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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柳来送请帖时, 覃九寒正在给蓁蓁念信,是覃三寿托人写了寄来的。
他的声音向来带着股冷冽, 唯独对着蓁蓁时, 才温柔了几分,此时念起家书时, 更是眼角眉梢皆软了几分。
“……家中一切皆好, 丽娘怀相极好, 寻了大夫看过, 都说定能母子均安。倒是你与蓁蓁,二人远住锦州府,不知一切可好?”覃九寒念着念着,忽然顿了一下,然后云淡风轻继续念。
“自蓁蓁随你离开,红豆消沉了些日子, 便成日不着家。丽娘去寻, 遍寻不着。次日, 一花斑豹猫尾随红豆而归。兄惊恐万分,众人驱赶不成,又见它似有灵性, 只在后院度日, 从不伤人, 便听之任之。十数日后, 豹猫诞下三崽……”
“!”蓁蓁睁大眼听着, 再次确认, “姐夫是说,红豆和山上的豹猫生了崽崽?!”
覃九寒淡定点头,“似乎是在鹤山庙的时候遇见的,阿兄去问了五止大师,说是素日里见两猫打闹嬉戏过。大概我们走后,红豆回了鹤山庙,然后,豹猫就跟着来了。”
“红豆还抛妻弃子!”蓁蓁感觉自己脑子转不过来了,她怀里撒娇的猫儿,忽然成了三只崽崽的爹爹,她成了……祖母??
她使劲摇头,把脑子里的奇怪想法甩掉,勉强接受了覃九寒的说法。
恰在这时,春柳被李雪派来送请帖,她道明来意,便将帖子放在桌上,恭敬退了出去。
见到春柳,蓁蓁才想起清晨的事情,便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道,“我不想去,我觉得隔壁的公子似乎很奇怪,眼神有些瘆人。”
覃九寒手抚在请帖上,指尖正好触碰着那个硕大的“顾”字,若有所思,道,“你不想去,便不去。难不成救个人,还要被赖上了不成?”
蓁蓁连连点头,无辜道,“就是,就是,我就是看在小孩的份上才救人的,真要被赖上了,那也太倒霉了。”
覃九寒见蓁蓁用眼角瞟他,似乎在打量他有没有生气,不由有些发怔,他家小姑娘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以最大的善意去对待生活,大抵是没有被真正伤害过,才养得这般天真而良善。
他从前疑惑,沈家也算是小富之家,沈琼后宅也不见得干净,怎么沈夫人会将女儿养得这般天真善良,仿佛从没见过世上的罪恶一般,即便是入狱,即便是被旁人欺侮,也始终保持着纯然的天性。
但是现在,他仿佛能理解沈夫人的想法了,如果见过世上最干净的心,便不忍将它沾染上污秽。
旁人也许会说,这样的性子,迟早会跌跟头的。
但是,他将路上所有的绊脚石全都铲尽,他紧紧牵着自家小姑娘的手,他保证她迈出的每一步之下皆是平坦之地,他为她驱散路上所有艰难险阻,那么,能不能护住她这一份天真?
覃九寒眼中染上笑意,朝蓁蓁道,“对,你只是救人,就算救错人,那也不是你的错。这世上,有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也有人忘恩负义、得鱼忘筌。但是,你伸出援手是你的选择,同他人并无干系,只要是顺从你的内心就好。”
蓁蓁嗓子有些发涩,她是真的很难对人见死不救,大抵是天生就是这般的性子,没沾过血的小姑娘,骨子里总是带着天真和不防备。
她抿抿唇,抬头看向覃九寒的眼睛,“那我要是给你惹麻烦了怎么办?”
她的模样,仿佛真的很苦恼这一点,覃九寒失笑,和她约法三章,“这样好不好?日后遇到类似的事,你就来问我,若是能救,你便救。如果我不在,你就估摸一下,对方是好人还是坏人,若是好人且不会伤害你,你就救。若是坏人,便不救。若是不好不坏,或是没坏的丧尽天良,你就救,然后立刻逃走,来找我,好不好?”
他把每个可能性都预设了一遍,然后细致给出了解决方案。
蓁蓁听得两眼发亮,圆圆的杏眼眨啊眨,长翘卷曲的睫毛也跟着微微颤,满心满眼都是崇拜,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嗯!嗯!我都听你的!”
覃九寒拍拍他家小姑娘的脑袋,“等会儿,你和阿淮出去吃吧。路上小心些,别走远。近来,锦州府里安宁了不少,但也别太大意。吃了饭别瞎逛,去李大娘家待会儿,我来接你们。”
蓁蓁乖乖点头,转身出去找阿淮。
覃九寒目送她离开,然后收回视线,方才还透着温柔的神色变得有些冷淡,随手将桌上的请帖拿起。
送蓁蓁和阿淮离开后,覃九寒收拾收拾,便穿过篱笆小门来到另一侧。
他刚一过来,就有小厮上来迎他,“公子。”
覃九寒冷冷淡淡回了个“嗯”字,便一言不发往前走。
小厮尾随在后,偷偷抬头打量覃九寒,然后小心翼翼询问,“公子,阿宝小哥可是迟一些来?那我等会儿派人在这儿迎一迎?”
覃九寒面无表情扫过去,仿佛只是随意的一眼,却仿佛重如千钧,一下子压得小厮将接下去的话咽了回去,再不敢开口提及。
两人行至大厅。
等候已久的顾文昌听到声音,倏然起身,露出温文尔雅的笑,然后,就见进来的只有覃九寒一人,那笑就挂不住了,显得有些僵硬可笑。
顾文昌表情僵了片刻,然后敛了神色,又恢复方才温和的模样。
他往前几步,朝覃九寒拱手,“覃公子,前日家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覃公子御下有方,阿宝小哥也纯性至善,救了我儿一命,在下在这儿给您道谢了。”
覃九寒淡道,“不用客气,顺手为之罢了。”
顾文昌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客气话也说了,道谢也道了,这才试探道,“阿宝小哥没来吗?我原打算让内人抱着鹄儿亲自道谢的,毕竟,若是没有阿宝,鹄儿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了。该当面致谢才是。”
原来当来不是这么打算的,莫说把李雪和鹄儿请来,就连覃九寒他也不想请,他巴不得只有他和沈蓁蓁二人独处。
覃九寒打量了片刻,发现顾文昌虽然试图掩饰,但眼神中那股狂热还是隐隐流露出来,甚至连手都有些微的颤抖。
他蓦地开口,“阿宝和阿淮去李大娘家逗孩子去了,她说昨日便约好了。所以,今日我一人前来赴宴,顾公子不会介意吧?”
他眼神透着股温柔,言语中也流露出一丝纵容和宠溺,似乎拿阿宝很没办法。
顾文昌既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自然能看出覃九寒亲昵的态度,谁家主子对书童会是这般态度,那语气,甚至带着点不自知的炫耀了。
看到顾文昌不自觉的捏紧拳头,覃九寒心下了然,不管这个顾文昌和那个顾家有无关系,至少能肯定的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又是觊觎着他家小姑娘的人。
刺激了对方一番,覃九寒就不打算开口了,顾文昌似乎也已经接受了沈蓁蓁不会来的事实,不免有些心灰意懒。
小厮引两人行至酒席处。
菜品已在桌上摆好,能看得出备席之人花了很多心思,从选菜到摆盘,都透露出精致二字。
但另覃九寒蹙眉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桌上几碟子的糕点糖果,看似随意摆着,仔细一瞧,就能发现,糕点皆摆在一侧。
而按原本的坐席,顾文昌是主,自然居上位。他是客,身份又较阿宝高些,居右。而阿宝自然居左,那些糕点好巧不巧的,居然全在左边。
这种待客之道,他是从未见过的,摆明了那些糕点,全是为了蓁蓁一人准备的。
这般不着痕迹却费力的献殷勤,若不是对蓁蓁的习惯了如指掌,如何能献得这般恰到好处?
只是,如果顾文昌对蓁蓁如此熟悉,那为何蓁蓁似乎从没提及,还说觉得隔壁的公子很奇怪,明明不认识,却还盯着她?
等覃九寒抬眼,顾文昌似乎已经收拾好情绪,热络招待起他来。
两人都饮了几杯酒,顾文昌忽然招来小厮,当着众人的面吩咐,“厨房还备了些糕点,等会儿包好让覃公子一道带回去。”
小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主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啊?这是在嘲讽覃公子吃不了兜着走吗?哪有让客人把剩菜剩饭带回去的?
他这么一跪,倒是把顾文昌给跪清醒了,但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又不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只好委婉解释,“我方才有些晕了脑子,冒犯了。”
覃九寒端起酒盏抿了一口,似乎不太介意方才的事,“冒犯算不上,顾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阿宝素日的确爱糕点。只是……大概是人长大了,喜欢的东西也和原来不一样了,原来那些糕点都厌了。带回去也是浪费,倒不如顾公子留着自己慢慢享用。”
他话中带话,话里话外好几层意思,每一层都如刀子一般,死死扎在顾文昌的心上。
他和沈蓁蓁的羁绊,说到底只有幼时那些年,再后来就是他单方面的追逐。
所有的讯息,沈蓁蓁的习性,沈蓁蓁的爱好,沈蓁蓁喜欢的,沈蓁蓁不喜欢的,皆是从顾长卫那想方设法得知。
可是,现在面前的这个男人告诉他,以前的东西,沈蓁蓁都厌了。
他精心准备的东西,在现在的沈蓁蓁眼中,一文不值。
从前,沈蓁蓁眼中没有他。日后,沈蓁蓁的眼中依然不会有他。
从前,是顾长卫;现在,是覃九寒。
大概自作多情都会慢慢变为一种执念,变为一种魔怔,臆想出我为爱付出了多少,其实,不过是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