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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校长与汉中经济学院师生洒泪道别, 留下许多他们之前整理的笔记、题库,与交待好军民政务, 整理好行装的周王府诸人一道出城, 到汉水码头乘船。
当年来汉中进修的几位御史、员外郎都得了个脱靴遗爱的待遇,他们这些胼手胝足将汉中建成西北第一繁华大府的人离开时, 百姓更是倾城而出, 带着香帕、水果、土产追了他们二十里。宋时当年为了运石料、化肥修的八车道宽敞柏油路都险些被汹涌的人流堵死。
幸好周王的王驾排场大, 前后有侍卫骑马开道, 吹号打鼓, 慢慢地排开百姓, 总算给他们腾出一条车道。
而这条道的尽头, 还排着几层汉中耆宿, 各捧一把万民伞等着他们。
宋大人这个知府要离开,来送伞的自然不光是南郑县本县。府内八个州县的耆老各带着几把万民伞来送行,伞盖挤挤挨挨地遮了半爿天空, 伞缘缝着一层层颜色各异的布条, 直垂到撑伞的人胸腹间,比周王这副亲王规格的仪仗还打眼。
周王虽然不至于嫉妒,看着那片伞也有点发愁:“这么些伞可收到哪里?坐船时还好说, 若是进京时叫人举着, 队伍前头先摆这么一长列罗伞……”
别人路上举一把万民伞,人家看了都知道是有清官出行。眼前那些耆老手中的伞多得一眼看不清数目,少说也得有十来把,就是他与王妃、两位舅兄摆起全副仪仗, 把仪仗里的罗伞都换成万民伞也撑不过来啊。
他眼前浮现出车驾前列着两排仪卫,手中各举一副粘满花花绿绿绸布条儿的万民伞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惹得同车的王妃疑惑地看过来。
他忍着笑解释了一句:“汉中有今日盛况,咱们一家人都是出了力的。虽说我收不得万民伞,但见汉中父老们这般眷恋咱们也自高兴。”
也不知这些父老、百姓里夹了多少记者,明天印出报纸,会不会把那片万民伞原原本本地画出来。
值得庆幸的是今日他们府上的仪卫和侍卫都披甲戴盔,把那些扔水果、簪环、巾帕的都拦在外头了。不然叫他们一路扔下来,二位舅兄那肉长的身子怎么禁得住?只怕明天全府报纸头条都得是“汉中百姓争送周王离府,桓宋二公误遭环佩掷伤”。
……那还是“王驾将行,百姓临江相送;太守恩重,万民题伞寄情”好听些。
周王先前不曾想,这时候想起外头不知潜伏着多少记者、作家,忙收敛了笑容,低调地坐在车里,生怕自己不小心弄出可能占上报纸头条的动静。
幸而宋时这个离任知府挺身而出,好言告慰送行的官、生、百姓,接下了众耆老送上的万民伞,将道上送行人的目光都吸到了自己身上。
这是真正的万民伞。
伞缘下坠着层层叠叠写着人名的字条,几乎垂落到胸前。其上的字迹有好有坏,名字有雅有俗,竟不是本地富户和书生们写来凑数的,而真真切切是这府里数万男女老幼各各亲笔写成。
他这些年搞强制扫盲班,今日就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刻。
虽然许多人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些运笔运得不好,字糊成一团,几难辨认,可他们定然是识了字,会写、敢提笔写下名字的。
按着这纸条上的人名算算识字率,他们汉中超过其他州府何止数倍,也足以让他这个离任知府骄傲了。
他虽然不注重万民伞这种形式,却很满意其上透露出的教育工作成果。
再看看夹道送行的这些人,论人数、气氛几乎能比得上大明星做活动的场外应援,足见百姓们生活水平提高,汉中府的交通建设做得到位。还有河岸边修得结实的堤坝,看似平凡却连年分担洪峰的泄洪渠,河上叫卖着不知真假的“三元系列”特产的船妇……
他平常吐槽盗版三元吐槽的欢,临别之际也忍不住招手叫船娘来,买了些三元牌的特产膨化食品、凉糕、糖水罐头,回到舱中便和桓凌一起就着小吃数万民伞上的人数。
周王和王妃等人在前头的大船上,褚长史和司马长史跟他们同船跟在后头,也凑到房里看新鲜万民伞。他们两人看得眼馋,东西都顾不得吃,摸着那一条条字迹千差万别的绸带说:“来日我们若能外放做一任知府,临行时也有这么多父老真心给我们送万民伞就好了。”
不用一送送十几把,就照这个绸带的数目送上一把,他们就此生无憾了。
唉,以前周王是亲王,甚至可能是藩王,王府属官还能让他们这些三甲进士充任。以后……大家虽然不说,却都默认了他要当太子,能任他身边属官的詹士、少詹士却都要翰林出身。
他们两人做了成太子属官,以后也不想留在京里被人挑来拣去,倒不如放个外任。凭他们这些年看的、学的东西,再去汉中经济学院选几个早就看中的好学生,还怕将来治理不好一个府州么?
他们也不敢比宋三元,只要能在本地留个德政碑,进地方的人物志就行了。
说罢又羡慕地问宋时:“两位大人将来有何打算?”
从前宋三元是五品的官职,和他们一样,如今也升了两级,和桓凌比肩,他们称呼起来倒方便了。
反正他二人不分彼此,叫一声大人,谁答都一样。
两位大人手里还捻着万民伞的绸条,却已抬起头来对视一眼——那一眼平平淡淡的,在长史们看来也没什么意思,他们俩却像是一刹那间已交流过千言万语似的,同时露出深深的笑容。
宋大人的眼神虽舍不得挪给他们,却也十分真诚地答道:“早前战事最胶着,我与桓兄每日从半夜忙到天明时,就曾对他说过:待这场战事大胜之后就要辞官。”
嘶——怎么连宋三元这样能下田、能开矿、能兴工业,还能骑马踏遍陕西省的干才,都曾忙累到想辞官吗?
这种心思不是他们这些原本只打算当个普通亲王府属官的文弱书生才有的?
褚长史自从他被圣旨点为少詹士后便有些敬畏,不敢再像从前一样玩笑。如今听说他也曾有自己这样普通进士的烦恼,这因官职变动带来的隔阂仿佛也消减了,又和从前一样地玩笑道:“那如今呢?”
如今他们都将调回京城,翰林院就是个清闲衙门,詹事府少詹事几乎是个镀金用的虚职,宋大人还想辞官么?
宋时也笑吟吟地看着他和司马长史,轻轻点头,答了一句绝不似玩笑的:“等这场战事结束,我就打算辞官。”
这是玩笑,还是……不会当真要辞吧?褚长史的脸色都有些变了,瞪起一双快圆成杏核儿的大眼看向桓凌。
你夫人……夫婿……唉,宋三元说要辞官你也不劝劝,这不是成心吓他们这些下属吗?
桓大人却是既收到他的眼风,也没听到他无声的质问,包容地对宋时点了点头:“等咱们辞官了便从近到远,游遍全国。若高兴了也收几个弟子,带着他们一起游学,不是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一个宋詹事要辞官不够,桓侯爷怎么也说起这种话来?
别说褚长史受惊,司马长史也按捺不住心中惊骇,脱口而出:“你们夫妻当真放着大好前程不要,竟要辞官?”
因为当官救不了小冰河。
别人不知道,宋时却知道未来几百年里会出现漫长而严酷的小冰河时期。
无论他们此时打退虏寇多少回,到了全冰变冷那几十年,草原天寒地冻、粮食减产,北方游牧民族必定要南下扩张。而大郑也会因为干旱、严寒、蝗灾等问题减产、绝收,百姓入不敷出,流离失所……
这是靠天吃饭的农业国克服不了的,唯有工业国才能对抗漫长频发的天灾。
他留在京里只能做个名头好听的摆设,或者教教经学,在皇家面子工程的经济园里做些事,其实没什么大用。可他也不打算再外放几任知府,重复在汉中建设的过程。因为如今各地有能力学汉中的都已在学,便是不学的也知道朝廷有兴工商的打算,只是不知从何处下手。
不过汉中有经验、有技术、有人才,只要是有心人,按着他们经济园总结的各种经验和数据就能做起来。
但有一样东西就是他们再怎么花钱也求不来的,就是资源。
深埋在地下的矿产和水资源。
他在汉中做得风生水起,多亏那时舍得花钱买了矿产分布地图,能挖得出耐火石砖、烧得出石英玻璃,用得上磷块岩磨的肥料。而别处没有他这样的金手指,自然不知本地潜藏着怎样的资源,能做成什么产业,只能空放它藏在地下。
如今他有桓凌帮他挣的那么多晋江币,就想多走几个地方,画出各地矿产资源地图,以便朝廷好生开发利用。
他心里装着自己穿越前、或者说做官前都没想过的高大上理想,面上却十分淡泊,完全不提自己官途上的牺牲,只说:“司马兄说得是,我都已是永宁侯夫人了,也无谓做不做官了。”
原来宋三元才是夫人!
他这道天雷掷下来,劈得两位长史都忘了他们要辞官带学生游学的事——
名士辞官的自来不少,带弟子游学更是常有的事,可他们俩的关系竟是这样的,只怕大半个朝廷都猜错了!
两位长史连跟着周王出京那天都没有今日这般激动,微微颤动的脑袋转向桓凌,想听他说一句两人的关系。
然而桓大人是个不谈私事的正经人,只将手穿过重重绸带,悄悄握着宋时的手指,稳重地应道:“人各有志,我的志向原也没那么高。”原本他只想按步就班读书做官,庇护一家便足矣。不过得了个后世来的宋叔叔指点,知道那时代神仙般的情形后,他也有了兼济天下之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