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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程平搭乘同坊邻居的驴车去上班。
这位邻居每日去东市卖兔卖鸽,据说原来是卖家禽的,这一两年因为长安贵人们流行吃鸽翅羹和蒸饼卷烤兔,便改成了卖兔子和鸽子。程平工作的那间秋香楼恰恰就在东市,搭这便车着实可省不少时间和脚力——只是与鸽兔同车,气味未免有点不大好,又爱沾上兔毛鸽羽。
他们到时,恰是午时,市鼓敲过三百下,东市开市了。
程平从驴车上下来,一边择身上沾的鸽子毛,一边与邻居闲话着告别。
不想抬眼看到从对面坊门走出一个美貌女郎,戴着薄纱幂篱,风姿绰约得紧,后面一个侍儿挎着包袱,另一个抱着琵琶。
看程平看呆了,赶车的赵二笑道:“程郎君回魂了!改日攒下钱财,郎君自去平康坊开开眼就是了。”
程平才注意到,原来对面便是全大唐乃至后代都赫赫有名的红灯区平康坊。
听赵二这么说,程平装腼腆,与他告辞,逃进酒楼去。
赵二呵呵大笑,坐回车上,摇头晃脑,哼着小调赶车进了东市。
店主人把柜台钥匙给了程平——这账房不只算账,还兼管收银,程平一一点数柜上现钱,准备好笔墨,把今日后厨采买菜肉的账目先记好了,然后便只等开店迎客。
这秋香楼一楼是大厅,二楼是一个个小房间,与后世酒店格局差不多。每层有十个跑堂的伙计,都约莫十五到二十之间,穿着褐衣短打,胳膊上搭着布巾,一个个都精精神神、利利索索的。
伙计们把客人点菜的单子给程平,程平算好价钱,结账时,伙计把账单拿走,把钱送过来,再把找零送回去——如果找零不多,多半便成了伙计的赏钱。
真正忙其实就是午时和未时。客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厅堂里伙计报菜名的声音、客人猜枚行令的声音充斥双耳,喧闹得很。
程平初来,很是小心,对照着价钱,每单都算两遍,小伙计们见程平年轻,便不大尊敬,嘴上总催他,“鸡蓉羹是三百钱,程郎君怎么连算筹都不用?”
若有两个伙计遇到一起等结账,两人便互相挤挤眼。
“欺生”这种事情实在是古今中外都免不了的。
程平便趁着有空的时候背菜名菜价,三四日后,程平把菜牌都背了下来,又算得习惯了,伙计们再拿来单子,只略一思索便写上了钱数,伙计们的话便被闷在了嘴里。
程平脸上一片平静,心里却得意:“小样儿,爷小时候心算课外班天天拿小红花。”
酒店账房的工作渐渐走上正轨,程平每日搭着驴车午时到,忙一中午,未末开始做这一天的账,盘点银钱,然后与店主人交账,大约申正————也就是后世的下午四点钟,程平就可以下班了。去东市逛一逛,等着赵二,日落前七刻,市锣敲响,东市关市,二人一路唠着闲嗑赶车回去。
程平对这份工作颇为喜欢,习惯了后世每天九小时工作制偶尔还要加班的日子,程平觉得这个活儿不错,尤其在领了两个月薪水,又额外得了一笔奖金的时候。
不过程平觉得这笔奖金是自己应得的。
话说程平自从背下菜单以后算账越来越流利,盘账也是越做越快,便剩下不少时间,这样的环境,又不好看书或者午睡,程平闲着也是闲着,便做起了统计表。
一天两天看不出来,等数据足够多了,就能看出规律了,程平根据价格、烹调做法、荤素原料等变量分析了一下,做了几个简单的分析表,然后交账的时候一起交给了店主人。
店主人皱眉:“敢问程郎君,这是什么?”
程平便跟他解释一番:“……从表儿上看,最赚钱的既不是那些便宜菜,也不是顶贵的名菜,而是中档菜。”
“烹调方法上能看出这个月羹菜明显比上个月卖得要好,许是因为天凉了的缘故。”
“羊肉竟然不是一统河山的,与鱼差不多,鸡、鸭也不少,反倒是鸽、兔没有想像的那么多……”
店主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方法,简直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听程平说完,自己又拿着那几张纸看了半晌,然后站起来行礼:“不意程郎君有如此大才,某实在眼拙了。”
程平赶忙还礼。
第二日店主便宣布要给程平加薪又额外给了一笔奖金,又与她商量修改菜谱的事,弄的小伙计们纷纷侧目。
程平却把这笔奖金的大部分拿出来请大家吃酒,就在本店,让后厨做菜备酒,在客人都走后,连后厨带前堂带打扫卫生的仆人,大家不分上下,一起坐下吃喝,店主人也给面子地来祝酒,并对程平多誉美之辞。
如果一个人稍好于你,你或许会嫉妒,但如果这个人比你强一大截子,那你多半对他就成了佩服了。
程平凭着自己的童子功心算还有几张统计表,赢得了小伙计们的佩服。
处长了,程平发现,这帮小孩儿其实挺有意思的,其中有一个口齿伶俐、会口技的最得程平喜欢。
这个伙计叫阿来——其实本应是阿癞,他小时候身上长了好些癣疥,后来好了,名字却保留了下来,但在酒肆做伙计,怕这名字让客人膈应,便改成了阿来。
阿来学鸟鸣、犬吠、人声、物语无不相似,而且可以同时学几种声音,饶是程平这千年以后穿来的也没见过,不由得拍案叫绝。
午后,待客人都走了,小伙计们便时常撺掇:“阿来,来一段,来一段!”
阿来便得意地歪着头:“这几张桌子你帮我擦?”
对方答应着,阿来便摆开架势,“今天来一段百鸟朝凤,如何?”
楼上楼下的众人轰然叫好。
然后便听到黄鹂、画眉、鹦鹉、百灵各种鸟鸣,又有扑棱棱翅膀的声音,突然一声从没听过的高昂优美的鸟鸣响起,伴着隐约的铃声,然后便是簌簌风声,一段口技表演结束了。
程平初次听,不由得问:“最后那段伴着铃声的鸣叫是什么鸟的?”
阿来一扬头,笑道:“那便是凤凰了。”
不只模仿,还能创造……程平满脸赞叹。
在这新来的小账房面前露了脸,阿来得意地笑了。
店主人见了,也在一边微笑。
与他们混熟了,也有不大好的地方,比如今日,阿来急惶惶地过来:“程郎君,好阿兄,救命,帮帮忙!”
“怎么了?”程平问。
“快别提了!二楼乙室,本来几位客人喝酒,用桌上的菜名字行酒令,挺高兴的,但有一道菜应该用渍梅,后厨没有了,用了杏脯,害得客人的令也错了,那客人便不乐意起来,非要见店主。可店主又不在……”
阿来急得要哭:“这样的客人,我哪里得罪得起,求郎君可怜。”
看小孩急得那样,程平没办法,只好做好舍脸准备,整整袍子,走上二楼,推开乙室,室内歌舞已经停了,几个歌舞伎站在门边,程平正要装孙子,却一眼看见了举杯待饮的——陆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