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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流行一言不合就现真身么?长情还算有点见识,她知道那不是龙,应该是螣蛇,奇门八神之一。螣蛇在女娲补天后就追随庚辰,这真身亮出来,果然比名牌和兵器有说服力多了。
她大大赞叹了一番,“真正的螣蛇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信了信了,本座相信你是龙神摄提,光天化日下不着寸缕,实在有碍观瞻,道友还是变回来吧,别吓着长安城里的百姓。”
一个心怀天下的神祗,其实是很合格的。到了快要卷铺盖滚蛋的时候,还想着她曾经守护过的万民。
螣蛇摇首摆尾,一道月光穿透了它翅间的蹼膜,顿时精光漫天。落地之后依然化作伏城的模样,震袖道:“不知上神可还满意本座的自证?虽然此时展现真身唐突了些,但本座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能向上神证明我的身份。”
长情点头不迭,“道友的真身很是气派,我以前竟然不知道,原来蛇也能长这么大!”
伏城似乎有些惘然,转头眺望着天边,喃喃道:“上古神兽身形都不小,譬如祖龙、元凤、始麒麟……”
长情降世的时间很短,对于那些动辄几万岁的神兽们了解也不多,但她听说过这三大神兽及其各自统领的部族,于是对这螣蛇愈发的景仰,“看来道友和他们是一辈的啊,失敬失敬!不过龙汉初劫时期,龙凤和麒麟都相继陨落了,道友此时还能想起他们,可见是个念旧情的人啊!”
伏城那张冷漠的脸上,终于略略露出了一点笑意。这样的人,似乎才满足长情对神的想象。没错,虽然她也是神,但不妨碍她在心里细致勾勒这一行当从业人员应当有的气韵。就是慈悲、冷静、洞悉微毫,可以仰之弥高,也可以有一副柔和面貌。
“上神知道龙汉初劫?”
长情说当然,“我醒时不多,但曾经参加过众神之宴,也听无上祖师布过道。当初无量量劫,天地乾坤重回混沌,龙族、凤族、麒麟族三族混战,后来各自凋零,那是一场没有赢家的大战。”
伏城却摇头,“没有赢家,又怎会出现天庭统领三界的局面?”他的目光划过她的脸,眼里跳跃出一点哀悯的味道,叹息着,“上神终究太年轻了。”
长情怔了下,发现自己的头脑果然过于简单了,在这老资格的螣蛇面前,简直半点也提不起来。
不过伏城倒也不在意,只说:“等日后有空,我再与上神细说里面的经过。如今无支祁一派试图突围,九黎残部从西北方率众前来,欲与无支祁汇合。上神可有决心随我截住那些反贼?只要将九黎残部粉碎,上神便立了大功,摘下铜铃一事也就将功折罪了。”
现在还有她可选择的余地吗?本来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天地间的秩序也从未混乱。结果就因为她的一次莽撞之举,弄得天界大动干戈,甚至给了退出大荒的九黎以卷土重来的机会,她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决心我当然是有的,可我力有不逮也是事实……”她尴尬地眨了眨眼,“道友若是不嫌我拖后腿,那我便拼尽全力,背水一战吧。”
伏城对她的客套之辞很是不屑,闲闲调开了视线,“上神自谦了,那淮水的巡河夜叉原本不是等闲之辈,最后竟被上神打得粉身碎骨,足见上神的能力。”
关于这个长情也想不明白,她一千年来老老实实的,就算皇帝的那帮儿子们比扔石子,砸得她满头疙瘩,她也不过气呼呼哼一声,从没想过伸手推他们一下。可是面对水下阻止她摘铃的夜叉,她却下了狠手,一口气把他们全打死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大概是因为我怕鬼,人受了惊吓,难免控制不住自己。”腾云之际她还在冥思苦想,想不出原因来,觉得十分泄气。
转头看伏城一眼,月光晕染他的侧脸,眉眼间覆上了一层幽蓝。长风吹过他鬓边,那头乌浓的发猎猎飞扬,有一瞬长情生出种错觉来,仿佛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年月太长,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似乎发现她在看他,扭头瞥了她一眼,因为距离颇近,甚至看得见他眼梢的泪痣。
长情根本不知羞涩为何物,视线相接,冲他咧嘴笑了笑。倒是伏城有些不好意思了,匆匆别过脸道:“怕鬼没关系,只要不怕御风就好。从这里到北海瀛洲路途遥远,上神可坚持得住?”
长情说小事一桩,“我上次往返生州和凶犁丘,一天跑了两个来回都不带喘的,我脚程快,道友大可放心。还有你此番是来雪中送炭的,不要一口一个上神。论年纪,我与道友差得太远了,可能是孙子辈的……道友唤我长情吧,这样显得亲近。将来我也好在旁人面前夸口,说我认得螣蛇上神。要是还用官称,岂不是会穿帮?”
伏城不置可否,那张冷淡的脸,怕是连凿子都凿不穿他的防备。
这两天遇见的人都很奇怪,像把长情一辈子积攒的异性缘兜底掏出来了似的。先是晨星晓月的渊海君,后是这铁画银钩的螣蛇大神。一个是晴昼,一个是怒夜,同样是男人,性格竟相差那么大,真让人匪夷所思。
“长情?”他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咬字之专注,让她头一次尝到了心跳加速的滋味。
她嗯了声,“就是恩爱长情的长情。”
既然自己都准许他直呼其名了,那她是不是也可以唤他伏城?谁知他接下来的话堵得她喘不上来气,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理所当然地做了决定:“如此,本座以后唤你长情,你照样唤本座上神就好。”
长情傻了眼,凭什么?人物再大,也不能不懂礼尚往来的道理吧!可是她不敢跳脚,颇憋屈地说:“我觉得这样不妥,你唤我长情,我唤你上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你家婢女呢。”
可他却明知故问,“会么?”
“当然。”她挺了挺胸道,“就算我是罪神,也不能沦落到这种地步。你贵为上神,我贱列刍狗么?好歹上界还未真正降罪,我的身份还在呢。”
他听了她的话,似乎也仔细斟酌过了,慢慢点头道:“既然你觉得不公平,那彼此便姓名相称吧。你可有姓?”
“姓宋。”她脱口道,至于为什么姓宋,也早已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当初第一个动土建造宫殿的匠人的姓吧。
“宋长情?”他复又沉吟,“送长情……单听这名字,倒像是个多情的人。”
长情笑了笑,并未答他。
她驻守人间,当然多情。这盛世的百姓她每一个都爱,真正的博爱,和帝王口中所谓的爱民如子是不一样的,她不会因私利伤害任何人,每一次的王朝更迭,反军入侵生灵涂炭,她用肩担起垮塌的城池,多少人在她的庇佑下逃过一死,连数都数不清了。
伏城问她:“你可喜欢这人间?”
她点了点头,“我在人间千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我喜欢这里,留恋这里,所以怎么会有意去做大逆不道的事呢!可上界的神不相信我,我只好想办法自证。幸好凶犁之丘有你这样的好人,还愿意给我指条明路。不像那个雷神,一味只知道劈我。”
伏城听她喋喋抱怨,脸上神情淡然,“雷神是受命于人,你怨他也无用。”
她说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么,我并非怨怪雷神。”
他忽而一笑,“那就是怨怪天帝陛下,龙源上神好大的胆子。”
他说这话时,长情恰好转过脸来看他。朦胧的月色下,他的脸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色彩,难定阴晴,但明心见性。就是那稍纵即逝的笑,韵致都在半吐半露之间。长情如稀薄空气中奄奄的萤灯,让他吹口气就要灭了似的,心里顿时一紧,慌忙捧腮调开了视线。
怎么回事?她暗暗吐纳,不会是看上这蛇了吧!生死存亡的关头还有心思欣赏男色,果然好色不要命。不过转念想想,如果这事能顺利平息,她再回到那所大宅子里去。豪宅之中常有家蛇,让他住进她的屋子,那也极妙啊!
她一面想,一面嘿然怪笑,伏城不查,奇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噎了下,很快把笑憋回去,嘴上仓促地敷衍着:“我怎么敢怪天帝呢,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人在云层中疾驰,大概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那位看似高冷的上神也愿意同她叙叙闲话,“这两日生州风声鹤唳,我到了龙首原,却没有见到你的身影,据说是下了渊潭?小小的渊主,竟愿意在风口浪尖上施以援手,想必与你颇有交情吧?”
长情虽然从渊底逃了出来,归根结底是云月太过盛情,让她感到不适罢了。人家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她当然没有理由把灾难带到渊潭。至于交情,她淡然道:“我有个故人在潭底,凶犁丘上遇见假龙神被骗,也是因为我想求龙神撤了困住他的结界。其实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无奈引发的后果很严重。反正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和渊底的水族没有关系,还请不要迁怒他们。”
“迁怒?”伏城牵了下唇角,“那是天庭的事,和我不相干。”
所以凉薄也有凉薄的好处,懒得过问,懒得理睬,这样就避免很多的麻烦,自己省力,别人也省心。
长情发现这螣蛇甚有可取之处,比起上神们的锱铢必较,她更喜欢这种爱谁谁的态度。做神嘛,不要那么认真,一本正经几万年,会累出病来的。
所以明明是赶去打架的,也让她过出了游山玩水的滋味。向远处看,苍黑的山川河流绵延不绝,不时有成簇的灯火撞进视线里来。生州地域太博广,除了中土,还有热海、云浮大陆及精舍王朝。那三个国度,是不同于中土的地方,歌舞升平没有宵禁,只要你愿意,可以不分昼夜地狂欢。
长情艳羡,隐约听得见鼎沸的人声,也不问身旁上神的意思,兀自压低了云头。
热海的朝圣节快到了,前七日后七日连轴的庆典,简直让人热血沸腾不能自拔。
“你来过热海么?”长情扭头问他,“热海富甲天下,是所有生州人的梦。”
伏城眉间隐隐一蹙,“热海?我与热海王府倒是打过交道。”
表面越光鲜的世道,不为人知的地方越是暗涌如潮。热海王府如同长安,类似帝国的中心,锦绣地,销金窟,腐败的气息弥漫整个大陆。盛世之中,人最不能抗拒的诱惑,除了钱权,便是青春不老和永恒的爱情。他还记得王府中的二公子,惊为天人的脸,却按了个侏儒的身子,这对于才高八斗的人来说,是比死更痛苦的煎熬……
长情还在感叹:“生而为人其实很容易得到满足,只要有钱就能拥有一切。”
他哼笑,“那是因为你不懂他们真实的欲望。”
长情很有兴趣和他探讨一下人性,刚要开口,发现轻烟一缕直上云霄。她迟疑了下,天宇苍茫没有参照物,也不知那东西的远近。结果烟雾的顶端啪地一声骤响,刺眼的彩光大肆袭来,在她面前轰然炸裂。她吓了一跳,无处可躲,这时一片广袖隔开烟火将她护住,幽幽的冷香窜进她鼻子里来,她使劲嗅了嗅,是刀圭第一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