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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道圣旨来得又急又狠, 打得马尚书半晌回不过神来。
言官弹劾他们这些六部长官是常有的事,有时他们自己也收买个人弹劾政敌。可到了他们这位置上, 自然在皇上面前也有几分薄面, 总要先留中不发,容他们上表自辩, 哪儿有这样前脚有人递上劾章, 后脚便让都察院彻查兵部的?
岂止不等他自辩, 连这些人也不许兵部自查, 直接就将他们定了罪, 由都察院纠察!
桓阁老下午才刚刚过来跟他告罪, 还说要处置好此事, 以后管束子弟, 不令他为难……这就是他管束子弟的结果?
——兵部上下遭都察院查处,他这尚书的面子被狠狠踩在地上,那凭着他与周王之力才得进内阁的桓侍郎的孙子却加了佥都御使衔, 立刻成了清正不阿的御使模范……这就是他处置的结果!
马尚书年纪虽长, 气性却还不小,长臂一挥,便摔了案上一片书牍。左右侍郎杨荣、王骥与四部主事皆站在堂下劝本兵大人熄怒, 先想想如何在都察院来之前先行查处这些人, 到陛下面前还有话可分说。
马尚书倒也想先撇清自己,只是怕难撇清。
他自接着圣旨,便给来传旨的首领太监塞了银子,请他帮自己多说几句好话, 又欲到御前当面申诉,可那太监这回却不敢收他的银子,只看在周王面子上简单说了一句“陛下震怒”。
陛下震怒,所以不给他这贤妃之父、周王外公的面子,一定要查到他任用私人的实证了……
自从娶了这桓阁老的孙女,他们马家就百事不顺,连带周王都为婚事之故受了三年多磋磨,岂不知宫中别的贵人怎么嘲笑他呢。当年他怎么就看着礼部左侍郎傅静年长、脾气硬直古怪,不能引为援手,便借力将他排挤回乡,将桓家老儿拱上礼部左侍郎之位,还让他女儿选中王妃?
若非当初选的这王妃不好,陛下岂能连拖了周王的婚事三年,连对他们马家的宠爱都淡了!
马尚书怒火中烧,早忘了当初自己如何千挑万选选中了桓阁老做援手,又如何满意他这个将来不有太强外戚之力的孙女。
他只顾着生闷气,堂下杨荣杨侍郎却已耐不住性子,主动请缨:“眼看着都察院便要来人,若使他们查出我兵部之事,本兵大人与下官等皆是面上无光。下官愿为大人分忧,抢先查出是何人在背后为那些武官履历做假,保举他们到边关担任实职。”
那些人中有马尚书亲眷子弟,有走他门生故旧路子托献了大笔金银上来的,也有底下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人私下办的……平日不查也就一床大被盖了,查起来却是枝枝蔓蔓,不知要牵累多少人。
都察院不知派何人来查,但杨荣却是个又有手段又狠心的,若叫他查,必定要查出足以将他掀下兵部尚书之位的东西不可!
此事只能想法儿压下,缓缓图之。
他收敛怒色,改颜安抚众人:“诸贤稍安勿躁,此事我自有主张。”
最好能让桓凌自己上疏认罪,承认自己调查不力、查证有误,中间请宫人周旋,下面再收买御史做出个漂亮的奏本,将他洗脱得清清白白;不然就只得丢卒保车,将收受贿赂的主事、员外郎处置几个,再请宫里的贤妃娘娘替他求情了。
马尚书深深叹息,立刻安排心腹处理文书,又命家人给桓阁老传口信——这回他对桓阁老的态度可不似下午那么宽容,立逼着他叫孙子回去上表谢罪,不然就要令桓阁老后悔。
他将人打发出去,正欲查看那些请托关系而来的将官档案,看有没有本身资质功绩可取之人,可以拿去反驳桓凌的奏本,外头却响起门子的报奏声:“老大人,左都御史顾大人领着兵科都给事中与两位给事中来了!”
六科言官地位虽低,实权尚在六部尚书之上,每年年末考核、三年一度京察时,尚书到本科递考勤本时也要向审核的给事中们低头。
马尚书便做了多少安排,都察院的人一到,也都来不及动手,只得铁青着脸到庭中相迎,请他们随意翻检兵部档案。
这份怒火愈发加在了桓家头上。
桓阁老听马尚书使人传的话,仿如当面被打脸,又愧又恨又恼又怕。愧的是他堂堂四辅,偌大年纪,却被小人当面羞辱;恨的是马尚书为这些须小事就要下他的脸面,坏他孙儿的前程;恼的是孙子自作主张捅出这桩案子,不顾两家亲戚、也不管他妹子的身份;怕的则是为这桩事影响了周王的地位。
毕竟魏王、齐王年纪也不小了,二王身后的娘娘也都是高门贵女,有封号的妃子,且魏王今年选妃之事若不出意外,明年就能成亲开府,也颇有些威胁……
他想起此事也深觉不安,立刻命人去都察院寻他孙子,让他到家后立刻来见——不,不等到家,立刻到翰林院来见!
内阁值房在宫内,不是随便能进的,他兼着翰林侍读学士之值,到翰林院后僻净值房里见见孙子倒还不妨。
桓阁老定了定神,收拾了这一下午送来的各种奏书、朝报,研墨铺纸替马尚书——很快还要添上他孙子——上疏辩白。然而他刚被马家的人来羞辱一番,心中郁郁,笔在空中虚悬许久都落不下去。
恰此时出去寻桓凌的门子回来报信,说桓凌已在翰林院了。
桓凌老终于有个借口搁下笔,叹了一声“他走得倒快”,便将桌上残稿扔进屋角烧水的风炉里,起身向门外走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至少要先问到他在御前是如何奏对的,怎会令天子如此愤怒。
他收起桌上的东西,借口要去翰林院看看新晋翰林与庶吉士修书的情况,便离开紫禁城,从长安左门出去,直奔他侍读学士的值房。
到得那里,却是空空荡荡更无一人。
他回身吩咐引路的门子:“去打听得桓给事在何处,叫他回来见我!”
那门子去不多时,便回来报说:“小的方才从宋状元处问出,桓御史刚刚离开翰林院,说是这就准备离京察办军务了。”
怎么他见了宋时便走,却不来叩见祖父!
桓阁老险险按捺不住心中怒火,喝问道:“他怎地走了,你不曾与他说是我要见他么!”
那门子唯唯诺诺地说:“小的去到都察院寻桓大人时,听他那里同僚说的他去了翰林院,又听老先生要在翰林院见他,便急着先报与老先生……谁知桓大人竟已走了。”
他疾疾叩头谢罪:“小的这便去找桓大人回来!”
桓阁老挥挥手吩咐道:“去家里叫人,若见他回去收拾东西的,便立刻将人拦住,若他也没回家的话,便叫人去城门堵着,不许他出去!”哪怕他领了钦差,吏部给他发关防文书发得快,他总也得回家收拾东西,先将人堵住再说!
但那门子到了桓家后,仍是未见着桓凌。
桓阁老祖孙三人在朝为官,长孙桓升平日在家主持,与隔房、又是考中进士、做了言官的堂弟毕竟身份差着一筹,轻易也不敢管他、问他。那门子带着阁老之命进来问桓凌下落,他却是一问三不知,只说他“不曾回过家,也未打发人来要收拾什么”。
再命他派人到城西两门堵堂弟时,他听着桓凌是要出京代天巡狩,却又有些犹豫推托:“那是皇差,怎好拦着他?”
那门子也要急了。
这兄弟两人怎么不把脾气匀匀?一个闷不作声便弹劾了尚书,一个就这么抹抹丢丢,拦个人都拦不住——你只管觉着皇差不能拦,却不怕拦不住这位佥都御史,阁老要恼火么!
那门子好说歹说地劝动了桓大爷,派些家丁往阜成门、西直门拦人,却怎知桓凌人已在宋家,向宋举人与宋家兄弟借银子、借衣裳,根本没打算回自家收拾行装。
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一本上去,圣上竟不让马尚书自辩,不等朝上言官吵个三五回便下了裁断,还如此强硬地要一查到底。
然而这道圣旨一下来,他便立刻明白了上意。
马尚书这些年把持军中任免、兵部钱粮不清,甚至操纵皇子选妃的所为已触到了天子底线,圣上要敲打马家,给周王留下一个没有外戚掣肘的江山。
他们桓家……这回用他既是信他,也是制衡他们桓家与马家,要将这两个天然为周王所用的家族拆解开,不使两家联合,把持朝政。但不论圣意如何,他这回出京查案只是为圣上、为朝廷、为边关将士与亿万百姓谋利而去,不必想太多朝中勾心斗角之事!
他向着宋家父子躬了躬身,谢道:“若非世伯与兄长相助,我这回也难这么快备好出京用的家什物品,更不知要到何处雇马车。”
宋举人才见他一面就要分开,倒比他还难过,眨着老眼说:“你这孩子跟你伯伯和哥哥们客气什么呢?别说你当初在福建怎么帮我们,凭你跟时官儿一个头磕在地下,咱们就是一家人,儿行千里,做父兄的怎么能不给你备东西?”
他既舍不得桓凌走,又有些骄傲,笑道:“去吧去吧,回头我到通政司入职,见了参议大人,也自会替你说话的。”
桓凌含笑答道:“那可多谢伯父了。伯父放心,我那大伯性情敦厚,和伯父一般是个和气、好结交的人。祖父年轻时本也不慕荣利、好提携后辈的,只是年纪大了,又经晚年丧子之痛,改了些脾气……”
若非他父亲早亡,伯父又是三甲出身,子弟们当时又看不出前途如何,祖父也不会急得改了脾气,如此看重权势。
然而对宋家来说,这些解释也毫无意义,他便摇了摇头,又说:“我这趟去得匆促,也没来得及进宋家祠堂,甚是遗憾。”
宋举人还沉浸在别离悲伤中,听他这话更有几分哽咽,说不出话来。倒是宋大哥比较沉稳,反过来劝他:“你便在京中,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到我们家灵堂迁过来。还是在边关安心办差,等你回来,我家家小也搬过来了,咱们一家子团聚,岂不更快活?”
二哥宋昀玩笑着说:“你这趟回来若还得了皇上嘉奖,带着圣旨进祠堂,我家祖上也跟着面上有光不是?”
这话说得提气,宋举人也抹了抹眼角,露出一抹笑容:“说得是,这钦差可不是一般人做得的,你办得好差,我老儿到时候带着他们兄弟三人出城十里迎你,好叫京里人都知道,我宋家的异姓侄儿是得了皇上嘉奖的诤臣!”
桓凌一一应下他们的期许,笑叹道:“可惜不能等时官儿下值再回来了。宋世伯、晓大哥、昀二哥,小弟这便要出发,家中之事我已托付时官儿,他又有你们照应,我别的不用担心,唯有一件事却要先请宋世伯担待。”
什么事?
宋举人从未见他求过人,拍着胸脯说:“咱们叔侄情份也不差于亲生,你只管说,何必提‘担待’二字。”
桓凌深施一礼,说道:“我知道时官儿考取三元,名重当世,有许多人家求他做东床。但我有一桩好姻缘要说与时官儿,不论成与不成,可否请宋伯伯与兄长们容我几个月,等我回来再给时官儿做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