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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导给机会了,不管这馅饼烫不烫嘴, 都得接着。程平第二日便去陆允明廨房报道, 然后领了一堆资料回来看。
齐州不沿海, 程平对制盐、贩盐和盐税的认知主要来自书本和老师柳夫子的介绍。
从春秋战国开始,当政者们就控制“山泽之利”,实行盐铁政府专营。后面的各朝各代政策不同, 但总体上实行的都是“计划经济”——原因无它, 关系国计民生,利润巨大。
本朝前期,沿用隋“开盐池盐井之禁, 与百姓共之”政策, 不官营, 也不收盐税。
中后期, 尤其安史之乱之后, 朝廷财政吃紧, 当政者们就把目光投向了这个利润巨大的产业。
肃宗时的第五琦推出食盐专卖政策——民制、官收、官运、官卖。由是, 盐利大增, 大大缓解了当时的财政危机。及至现在,朝廷沿用的依旧是这一套食盐专卖政策。
不过, 第五琦这位在经济上卓有建树的能臣,其个人名声就……光“与民夺利”这几个字就让他在清流们的舌头底下翻不了身。
程平用手托着下巴, 一边翻阅资料一边琢磨, 不知道陆尚书想拿盐政怎么开刀?这种事情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口水喷死, 而且喷死以后还会时不常被后来人拽出来“鞭尸”。陆尚书这少年状元, 一个操作不好,保不齐变成佞臣榜首……那可就不大好了。
摇摇头,程平接着看。她的手在江淮、河东等“产盐基地”去年缴上来的盐税上轻轻敲击,记得小时候,每斗盐大概五六十文的样子,现在已经超过了一百文,盐价越来越高,但报到户部的盐税可没翻着跟头涨,而且盐税越来越不够用……
资料的最后是一些关于各地所产食盐质量和数量的资料,什么红桃盐、玉华盐、青盐、红盐、白盐、黑盐、戎盐、臭盐林林总总好几十个名目,其实总结起来大致就是海盐、湖盐、井盐、石盐四种。其中石盐产量最小,所以全国百姓吃的主要是前三种。
资料里面没有更具体的关于海盐湖盐等采、制技术性的东西——估计是因为户部用不上。
程平翻了两遍,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但又不成系统,为了让资料发挥最大的作用,找出其中隐藏的东西,程平用上了“老手段”——定量分析。
看着这堆浩繁的资料,程平一边做表填数,一边感慨,这要是身穿过来携带一台电脑就好了,哪用我一点一点揪蘑菇!但转念一想,光电脑有啥用,电呢,网呢?所以,科技其实是个配套系统。
本为科技配套感慨的程平,很快便被统计表上食盐专卖的“配套系统”震惊了。
不算不知道,盐政系统配备的人也太多了,收、运、卖、监督各个环节、各个地方都要人,一级一级下来,整个机构相当地臃肿庞大——而且是越来越庞大。
从表中能看出,在实行食盐专卖前期,盐政系统人数的增长和盐税的增长是呈正比关系的,但后来就不行了。
再想到这些盐官盐吏的薪俸,那也要相当一大笔钱啊——一句话,管理费过高,吃掉了利润。
这还只是明面分析,实际操作中的逐级盘剥、克扣、滋扰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自然也不少。
除此之外,完全官营还有覆盖面窄的问题。程平去户部司那里找了一张唐全境的舆图来,把资料上的产盐地和食盐运输渠道标注好。
看文字不觉得,看图就非常直观了。看着这一簇簇的小圆圈和其他大量的空白地方,程平皱眉,产盐地过于集中,运输能力有限,官办食盐售卖点不能覆盖的地方可能买不上盐,买上也很贵——这些地区,朝廷就相当于放给私盐贩子了吗?
把能想到的,程平都一一记下梳理,几日后,终于卷上这些表啊图啊疑问啊什么的,去找刚下朝的陆允明。
正是七月中,一年最热的时候,程平一进门就被陆允明的形象惊住了——这哥们竟然脱了外袍,汗衫外只套一件半新不旧的半臂,又卷着袖子,幞头也没戴,你这是把办公室当卧室了?
陆允明却没什么自觉,指指座位让程平坐,“你自己倒酪浆饮子喝,等我把这点事做完。”
程平恭声答应着,在窗边榻上坐了,捧着酪浆,品味陆尚书的秀色。
半臂这种衣服比胡服还要不含蓄,啧,啧,这胸膛,这腰身,这长腿!可惜这是上司……
程平就像看到宝钗雪白的胳膊而起YY之心的贾二爷一样,“这副好身材若是别人,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没福。”
感受到程平的目光,陆允明歪头看她,程平赶忙纯良一笑,陆允明也笑一下,又低下头接着签批文书。
又过了一会,陆允明忙完,也走到窗边坐下,给自己倒一杯饮子,看着程平微汗的脸,突然笑道:“昔时,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食热汤饼后,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今观悦安,颇有何氏风采。”①
程平一愣,眯起月牙眼笑道:“被长得好看的人夸长得好看,感觉真不错啊。”
陆允明看她一眼,笑道:“贫嘴。”
程平揉揉鼻子。
“给你的东西都看了?可有所得?”陆允明问。
程平严肃了表情,把带来的表图等都一一摊开。
看着表上的数字,陆允明也皱起眉。
“从表中能看出,如今盐税十之四五又归回了盐官,管理成本太高了。”
虽然没听过“管理成本”这个词语,但陆允明懂程平的意思。再看那张舆图,陆允明的眉头皱得更紧。
把程平的图表、数据统计都看完,陆允明颇为郑重地问:“依你之见,这盐政该如何变革呢?”
程平抿抿嘴,不知道自己的建议如果被采用,会引起怎样的后续问题——后代那些大盐商的事迹可是相当辉煌的,但是在当下这却是最简便管用的一个方法了。
“简单地说就是引商入盐。”
这方策也恰是陆允明正在考虑的,他笑道:“讲来!”
“门生以为,或可把现在的盐政调整为民制、官收,而贩运和售卖都交与盐商。”程平解释这样做的好处,“这样朝廷只在产盐之乡设置盐官掌管收盐、买盐即可,其余各地的盐吏都可以撤销了。盐利不少,而管理成本就少多了。只是怕盐商不好管控……”
“关于控制盐商盐价,”陆允明道,“可以仿照粮食的常平仓,在转运要塞和江岭等偏远之地设食盐常平仓。”
这就是所谓市场调节为主,政府调控为辅了。程平又指着舆图道,“商人无利不早起。偏远利薄之处,也可配合官运。”
陆允明点头,“很是!”
然而引入盐商,不只是盐价控制问题,程平抿抿嘴,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想说什么,说就是了。”陆允明道。
略沉吟,成平到底没把话说得太白,只模糊着说了一下自己的忧虑。
一项政策在开始制定的时候往往是积极的,就像第五琦的盐政一样,但到后面,随着形势的变化,原来政策里的直道可能被踩成了弯路,小漏洞可能被抠成了大窟窿。
“盐政既关乎民生,又利润巨大,我只怕一个不小心,把盐商这个大怪兽放进来,再想赶出去就难了。”程平轻轻叹息,脑子里都是后代那些官商勾结、把持盐政的事。
程平的话说得不明白,陆允明却听明白了。他看着程平,心里感慨,知道常怀敬畏之心,便不会捅大篓子。先前觉得他跳脱、怕他走歪惹祸,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程平挑起眉毛,莫非陆尚书不同意?
陆允明笑道:“《易》云:‘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你倒是真读进去了。”
程平马上反应过来,他在讽刺自己制科试题瞎蒙、“以易释易”的事。还能不能好好开会了?我们说正事呢好吗?
“我们在开始的时候尽量严密就是了,至于以后——自然有以后的人来决定,是存、是废、是改、是兴。难道你还想着弄出个万世之法来?”
程平想想,也是,便笑道:“是门生想左了。”
陆允明低头喝一口酪浆,“这样便很好。”
程平倒真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是不是陆尚书头一回夸自己?
两人接着讨论盐政变革上其他的点。对当代盐政,程平一个穿越客,又是田舍汉出身,有不少不明白的地方,此时便趁机拿出来请教。
陆允明年纪不大,却是混朝廷中枢的老牌政客了,对程平关于当代盐政乃至朝廷运转上的一些问题,都详详细细解答给她听。
程平谢他:“这许多事,若等平亲历亲见了才悟得,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又走多少弯路,多谢座主提点。”
陆允明笑一下,“说到亲历亲见,我想着夏税后去考察盐乡。”
你要下江南?程平微瞪眼睛。
仿佛知道程平在想什么,陆允明笑道:“江淮太远,或河东道或只在山南西道走一走吧。”
程平点头,亲身去看看很好,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光高居庙堂,不接地气,往往容易做出不切实际的决策来,那就坑苦了百姓了。
“你也与我同去吧。”陆允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