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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光明的同事在电话里说陆光明醉得厉害。谢家华虽然打电话叫了一个护工去帮手,心里还是隐约有点担心——忘了叮嘱护工留在陆光明那里过夜,要是那个傻乎乎的小东西醉得颠三倒四,半夜里爬起来洗脸,一头栽进水槽里把自己淹死了怎么办?
他在重案组多年,再离奇的死法也见过,这根本不是异想天开。
——不行,护工留在那里过夜也不行,这小子一喝多了就发骚,要是把护工错认成了他或者嘉奇,黏黏糊糊地求亲热,护工把持不住怎么办?
谢家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颇为烦躁。逮捕嫌犯的时候遭遇持刀反抗,一个没留神多揍了人家几拳。跑得慢的下属们追上来帮忙,七手八脚将被揍晕的嫌犯从地上提起来。嫌犯脸都被揍歪了,大口一喷,吐出来三颗牙。
下属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在心里发出感慨:“阿头这是憋厉害了啊。”
嫌犯在谢家华胳膊上留了一道口子,恰恰在前不久另一处伤口旁边,整整齐齐排列着。伤口不深,谢家华随意消了一下毒,叮嘱下属将嫌犯先送去医院看守治疗,安排完现场收尾工作,驾车先离开了。
他去了陆光明那间破烂小租屋,走过脏污又黑暗的楼道,站在屋外拍了两下门,里面自然没人答应,于是退后两步,一脚暴力开锁。进屋之后,搬了纸箱与凳子堵住门,直接循着酒气去厕所里找陆光明。
不找不打紧,一找差点气死——陆光明真的醉得颠三倒四地趴在水槽里。
幸好水槽里没水。
谢督察气得眼角纹都差点蹦出一根来,这不让人省心的东西!上去就冲陆光明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啪!”一声重响,在狭窄的厕所里回响。陆光明小屁股一抖,迷迷糊糊地醒了,睁着两只雾蒙蒙的眼睛问他,“你怎么又打我?”
“伤心又伤身,你怎么这么绝情。”陆光明委屈道,难过得眼泪汪汪。
谢家华并不知道他脑袋塞在水槽里的时候都脑补了些什么荡气回肠、虐恋情深的故事情节,毫不客气地将他从水槽里拎出来,用湿毛巾给他狠狠擦了一通脸,又将牙刷水杯塞他手里让他自己刷牙。
陆光明刷着刷着又要往水槽里趴,被谢家华提着后衣领重新拎起来,提线木偶一般机械地洗漱完毕。最后被谢家华一路提上了床,扒到只剩一条内裤,塞进被子里。
塞完,谢家华要走,陆光明当然不让。这小子醉得一塌糊涂还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呢,把那些虐恋情深的故事统统忘怀了,拉着谢家华的手叫他“靓仔哥哥”,笑嘻嘻地还要给他唱《哥仔靓》。
“哎呀,哥仔呀,靓呀靓得妙,
潘安见了要让你几分风雅别饶,
我含情帶笑把眼角做介紹,
还望哥你把我來瞧……”
这什么淫词艳曲!谢家华额头“嘣嘣”暴出几根青筋。陆光明一边唱一边还往他身上蹭,他挥拳作势要揍陆光明,这小子居然弯着眉眼像猫一样用脸来蹭他的铁拳。谢家华手一抖,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陆光明一边发骚一边将他也拉扯上床,手脚并用地盘在他身上,然而醉得一塌糊涂,也拿不出什么性骚扰的实际行动,把脸往他胸口上一贴,黏糊糊地最后唤了声“靓仔哥哥”,乐颠颠地睡着了。
谢家华笔直僵硬地躺在床上,无言地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胸口盘猫一样盘了一坨这么大的东西,热乎乎又沉甸甸。他推了陆光明一把,没推开,又抬手看看表——已经半夜三点了,明天一早他还要去医院审犯人呢。
索性自暴自弃,将落在床角的被子用脚勾上来,盖在二人身上,就这么搂着陆光明睡了。
……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站在屋里中间吵架。
“你不准再喝酒了!”谢家华虎着脸骂。
“那你不准再受伤了!”陆光明手一指他衬衫袖子上的血。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受伤关你什么事!”
“那我喝酒关你什么事!”
“你有种喝醉了别叫我去接你啊!”
“那你有种喝醉了别做暴力强奸狂魔啊!”
“……”
谢家华跟陆光明吵架就没赢过,二话不说码起袖子就要抽他屁股。陆光明捂着屁股耗子一般满屋子乱蹿,边跑边嘴贱,“你以为我忘了是吧!你这个拔屌无情的扑街!睡完一拍屁股就走了!你害我生病发烧你还敢给我叫救护车!你伺候我一个小时都没有就逃跑了,还叫护工来应付我!你自己说你衰不衰!”
“你没完没了是不是?!”
“那当然啊,我赖你一辈子!”
谢家华猛地停下脚步,神色复杂起来。陆光明心头一惊,自己也发现自己这句暧昧过了头,死鸭子嘴硬地补救道,“我的意思是这是你,你欠我的!你让我上一次,不对,上两次,我们就‘有完有了’。”
“第二次是你勾引我的!”谢家华关注的重点产生了偏差。
“那还不是要算在你头上!”
谢家华跟他扯不清楚,索性扭头就走,“九点了,我还要去问口供,我走了!”
“你别转移话题!你别跑!”陆光明叉着腰在后头喊,十分得意洋洋。谢家华开门就走,头也不回。
走到楼道里了,他才想起一件事,十分头疼地又倒了回去。
推开门一看——陆光明抱着个枕头,因为好不容易欺负了他一轮,欢天喜地地正在床上跳来跳去,跟游乐园里跳蹦床的小孩子一样。
“……”
陆光明回头看见他,半秒间扔了枕头,一脸戒备严肃地盘起手臂,“你做什么?”
“……”谢家华还是很想打他屁股,忍了又忍,“门锁,昨晚被我弄坏了。你记得找人修。”
“什么!你这个暴力强……”后面的话被谢家华瞪了回去,“这钱要算在你头上啊!”
“我知道!账单你寄我办公室。”
“嘿嘿嘿,我明天亲自给你送过去。”
“不准来——!”
……
谢家华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被陆光明烦得法令纹都深了一些。
他是个基佬,又是少爷出身,对自身仪容仪表还是挺在意的,弯腰对着路边的车窗,蹙着眉头对自己的脸研究了许久。车窗缓缓降下,里面的司机看见他胸口的警牌,十分紧张,“阿,阿Sir,我不知道这里不可以停车。”
谢家华尴尬地移开脸,“我不是交警……你违章停车了吗?”
附近还真是禁停路段,他打电话CALL交警来给司机开罚单。司机委屈至极,“阿Sir你要不要这么秉公执法呀,你就当没看见嘛。我才停了三分钟,因为你在这儿照镜子,我想着那就给你照一下咯,所以没开走……我来这儿送我老婆,我老婆一大早不舒服,在街对面诊所看病,看完还要送她去上班,之后我自己也要上班……”
“好了好了你走吧。”谢家华被他叨得耳朵疼。
司机赶紧将车开走了。过不了一会儿,一位交警骑着一辆摩托车过来,“伙计,违章的车呢?”
谢家华一回头。那交警很开心,“堂哥!是你呀!”原来是他那不省心的堂弟谢家宝。
谢家华对谢家宝并不反感,从小也是当亲弟弟管教大的。谢家宝人不坏,当警察也当得一身正气,从不做吃拿卡要之事。但是脑子跟他那位只会哭哭啼啼的亲妈一样不好使,刑侦破案这种事真不适合他。
谢家宝上次在别墅爆炸案中一时不慎枪走火,而使事件升级成枪战并最终酿成爆炸。经内部审查之后,又被调回街上做巡逻交警。哪怕他那位亲妈又跑去哥哥面前嚎啕大哭,谢家华那位铁面无私的老爸依旧不为所动,不替家宝说情。谢家华其实私心里并不愿意表弟再进重案组——谢家宝这个智商待在重案组确实浪费资源,害人害己——做巡逻交警挺好的,虽然辛苦一些,但是交通法规严谨规整,家宝做事也算认真,不容易出现行差踏错的时候。
谢家华正好有事要问他,便留他下来多说了几句,“家宝,你最近有没有去我……Daddy家?”
“有去咯,就是上次我妈带我去找大舅求情那次。”
“我Daddy他……梁叔和梁嫂还在他家做事吗?你去过三楼没有?我的房间还在不在?”
“梁嫂有给我们端茶,梁叔不知道。唉,我妈一直让我跪在客厅里,我哪里也没去。”谢家宝傻归傻,还是能看出他心思,“堂哥,你是不是想回去看看?你跟大舅都吵了这么多年了,反正他也老啦,你就回去看看他吧。”
“他老了,脾气还跟以前一样吧?”
谢家宝悻悻然,“那当然,不然我怎么会被赶回来骑机车。”
谢家华叹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父亲个性严厉固执,好听一点叫刚正不阿,难听一点就是冷面无情。他遗传了同样的性情。两只个性相同而相冲的猛虎,本就无法容于一山。
他理解父亲,但无法原谅父亲。自从幼时母亲死后,父亲一直忙于工作,对他疏于照顾,父子间的关系本就紧张而淡漠。五年前父亲发现他喜欢男人的事实,不顾他的解释恳求,不顾他的个人意愿,强行将他一个成年人监禁在家长达半个月,并且自作主张替他办理停职手续,送他出国深造。他永远记得房门关闭时父亲在门外那张冷漠而轻视的脸,父亲以他的性向为耻,而他并不觉得自己犯了任何错。就像年轻时他非常想学艺术,但父亲却怒斥他幼稚无用、逼他读了警校一样,他永远无法原谅这样独断专横的父亲。他们也许永远无法跟对方和解。
谢家华跟堂弟又多说了几句,嘱咐他好好巡逻,这便回停车场取了自己的车。他想回父亲家一趟,虽然不想见到父亲,但他有不得不查的事。
……
谢家华刻意在上班时间抵达了谢英杰所居住的市区别墅,谢英杰果然并不在家。家里只有雇佣了二十几年的老佣人梁嫂和梁叔。两位佣人欢天喜地地请他进门,并且在他的询问下向他透露了一桩往事:十年前的一个雨夜,原来唐嘉奇真的曾经来过这栋别墅,是将醉酒后的他送回来,所以他自己才并无印象。
——陆光明曾说唐嘉奇十年前给他看过一张照片,说是从他家拿到的。那么唐嘉奇应该就是在那个夜晚从别墅里拿走了那张照片。
他又到三楼自己当年居住的房间查找了一番,找到了唐嘉奇死亡那年他所记的日记。陆光明曾说唐嘉奇当年接近他是为了查案,通过这本日记,他找到了一桩唐嘉奇当时有可能感兴趣的旧案——青龙的父亲郝威车祸死亡案。
他离开别墅,回到警署资料室,又顺着这条线抽丝剥茧地查了下去,最终查到了华探长与夏六一。再结合他这些天以来的调查,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青龙父子之死都与华探长以及华探长背后的指使者有关,而夏六一这几年来在江湖中掀风做浪,也许暗藏了替青龙父子报仇的目的。何初三软禁夏六一、“谋权篡位”、事败之后投奔和义社乔爷一事,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以他所知何初三对夏六一的深厚感情,其中另有蹊跷。
他索性前往夏六一隐居的南丫岛,当面质询夏六一。夏六一自然是百般狡辩,不愿被他得知真相,但当他将话题刻意引向何初三,夏六一顿时失态,与他打作一团。这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何初三与夏六一反目成仇是假,耍了一出苦肉计,实际是要帮助夏六一报仇。
他将夏六一气了个够呛,将夏宅搅得个天翻地覆。作为“回报”,崔东东——据他的调查和推测并没有被炸死,应该就躲在夏宅楼上——派人向他传达了一个消息:“老掌柜”曾向夏六一泄露过秦皓的卧底身份。
而有权限获知秦皓卧底身份的人,寥寥可数。其中就包括他那位官任警务副处长的父亲。
事已至此,综合他手中过去与现在得到的所有信息,他不得不逼自己面对一个十分残酷的推测:暗掌黑道乾坤的“老掌柜”正是他的父亲谢英杰。
他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与彷徨之中。虽然他与谢英杰常年父子不和,但他对父亲身为警察的正直刚严从未有过质疑。一切都只是推测,这推测是由一堆支离破碎的片段拼接而成,但证据又在哪里呢?
……
这天深夜时分,谢家华坐在床上,把玩着掌心里一只草编的小鲨鱼,发着呆。
小鲨鱼是下午在南丫岛的小摊上买的,假扮成摊主的夏六一的马仔跟他说,“买个玩具给你家小朋友吧。”他一时冲动,便蹲下去挑了这一只。在水里欢快地蹦蹦跳跳,仿佛很奸诈地露出尖牙利齿,但其实不过是一条草编的小动物——真的很适合那位“小朋友”陆光明。
愚蠢而冷漠的人是他。是他一开始就对陆光明的尖牙与坏笑存有偏见,仔细想来二人结识至今,还真如陆光明所说:“每次一见面就吵架是因为我吗?你哪次耐心听过我说话?以前不都是我在哄着你?你多厉害啊,不仅上我还打我。”
陆光明真的认识唐嘉奇,受过唐嘉奇的恩惠,甚至暗恋着唐嘉奇。所做的一切,其实跟他一样,都是在为唐嘉奇寻找真相。只是先他一步接近真相的陆光明,却遭到了他无情的排斥与质疑。
虽然也有这小子自己满嘴虚虚实实、太过嘴贱的原因,但确实是他过于苛刻无情了。
谢家华发自内心地对陆光明感到歉疚,并且产生了一丝小小的心软:他爱喝酒就让他喝吧,大不了以后每次我都尽量亲自去接他。
可是喝酒伤身,经常这么醉对肝不好。
到底是管他还是宠他呢?想来想去又很犹豫。
又想到陆光明趴在他怀里睡眼迷蒙地唱《哥仔靓》、斗嘴赢了之后偷偷抱着枕头在床上蹦跳,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这小子其实挺可爱的。
他没想到在这样一个痛苦又烦躁的夜里,因为想到陆光明,竟然感觉到了开心。感慨万千地将小鲨鱼放在床头,他关灯入睡。
……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陆光明抱着枕头也蜷缩在被褥之中,不知道梦到什么好事,一边用脸蹭枕头一边十分淫荡地笑了起来。突然床头大哥大响起特殊设置的铃声,他骤然睁开眼睛,飞快地伸手拿过,“喂?”
Kevin的声音响起,“陆先生,时候到了。明晚七点,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