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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保用品, 还能防晒防蚊虫,大人也来一套吧。
如今已快进五月, 蛰伏的毒虫都出来活动了。他们在这老林子里搞测算, 说不准就遇见什么毒蚊子、蜱虫、寄生虫,被咬着的话, 在这缺少抗生素的时代, 后果非常严重。
所以宋大人几乎是强迫着手下都穿戴得严严实实的, 再热也不许敞胸露背、卷袖子卷裤腿, 不许下野河。为防这些劳保用品在干活中挂破、遗失, 他还叫人多带了几套丝巾、手套。如今杨大人看着这些东西新鲜, 正好就叫人取了来给他试用。
班头取来油纸裹着的、干干净净的新头巾和手套送到杨侍郎面前, 杨荣翻看了一下, 便拿起来试戴。
宋时也拿起头巾蒙脸,给杨大人做示范。
手套是棉纱织成的,不松不紧地裹在手上, 五个指头竟是分开的, 不碍着手指活动;纱巾薄而透气,戴上后也不遮蔽视线。虽然乍看着一片黑色蒙头包脸的不像好人,但看多了、自己也戴上了就习惯了。
杨大人摸着手上的劳保手套, 欣然道:“桓大人与宋大人弄出的这些东西倒颇有心思。若在榆林关外, 大漠中征战,有这纱巾覆面,正可防风沙。还有这手套——这线织的手套仿佛不爱打滑,冬日执刀弓时, 戴着这手套便不怕弓冷手僵了。”
桓凌谦虚道:“这何曾是下官的主意。下官只知道皮子能缝手套,却想不到用线织。这是宋大人叫人织纱布做口罩时想出来的。”
织纱布用的绵纱合成粗股,再用磨得细细光光的竹针织成筒,依着人手形缝成手套,比皮手套戴着更凉快,又方便活动。
宋时轻轻道了声“惭愧”,含笑答道:“这是纱线织的,天色太冷时却用不了。若是秋冬戴的手套,最好是用羊毛线织成,更加保暖。”
汉中本地就有不少养山羊、绵羊的,山间颇有些可供牧羊的地方,养羊取毛的人也不少,不过取下来的羊毛多半是织毯用的。
西北寒冷,陕北生活好些的人家,土炕上都要铺一块羊毛毯,大户则挂壁毡、铺地毯,遮挡墙外寒气。汉中虽是盆地,气候温和,可是织毯也是北方流传的毛毯而不是蜀中的丝毯,毛纺的技术也相当精湛。
只差一个竹针编织技术。
若杨大人真要在军中推广线织手套,回头他还得办个编织培训班,教他们织手套、织毛衣、织毛裤、毛袜子……先把技术推广出去,再把织手套工作外包给全县、全府劳动妇女,也算是为百姓开拓一条赚零花的新途径。
他有承包军中寒衣的气概,杨大人却还要试试这种线织手套好不好用,打滑不打滑,于是问他们借了弓箭,亲自试射一回。
五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能拉开七分弓,一箭射中林间栖鸦。
宋时下意识鼓起掌来,桓凌也含笑鼓掌,夸赞杨大人身手不凡。随行的差役们不管不问地跟着大人们鼓掌,倒鼓得杨侍郎有些不好意思,摇头笑道:“老了,比不得少年时。”
他年轻时也曾巡查西北边防,虽未像马尚书一般立功封爵,见了达虏也是敢提刀上阵迎击的。如今终究是年纪上来了,又在兵部坐了这些年,不如从前了。
杨大人摇了摇头,抛开这些遗憾,抚着手中长弓道:“的确是好东西,戴着全然不碍着活动,也不甚打滑,比鹿皮缝的还好用。”
他将长弓抛给桓凌,朗声道:“不耽搁工夫了,带我去你们那园子看看,后头那些百姓也是要去园外卖东西的,恐怕也都等急了。”
他也懒得回车里,便找宋时一行借了匹马,边走边问经济中心的情况。桓凌官职高两阶,就在大人身边专心答话,宋时则落后一步,低声吩咐来的几个差役到园子里通知一声,有大人要视察,叫他们做好准备。
却不料杨大人耳力极好,听见了他们的密谋,直说:“不必安排,那是百姓又不是士兵,本官难道还要看他们出操列队整不整齐么?”
杨大人惯见下头官员欺上瞒下,怕宋时这是要遮掩园中真实景况,演一出花团锦簇的太平戏码给自己看,于是提缰纵马,沿那条土路纵马疾行。
往前走过几里,水碓碎石的声音越来越响,那条小路也通到了一片平坦的土场。
土场约和一般寺庙前广场差不多大,地面十分平整,黄土上似乎洒了白灰粉,其上停着许多骡马拉的大车。
场边搭着一片灰色土屋,都是一样大小规模,房顶上竟无片瓦,且都是向一面倾斜,看起来颇为怪异。土场西南角有口水井,许多男妇在那里挑水、洗衣、生火做饭,还有些小儿在远处蹴鞠玩耍。
再往前方看去,便可见一带只到人小腿高的雪白矮墙围出个更大的空场,墙身上隔一段竖着一根齐人头高的砖石方柱,柱间架着竹栅,竹条上盘着些爬山虎。围栏正中一个白漆的砖石拱门,左右两扇大门敞着,有两个蒙黑面纱、差役服色的人守门,门上挂着个牌子,上写“汉中经济园区”六个大字。
字体遒劲有力,转折间尽绽锋芒。
院里也有许多戴着纱巾的人,有的如他们一行般蒙头遮脸,有的则只拿它裹着头发,露出的脸上蒙着块雪白的方布,用细布条系到脑后,都在忙碌而有序地做着自己的活计。
那动作竟都有几分整齐划一的意思。哪怕只是搬个石料,弯腰弯几分,起身时的姿势,搬着石料行走的步伐之类看着都有些相似。
他不禁多看了几眼,可惜隔了层纱巾遮脸,两位做陪的下属都没看出大人的眼色,没能主动替他解疑。
但他也没开口问,甚至顾不上看一眼身后停下车开始摆摊的小贩们,抖缰绳踏进园区,径自走向那一排和外头百姓土屋一般形制,外墙漆得雪白,房顶从后向前单面倾斜,看着几乎不像房子的房子。
旁边还建了几座差不多和房子一样高大的窑,窑顶树着极粗的烟囱,烟柱冲天,远在汉水上便能清楚看见这标志。
他看着那排厂房,看着窑外搬运石头、给烧好的铁炭浇水的人,喃喃道:“这就是‘汉江经济园区’,好个‘经济’,好大的气魄……”
他纵马直入大门,那两个看门欲拦,又认出自家两位大人,见这人骑的是他们衙门的马,身后跟的是他们大人,又不敢拦。
桓宋两位大人扯掉头纱,催马上前吩咐:“陕西巡抚杨大人来此巡视,除了看着火的不可轻离,剩下的工人都出来见礼!”
两个白役连忙振起精神高呼着:“巡抚杨大人与佥宪大人、咱们大老爷来巡视了,大老爷叫只留下盯着火的人,剩下的都出来见礼!”
在场边巡视的白役们忙朝里头跑去,在水碓起伏不歇的声音中将这消息传到各厂房和食堂。
院内搬运水泥粉的工人、盯着洗焦降温的工匠们都忙放下手里的活,整整齐齐地排在路边行礼。几个厂房里的工人也大步走出来,一样排好队在路边给杨大人作揖。
杨大人这回却不阻拦他们行李,而是打马进院,从排得整整齐齐的工人队列里穿过,左右环顾了一阵,直到看够了才挥挥手道:“不必行礼。叫他们接着做活吧。”
宋时明白这是领导要看他们工人的日常工作状态,便又叫差役传话下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杨大人正要看你们日常行事,不必紧张。”
反正这园区是汉中府的政务,巡抚大人不是来专程检查基层工业发展的,不会查的太严。只要不出安全生产事故,不出刺客,别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不过不知这位杨大人视察,会不会也要吃吃员工食堂,与百姓共甘苦啊?
宋时上前问了一句,杨大人反而问他:“你们这里的流民几时吃饭,吃的什么?”
也快该吃了,每天午时初刻轮班进餐,一班给两刻钟吃饭、歇息的时间。吃的也就是两荤两素四菜一汤,荤菜多半是杂鱼、河虾、骨头或是头蹄下水之类烩菜,用大陶盆满满地盛着菜,一桌一筐杂面馒头或稻粟两掺的饭。
这么多人吃饭,都上精米白面他也供不起,只能掺着粗粮。不过杨大人恐怕吃不得粗粮,他待会儿会吩咐厨房单做一份。
杨大人含笑摇头:“我比你们年轻人经过的事还多,有什么吃不了的?你们先陪我转转,讲讲这些窑里、屋里弄的都是什么,待会儿用餐时也不必叫人特地避让我,我想看看你们那些工人用餐时怎样。”
幸亏宋时平常不苛扣员工工食,不然这会儿能叫巡抚吓抽了。
桓凌怕他尴尬,从下面悄悄碰了碰他的手腕,隔着面纱给他打了个眼色。
眼风虽然看不见,但落到身上手是实打实的轻柔温暖,让人安心。宋大人回握了一把,当着领导的面偷偷传了一回情,可真刺激,顿时打叠起精神,拿出全挂子导游技术来给领导陪游。
铁炭窑、白云岩窑、白云石砖窑、高温石英玻璃窑、□□车间、氯化钠车间、氢氧化钠车间、肥皂车间、磷钾肥配制车间……
唯有制备高锰酸钾在制备时有粉尘污染,且又不能戴黑纱巾,以免在室内看不清楚,洒了危险化学品,必须等石英玻璃防护镜制好才能投入使用,所以相关厂房还没开工。
三位高官一齐检查,每个窑前,每座厂房里的工人都兢兢业业地照着宋大人教的标准程序工作。
直到用餐的钟声响起,他们都有些不敢去用。还是常来的两位大人传令说让他们按平日规矩用餐,巡抚大人要与民同乐,才敢拿着自己饭盆、筷子去餐厅。
那餐厅也和大郑朝讲究人家用餐的餐厅没什么关系,就是个军训基地的食堂水准。一个敞阔的大厂房似的空房,四面窗子开得极大,糊着白纱,内中是一排排条桌条凳。
工人们也不敢冲抢,进去后便到窗口排队,拿自己的饭盆打菜,一人两个馒头,都老老实实地找座位吃饭。
杨大人从外头看着他们排队入内,安安静静地按前后坐满食堂,不禁抚须轻叹。
桓、宋两人知道他这是对工人素质满意,便问他要不要进去用餐,杨大人只看着餐厅内安静用餐的工人,带着几分赞许和激动之意说道:“桓大人、宋大人,你们这不是在安置流民,这是在养兵啊。”
明号令、遵法度、懂规矩,这是怎么教成的?他巡抚陕西,管军民两政,在军营里也少见这样令行禁止,举止整齐的队伍。这些流民才被他收纳进来没多久,怎么俨然就有了将士气度?
宋时垂下眼眸,微微一笑。
不是他们按养兵的法子养工人,而是……工人本来就是最好的士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