小手。程铮这几嗓子喊下来,无异于炸开了马蜂窝,好几间宿舍门前都有人探出了头,那些往返经过的行人也纷纷驻足。
这时候苏韵锦必须承认论胆子她不如程铮,他什么都不怕,但她怕。再让他这么喊下去估计要坏事,她又羞又急地朝他走去,经过他身边也没停下来。程铮在看到她去而复返之后就果断闭嘴了,很配合地跟在她后面走了一小段,最后停在一个相对而言没那么引人注意的地方,虽然苏韵锦很怀疑所谓的避人耳目只是自己掩耳盗铃的想法,横竖都是公共场合,青天白日,能避到哪去。
“你喊什么?”她胡乱将额前的碎头发往耳后一撩,咬牙切齿地问。
程铮这时倒显得十分安静,甚至是……安分。那样的好皮相,那般无辜,仿佛天底下的好送呈到他面前都不为过分,让人不忍心苛责。可苏韵锦根本不想看他,这都是假象。
“你为什么躲着我?”他不等她回答,又迫不及待地问了另一句,“那天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其实这是同一个问题。
苏韵锦在那个晚上也傻了眼,逃的时候惊慌失措,她多希望自己当时能将一切摒弃于脑后,可事实上,程铮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十分真切。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而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偏偏是她?
“我喜欢你。”他又重复了一遍,虽然说这话时他脸上也隐约透出可疑的绯红,但依旧说得斩钉截铁。这是程铮一贯的作风,她不回答也可以,他心中自有答案,那天没听见也没关系,大不了再说一次,直到她听见为止。坦荡荡,赤裸裸,那副心思劈头盖脸涌来,让你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这是你的事。”她双手紧紧抓着热水瓶那白色铁皮的提手。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躲着我?生我的气了?”
“没有。”苏韵锦否认。
程铮的怀疑中含着惊喜,“你不生气?”
苏韵锦百口莫辩,好像被绕进了一个死胡同。她要是承认生气,仿佛是自己和他闹别扭,可要是不生气,岂不是等于默许他那天无耻的行径?
再说下去只怕越来越扯不清,苏韵锦又伸手去撩耳后的发丝,其实这一次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她感觉得到自己的慌张和不自在。程铮说话间好似不经意地上前了一步,苏韵锦心虚地回头,舍管阿姨仍面朝他们所在的位置虎视眈眈地张望,她不禁用了央求的语调,“程铮,别闹了行吗,我现在真的没心情想这些。”
程铮定定地看了看她纽扣上没有去掉的黑色丝线,这一次终于不再那么咄咄逼人,“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苏韵锦怕他再胡闹,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含糊道:“以后再说吧。”
“‘以后’到底是哪一天?”
“高考以后。”苏韵锦被他逼得无计可施,别人都在看着,她只求速速将他打发走。
“真的?”
“真的。但是在那之前,你别闹了好不好?”
或许是她难得的温言软语起了作用,程铮看上去相当满意,“你说的,一言为定。”
程铮还算是言而有信,从那天起,他再没有刻意去找过苏韵锦,当然,偶尔在楼梯间遇见时趁四下无人扯扯她的头发,或者远远地朝她扔个粉笔头这样的小事在他看来不算违背约定。他本来就不是个散漫的人,对自己也一向要求甚高,比起之前心悬在半空中,现在反而能全部心思都扑在复习上。苏韵锦也松了口气,考出个好成绩,让天上的爸爸得到一丝安慰已经成了她最大的寄托。
但流言并没有随着他们暂时的偃旗息鼓而消停。原本他俩的关系在班上人看来就有点怪异,因为差距太大,起初同学们都没敢往那方面想,还以为这都是两人特别不对盘的缘故。可那天程铮在宿舍门口喊了那几嗓子,听到的人不在少数,渐渐也传到熟人的耳朵里。“目击者”言之凿凿,大家回想之前种种细节,答案自然昭然若揭,当下都觉得他俩暗地里肯定早有一腿,那些小过节原来不过是恋人之间的别扭。
于是,高三理(四)班程铮和苏韵锦之间的情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之中蔓延,这成了高考前他们这一届最后一个轰动的桃色话题。这个话题的男主角知名度远高于女方,更多的人好奇的是苏韵锦到底是何许人也。然而不管暗地里的传言多么来势汹汹,两个当事人却都是无动于衷的样子,连辩解都没有。程铮自然是每天该干吗就干吗,谁若提起,他就摆出一副干卿底事的表情。向来低调沉默的苏韵锦依旧悄然来去,对教室里、走廊外那些指指点点和身后的窃语置若罔闻。
沉不住气的人倒是老孙。他大概是也听到了那些议论,虽然他年纪轻,教学方式一向开明,喜欢和学生打成一片,但只要是老师,尤其是班主任,没有不对班上学生早恋表示忌讳的,何况是在这种高考前的关键时刻。
一天晚自习,程铮看见苏韵锦被老孙单独叫出教室去谈话,心里不由得一沉。周子翼还在火上浇油,小声说:“你们惨了,肯定是因为那事!”程铮一阵不自在,他并不怕老孙找他麻烦,只是苏韵锦一向面皮极薄,为这种事被老师找去,可想而知会难堪成什么样子。果然,十来分钟后,苏韵锦面色惨淡地走回教室,程铮明白这都是被自己之前太过明目张胆的举动所连累,不由得有些懊悔,唯恐她因此又讨厌了他。
“等着吧,快轮到你了。”周子翼的乌鸦嘴就没有停过。
果然,苏韵锦回到座位不到一分钟,程铮也被老孙点名叫了出去。老孙领着他走到过道的尽头,一站定,程铮双手就插进了校服裤袋里,做好了被批斗的心理准备,静静等待老孙的开场白。
老孙看他这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恨铁不成钢啊!他之前是程铮的任课老师,后来成了班主任,高中三年看着程铮走过来。明明是个好苗子,人聪明,又肯用功,成绩稳定,自我约束能力也不错,完全是个不用操心的尖子生,各方面都挺给他长脸的,怎么偏偏在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晚节不保”了呢?
老孙清了清嗓子,找到了他的开场白,“你自己说,最近关于你和班上女同学苏韵锦早恋的传言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的话……”
“是真的。”程铮打断他,眼神坦然。
“你……”老孙气结,颤着一根手指指向面前这个高过自己半个头的学生,“这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她。如果你是问我为什么喜欢她,那我不知道。老师你知不知道?”
老孙强迫自己深呼吸,“你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是,我一直认为这个问题很严重!”程铮正色道。
“你还好意思说,学校是禁止中学生恋爱的,早恋会影响你的成绩和前途你懂不懂?”
“我的成绩、前途和这件事没关系。我名次下降了?没有吧,苏韵锦也没有。”
这个倒是事实,最近几次模拟考,苏韵锦成绩明显有了进步,最好的时候可以进入二十名左右,但这都不是早恋的借口。老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怎么说你们这样做都是不对的。”
程铮低头想了想:“孙老师,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就算不对,也都怪我,跟她没关系。”
“程铮啊程铮,以你的条件,上了大学后要什么样的没有,何苦急于一时?”老孙恨其不争。
程铮沉默,老孙继续说道:“我也是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小孩子,一时冲动迷惑是很正常的……”
“可是我迷惑了,她一直是清醒的,这正不正常?”
“你是说,苏韵锦对你没那个意思?”老孙一愣,玩味地摸着自己的下巴,按道理说这不会吧。
“老师,你刚才和她谈过了,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
“连否认都没有?”程铮眼睛一亮。
“否认……”老孙想了想,“这倒没有……”
“真的?”
老孙这下反应过来了,没好气道:“真你个头,搞什么!我是来和你讲早恋的危害性的,不是做爱情顾问!”
“说真的,孙老师,你也是过来人了,你觉得她怎么样?”程铮不知死活地问。
“谁?苏韵锦呀,乍一看不怎么起眼,仔细看还是挺清秀的……程铮,够了啊,你现在马上给我回教室!”
他果然快被这两个人搞疯了。按说老孙执教的时间虽然不算很长,但早恋的例子见过不少,被老师找出来谈话,有矢口否认的,有不打自招的,今晚这两个这样的却从来没有见过。
刚才苏韵锦被叫出来时,开始一切正常,老孙还没开口她就赤红着脸紧抿着嘴,完全一副愧对老师的模样,但是渐渐的他就觉出不对了,不管他怎样滔滔不绝、义正词严地对她摆事实、讲后果,她抿着的嘴没有松动过,从头到尾一字不吐,连表情都没有变,不承认也不否认,当然也没表示悔改。到最后老孙自己都觉得这台独角戏没法唱下去,再继续自说自话有些不正常,只得将她放回教室。换作眼前这个就更好了,有问有答的,可他已经彻底丧失了训话的热切。
程铮笑了笑,听话地往教室走,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对一脸挫败的老孙说道:“老师,你就放心吧,高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流言这东西有时就是这样,你越想撇清,必定越描越黑;相反,若肯横下心去,说一声:“是真的又怎么样?”流言反倒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程铮和苏韵锦的事也是同解。好一阵沸沸扬扬过后,老师也出面了,但这两个人就是铁了心拒绝做出任何回应,似乎也断了接触,渐渐地,这件事也就不再被那么多人津津乐道地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