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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真是送来国子监读书?
虽然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各大番邦送人到太学又或者国子监读书的情况实在是多如牛毛,但张寿记得,历史上的明朝,李氏朝鲜固然是看似恭顺,实际上没少在女真的问题上藏私,动不动想在女真诸部中建立自己的威信和影响力,同时抗拒全盘华化,所以……
所以朝鲜王族来过大明京城,却没怎么进过国子监!别看永乐到仁宣年间,朝鲜贡处女和太监那真是蔚然成风,但大规模地到国子监读书,却主要是洪武年间,王族子弟却轻易不出来,毕竟,走海路的话,洪武初年还出过船只倾覆事件,那一死就是至少好几十个人。
至于洪武之后还有多少李氏朝鲜的留学生,他就不太清楚了,本国历史都看不过来,他当初又没那么闲,怎么会去研究多少外国人来留学?
于是,此时此刻张寿不由得盯着那一乘在他看来实在是简陋寒酸到极点的逼仄轿子,心里在琢磨,这所谓者山君到底是谁。奈何他的韩剧实在是刷得相当不足,再加上李朝的历史实在是太过漫长,皇帝世系表大概只有专家才弄得清楚,因此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再者,就算人在历史是某一任朝鲜国王,可是……关他什么事?因此,他就瞪了张琛一眼,示意人别再乱说话,却是淡然自若地说:“原来是高丽者山君,能远道而来国子监求学,果然是求知若渴。天气寒冷,若是要到城门下轿骑马,还请穿得更厚实一些。”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继续从容说道:“刚刚张琛和使团争道,那不是他骄狂孟浪,急于回城,而是他陪着四皇子在外助学授课已满月,我等如今正急着送四皇子回宫禀告皇上和太子殿下。者山君和正使不妨徐徐慢行,我等先行一步了。”
说完这话,张寿对阿六打了个眼色,随即一招手就示意其他护卫跟上来,立时拨马便走,却是没打算在这一行高丽使团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而刚刚一直一马当先的张琛,此时却故意落后了一步,嘿然笑道:“四皇子从不坐轿子,太子殿下也从来不坐轿子,而且他贵为东宫,还曾经大老远地从京城骑马去通州某个庄子上探望正下乡助学的四皇子。这位者山君,你实在是太娇气了一些!”
见张琛撂下这话亦是打马扬长而去,那正使不禁暗自咬牙。他来到那默然无语的轿子旁边,稍微俯下身来低声说道:“者山君,这张大公子曾经对大王也相当无礼,所以请不要和他一般计较。此番我国奉诏贡女,送您来大明国子监读书,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马车中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却听不到答应或拒绝,那正使顿时有些尴尬,随即就悄然策马离开,吩咐使团其他人继续前行。别说轿子中这位者山君,就是他自己,平日也常常乘坐轿子,尤其是在这大冷天骑马,那滋味更是难受极了。
最重要的是……用马拉车又或者骑乘,喂马和维护一辆马车的耗费,比那些低下的贱民抬轿子成本高多了,大明自号天朝上国,却连这笔帐都不会算吗?
逼仄的轿子中,一个身穿重裘,约摸十一二岁的羸弱少年盘膝而坐,虽说手中抱着一个手炉,但面色却依旧显得有些苍白。
每代大王即位之后,就要送王族子弟一人去大明京城国子监就读,这是大明太宗皇帝当年在册封高丽王时,就立下的规矩,而等到一代代皇帝之后,又一再重申,哪怕国中早就仿造明朝国子监设了成均馆,但依旧扛不过这条大明祖制。
虽然历代大王都力争让大明这边能够把所谓高丽国号改成朝鲜,然而,大明的皇帝都极为固执,每每不允,而辽东兵马密布,女真稍有异动就遭镇压,高丽国中纷争又多,文武大臣难以齐心,所以只能谨慎地侍奉天朝,不敢妄动,至于贡女贡物,那更是司空见惯。
大明纵有纷争,但每次夺位都实在是结束得太快了,快到高丽根本就来不及趁机有所斩获。而从英宗到睿宗,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边境上的蒙古和女真扫荡一遍。面对那种大兵压境的局面,高丽怎敢不继续送王族进国子监?毕竟,读书三五年而已,又不是一辈子。
虽然这一百年来,这种状况,偶尔也因为大明的内斗纷争而有例外,但大多数时候,这种情况却延续了下来。而且这条形同质子的规矩中最苛刻的是,历代皇帝都挑明了只要嫡子,不要庶子。要王的嫡亲子侄,其余的旁支不能用来充数。
想来也是国中的庶孽禁锢法传开,就连大明都知道了。
毕竟,虽然所有勋贵文官的庶子都因为从母法而没办法染指权力,但王族也会有正室生不出儿子又或者连丧子嗣的情形。所以,有些时候哪怕只剩下一个嫡子也就是世子的时候,也不得不小心翼翼护送到大明京城,在国子监上或多或少地呆几年。
就比如他现在那位当上大王的叔父。哪怕在国子监呆了不到一年就因为那场坐轿纷争而受到申饬,而后灰溜溜回国,但那时候他的祖父世祖大王只剩下叔父一个儿子了,难道还能为此废了叔父这个世子?也就是一面上书替叔父请罪,一面送上贡品谢罪而已。
就连曾经对在大明京城受辱而耿耿于怀的叔父,即位后又哪里敢开罪明国?国内各种勋贵文官的纷争,大权的争夺还解决不过来呢!
可就算再多的麻烦解决不过来,却还是没忘记把他这个侄儿赶紧送过来。
于是,他一面要忍受和最敬重的母亲分别之苦,一面更不得不担心自己会在这大明的京城呆多久,是不是真的三五年就能回去。
至于本应属于父亲的王位,他却不指望能够回到自己这一系。叔父虽死了嫡长子,但之前也已经有了嫡次子,而且人现在还不到二十,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儿子。
相形之下,他这个侄儿就算丢在这大明京城一辈子,想来他也无所谓。
而且,哪怕他的父亲能够活到现在,能够顺利地从世子之位登上王位,也许他这个儿子也依旧要到这座大明的京城来一趟,否则,难不成还让他那个更加体弱多病的长兄来吗?
想到这里,想到之前那个挑衅过叔父的张琛视高丽使团为无物,想到人临走时还拿大明的太子和另一位皇子和自己做对比,轿子中小小的者山君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抱紧了怀中的手炉。
他出发时的那辆马车,因为沿路颠簸磨损,修过好几回,距离京城没多少路时,更是干脆散了架子,于是原本备用的轿子方才拿了出来。毕竟,他这一路实在是走得太困难,因为害怕海路危险,他这一次是走陆路来的。
海船一旦顺风虽然很快,但一旦覆没,却连尸体都未必能找到。几十年前那一百多名到国子监读书的高丽读书人,结果却在路上淹死了三十九人。而就在不久之前,坐船南下的大明那位二皇子,也一样不是尸骨无存?
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被人指责就立刻下轿子去骑马,他不觉得一路被颠得七荤八素的他能够坚持住。他还有母亲,还有孱弱的大哥,不能用自己的身体去这样赌,在城门口换马后坚持骑一阵子就足够了。
反正叔父就曾经遭到过那样的指责,如今他就算再被这么骂一次,也不过是和叔父同等待遇而已,若能被撵回去,也不见得是坏事,那样他只要能守着母亲和大哥就行了!
然而,当高丽使团一行人抵达城门时,却已然有礼部主客司官员迎了上来。
几句往来客套的话之后,正使刚刚打算请轿子中的者山君下轿骑马,却只见那个主客司的司官似笑非笑地说:“之前张学士一行来时就说过此事,者山君年幼,这大冷天的,还是不要骑马了,坐马车吧。”
正使登时面色尴尬,然而,还不等他解释使团那辆专供者山君乘坐的马车出了问题,那主客司司官已经轻轻招了招手,却是一辆红油车围子的马车驶了过来。
“主客司这边正好准备了马车,就请者山君上车吧,使团照例安排在会同馆南区!说起来,者山君的年纪,也确实该进国子监读书了。您比我朝太子殿下大那么一丁点,若是资质上乘,来日说不定可以进慈庆宫侍读,那可是从前来京城的高丽王族谁都没有的荣耀。”
荣耀与否,者山君暂时还没来得及去想,下了轿子的他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好在这冷风没吹多久,他就被人扶上了马车。这一坐定,随着马车前行,他就突然感觉到了不同。
并不是说马车中的陈设有多么豪奢,也不是这车厢有多大,而是因为,这马车行驶起来,竟然能减轻那种颠簸的震感!
高丽怎么就没有这样的马车……不,应该说,有轿子这种只要人抬就能够行进的工具,还有谁会去费力钻研怎么才能做出不会颠簸的马车?工匠这种贱民没有这样的脑子,而高贵的两班却也没有那样的闲工夫!
而当者山君坐上了因为张寿随口对礼部主客司司官提了提,于是临时调来的马车进了京城时,风驰电掣的张寿这一行人,也已经直接进了东安门,一路策马徐行到了东华门外。
早在昨天皇帝和三皇子就得知了张寿今天要接人回来的消息,因此看到这一行人过来,在此等候多时的一个小内侍眼睛一亮,一溜小跑就冲上前来。
“张学士,您可总算是把四皇子带回来了!皇上这会儿在慈庆宫太子殿下那儿,小的这就去给贤妃娘娘报信!”
认出那是自家母亲蒋妃的长寿宫里一个内侍,四皇子还来不及说话呢,人转身撒腿就跑,显然是去给蒋妃报告他回宫的这个好消息了。虽说也很想念自己的亲娘,但知道皇帝在慈庆宫,四皇子在深深叹了一口气后,当然知道自己首先应该去哪。
然而,正当他准备从东华门入宫时,后头一行护卫当中,突然传来了一个极度微弱的声音:“小郑先生,这真的是皇宫吗?”
四皇子愕然回头,见说话的恰是满脸茫然的白山山,而在他旁边,比人更小几个月的白小水那更是仿佛被吓得要哭了,他这才终于意识到,因为路上莫名其妙地遇到了高丽使团,以至于很多该注意的地方没注意,很多不该暴露的东西却都暴露了。
于是,他不由得狠狠瞪向了张琛,却不想张琛那恰是满脸无辜地看向了张寿。我是嚷嚷出自己是秦国公府的大公子,可老师你不是一嗓子把四皇子的身份给捅破了?此时此刻,他完全忘了自己为了逞一时之快,对高丽使团把四皇子助学的事都捅破了。
张寿终于禁不住捂住了额头,心想这实在是真够乱的!要不是因为高丽使团的事情分了心,他怎么也不至于忘了此行还带了两个来自白家村的小孩子。
想到这里,他就咳嗽一声道:“没错,这里是皇宫,萧成,小花生,你们挑两个人,把这两个小家伙先送回我家去,好好对他们分说分说。”
小花生顿时哭笑不得,这是要让他们好好对人解释,怎么原本说好的回京,突然就直接跑到皇宫来了?可这个任务如果让四皇子又或者张琛来做的话,他觉得肯定会简单粗暴,因而当下就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
至于四皇子,他二话不说拉起心虚不已的张琛,赶紧进了东华门,生怕人家再来两句小郑先生,再问点什么,他却答不上。而张寿见小花生和萧成认命地安慰两个第一次进京城就完成了皇宫一游这绝大成就的小家伙,自知同样犯错的他也就跟着闪人了。
而阿六站在那儿,见两个实在是太小太没见识的孩子站在那偌大的东华门下,懵懂畏惧,他就上前去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得益于去探望过几次,还捎带过东西的关系,两个孩子竟然不像京城张园里那些人似的畏惧他,打转的眼泪也渐渐收回去了。
这时候,阿六才笑了笑:“好好努力,不是谁都能有四皇子和张大公子做老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