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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膳后萧夫人就捉住打算去找兄长继续太学问题聊天的少商,言道要给葛家众人见礼。少商知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就干脆应了。谁知到了客所居处,葛太公和葛舅父都不在,只有程姎伏在葛舅母的膝上,低低哭泣。
“……舅母,您带我回去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唉,傻姎姎,这里才是你的家呀,有你的父母家人……”
谁知程姎哭的更厉害了:“自小舅母教我孝顺,父亲落寞,我还能服侍一二。可母亲,母亲她……我来程家第二日,她就把嫋嫋赶走了,我后来听说嫋嫋险些送了性命!这些日子以来,她话都没跟我说上两句,每日只顾着溺爱讴儿,数落父亲,在大母跟前说伯母的坏话,算计些卑劣之事,我,我真是羞愧难当…这里我待不下去了,舅母,您领我回家吧……”
葛舅母听的心也痛了,程姎尚在襁褓之中就抱到她跟前,当时她还没有孙辈,其余儿女又都大了,这个小小女孩是她肉贴着肉养大的,从牙牙学语一点点拉扯大,从小乖巧懂事,敦厚老实,她实是爱逾性命。
她含泪道:“姎姎,听舅母的,在程家你才有前程……”还没说完,程姎就哭道:“我不要前程,我要舅母舅父!”
萧夫人叹气,赶紧叫侍婢通报。
一旁的少商心道:嗯,看来程姎跟以前的程少商也不熟,这倒是蛮好。
进屋时,少商看见葛舅母和程姎都在拼命抹眼泪,并整理衣容,萧夫人浑若未见般坐下,笑着打招呼。两边相对跪坐,寒暄数语,少商才知道葛太公年老体衰,已早早歇下,葛舅父却被程老爹拉去饮酒叙旧了。
——拉刚协议离婚的前亲家去喝酒,这种事也只有丈夫才干得出来。萧夫人暗诽,脸上摆着微笑,一边催着女儿行礼问安。少商赶紧拿出这些日子培训的结果,双臂侧弯平举,一气拜倒,恭恭敬敬的行了拜头揖礼;想起葛家特意带来给她的年礼,这个礼行的也不亏。
葛舅母受礼后,自是满口夸赞,不过夸赞的重点是少商的相貌和行礼姿势,其余什么琴棋书画理家管婢等传统淑女才能,她很贴心的一概没提。
“我家女叔……”
原本葛舅母想再为葛氏赔罪一二,谁知刚开了个头就被萧夫人很干脆的打断了,道:“阿姊别说了,咱们两家比邻而居,什么不清楚。难道阿姊就没吃过她的苦头?长嫂为母,可偏又不能像真母亲一般该打就打,该罚就罚,阿姊你吃了亏都没处说!”
葛舅母叹了口气,道:“我的罪受完了,后来她嫁入你家,轮到你受罪了。”萧夫人摇头笑:“这下她被太公领回家了,又得你受罪了。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
葛舅母摆摆手,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会任她欺负。临行之前,君舅已吩咐人收拾好了邻庄,回去后让她住过去,好好修身养性!”葛氏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金尊玉贵待字闺中的葛家千金呢。
萧夫人想起今天白日里葛舅父那愤怒的一巴掌,点了点头:“那就好。”
两人一边议论着葛氏,一边打量身旁两个女孩。只见程姎听到生母受议,神色难堪,双手撑膝,头几乎快低到地板上了,程少商却神色自若,既未愤怒,也无幸灾乐祸之意,只侧头打量这客居摆设,还挽起袖子,帮着端食盘进来的婢女将酪浆一一摆放在各人跟前。
葛舅母暗暗称奇,心想到底是萧夫人和程将军之女,虽被葛氏耽误了十年,但依旧气度非凡,不骄横也不卑怯,一点缩手缩脚的样子都没有。
萧夫人照例皱眉,觉得少商和葛氏到底相处十年,这样无动于衷,不论愤恨还是不忍都没有,实在没心没肺。
葛舅母转过头去,将程姎拉出来,语重心长道:“你不要一听到这些就觉得难堪,你越畏缩,就越有人来刺你。你不要把头低下去,自来生母离异甚至改嫁并不罕见,这不是你的过错。你是程家女儿,只管记住这个。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受之父母的不只是你的发肤,还有你的品性,如果父母品性得宜,你就好好学习跟随,如果父母有所不足,你就引以为戒。记住,你的言行才是你身上最好的佩饰。现在,把头抬起来!”
程姎努力将头抬起来,满眼含泪,但还是拼命撑住肩膀挺起。
萧夫人对葛舅母流露出敬佩之色,少商也收起心中轻蔑,原本她想能养出葛氏这种货色的家庭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方知自己短视了。
葛舅母又道:“都说男儿志在四方,女儿难道就能永远依附父母而活?稚童长大了,总要自立门户,长辈做不了你一辈子的靠山。舅母年少时也想不到后来天下大乱,以前学的诗词歌赋一概无用,不得不和你舅父辛苦筹谋粮食扈众,日日担惊受怕;你伯母更不必说,谁能想到那样的滔天大祸会降临,可她硬是咬着牙,挺了过来!”
萧夫人泪盈于睫,泣道:“当年我家破人亡之时,阿姊与萧家助益良多。”
葛舅母拍拍她的手,回头继续道:“姎姎,倘若你一生顺遂,那是神灵庇佑。可一生很长,有很多想不到的事。只有自己心志坚毅,肢体强壮,才不惧山倒海枯,无论到了哪里都能像棵大树一样,不但自己能立起来,还能护佑树底下的幼弱花草藤蔓。你说,是不是?如今天下快要太平了,你只要学到你伯母三四分,以后就无虞了。”
少商心中对葛舅母肃然起敬,再看一旁泣不成声的程姎颤着肩膀连连点头,又牙酸的气不打一处来。萧夫人笑着拭泪,道:“阿姊说的什么话。姎姎如今这样敦厚端庄,都是学的阿姊,谁人不夸赞。”然后两人你推我让,一顿商业互吹,少商暗自翻了个白眼。
扯了这许多,葛舅母最后引出重点,含泪将程姎托付给萧夫人,连连道:“乡野小地方,没见过世面,也不懂都城中的规矩,你只管好好教她。姎姎人虽笨,但胜在老实听话,你别嫌弃。”说着还把程姎的一只手放在萧夫人手中,萧夫人郑而重之的应下了。
看这二人一番做作,少商心里大翻白眼:白帝城托孤也不过如此了。
因恐将来不易见面,程姎这夜就留下来陪着葛舅母说话。萧夫人领着少商回去,路上不住叫她牢记葛舅母的金玉良言;其实少商本就对葛舅母刚才的话万分赞成,如今被罗里吧嗦了一通反生了厌烦,赶紧出言打断道:“……不如咱们去寻阿父吧,也好给葛家伯父行个礼。可是太公怎办,我还没给他行礼呢,怎么这么早就歇息了呀。”
萧夫人嘴角一弯,道声‘算了’——老人家觉少眠浅,歇什么息,这会儿定是在训女。
少商成功制止了萧夫人的训导,在踏出客居大门时回头看了眼,只见葛舅母居处以东隔了三四间隔梢的一间屋子里微微亮着灯光。
——葛太公此时的确在训女。
葛氏哭的满脸鼻涕眼泪,几乎要将刚才敷在脸颊上的药膏都洗掉了,只不住的磕头,乞求老父:“……阿父,真的没办法了吗?我,我不想和子容绝婚呀!我真不知是您不叫侄儿们入太学的,要另行拜夫子,我还以为是那贱…哦不,是姒妇从中作梗…”
葛太公脸色冷漠:“你现在知道懊悔了?悔之晚矣。你也别怪萧氏收买了你傅母,细想来也是好事,倘若你真做下什么不可挽回之事,那萧氏岂肯放过你,放过葛家?今夜我是来告诉你,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到时你莫要哭闹,好好上路。”
葛氏大骇,尖声道:“阿父好狠的心,回乡我怎办?被程家休了回来,岂不惹人讥笑!这十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
“乡人已经都知道了”葛太公冷冷道,“嫁入程家这么多年,程将军如何行事你不知道?还是你觉得他会给你留脸面?来传报消息的是程将军的亲随,事无巨细,什么都说了。”
葛氏哑口,喃喃着‘大家都知道啦’,她自小要强,在亲朋跟前从来都是不可一世的,如今却要丢这样大脸,便愈发不肯回乡了。
“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葛氏忽然狂乱大叫,葛太公反手一个耳光,力道不重,却打醒了葛氏。他道:“你以为程将军和子容一样好欺负么。你不走,哼……当初趁乱霸占萧家田地屋舍的那几户人家现在哪里!他们是怎么走的?你不走,他自会派兵押你走!用鞭子驱赶,用棍棒痛打!你要那样颜面扫地吗!”
葛氏捂着脸,心中惧怕:“不至于罢…程家这样对我,也不怕乡里非议…”
“就算不是程家,我也要你回去的。”葛太公悲叹,“牛羊受鞭打时,知道将幼崽护到腹下;母兽被捕猎,也知道自己挡在后面叫幼兽快跑。可当初你不满萧氏生了龙凤胎,就借口巫士之言,说姎姎妨了你子嗣,硬把她送回家来。刚满周岁的孩儿呀,赶那么远的路,你也舍得,当时为父就心寒了!你以前不懂孝悌,我当你年幼无知;可如今我不能再骗自己了!”
葛氏跪行到父亲跟前,抓着老父的衣摆,连连道:“不是的,不是的……”
“你不单凉薄无幸,还心肠歹毒!”葛太公继续道,“田家贫寒,一直靠程家接济,田家小儿便自幼跟在程将军身旁,起事后更是忠心耿耿。他是怎么死的?是为了给程将军殿后,万箭穿心而死的!乱军之中,尸骨无存哪!”
老人家说的满脸是泪,“程将军怜他家老母寡妻都是秉性柔弱之人,光赏赐金银财物怕反受人图谋,就收在部曲中庇护,只等田鼎之子及冠就要给他袭职,这些事咱们乡里谁人不知,都哓哓夸赞程将军仁厚!可你呢,你……”
葛太公也上了火气:“那年程将军派人回都城想接走女儿,你从中阻挠,田家妇人不忿,说了你的不是。你就要将人家孤儿寡母卖了,真禽兽所为!你这事以为无人知道吗,几年前田鼎的寡妻改嫁,她那后夫之家就邻近,什么消息传不出来?乡里都在骂你不是人了!程家休了你,乡人们只有叫好!”
葛氏揪着父亲的衣摆不肯放,哭道:“难道任由那两个贱人在外面败坏我的名声!”
葛太公一脚踢开她,骂道:“其一,你想在庄园中安插自己的人手,田家妇人碍手碍脚,你早就有心除之!其二,难道她们说错了?你留下将军之女根本于你无益,你不过是想叫萧氏心里不好受!如此歹毒卑恶,世所罕见!”
葛氏无可辩驳,只能伏地大哭。
葛太公长叹一口气:“多年来,你事事忤逆于我,是为不孝;对你兄嫂呼来喝去,对程将军夫妇巧取豪夺,是为不悌;你在夫家搬弄是非,欺负丈夫,是为不贤;贪图富贵,借着将军之名四处敛财,是为盗窃!这样恶形恶状,我都替你羞愧!你不走,明日我捆你走!”
葛氏见老父态度坚决,心中茫然一片,不知以后该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