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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姎惊呼一声, 晕倒在菖蒲身上。菖蒲也瑟瑟发抖。这种抢夺别房娘子之物她们以前在葛家不是没做过,葛家女君素来都是高拿轻放,这才养的她们习以为常。如今, 她终于明白, 程家不是葛家,由不得她们自以为是,掐尖要强。
萧夫人本想痛骂次子,谁知程颂回过头来,却见他眼含热泪,一脸悲愤, 她竟骂不出口。程颂走回来,重重跪在程咏身旁,大声道:“阿母要罚兄长,就连我一起罚吧!”然后程少宫也默不作声的走过来跪下,低头不语,显然意思是一样的。
萧夫人如何不知这是三个儿子在向她表示强烈的不满,她一口气梗在喉头无法下咽, 眼见情势难以善了, 桑氏忽然‘哎呦’一声大叫起来, 众人忙去看她。
只见桑氏一手捂腹,一手抓着萧夫人的手腕, 痛苦道:“姒妇, 我好似又腹痛了, 你上回那药丸可还有?快与我取两丸来!快, 快!”
萧夫人有些懵,正想叫青苁去取,谁知桑氏手劲甚大,生生将她拖了起来,一边嘴里还喊着:“痛死我也,快与我取药丸!”然后就拉着萧夫人往内堂去了。
桑氏和萧夫人就这样一阵风似的离开,留下众人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一到内堂,桑氏立刻不腹痛了,厉声屏退身旁的侍婢,然后一下将萧夫人甩在日常歇息的胡床上,瞪眼道:“姒妇今日好大的威风,可把我吓住了!”
萧夫人适才被儿女们气的昏头昏脑,现在反应过来桑氏是在装腹痛,好给众人一个台阶下,免得闹到不可收拾。
萧夫人侧卧在胡床上,揉着自己的胸口,嘴硬道:“我威风?你看看那孽障,一句句逼着我说,她才威风呢!”
“活该!谁叫你一招错,满盘皆落索!”桑氏在堂内走了两圈,然后驻足道,“你起手就错了,明明是委屈了嫋嫋,却一句好话都不肯说。自古以来,父不慈,子不孝,你自己立不住道理,倒摆母亲的威风,活该被迫到这地步!”
萧夫人恨恨道:“这几个不省心的孽障,让一下又怎么了!一句钉牢一句,难道我看不出那老媪和小贱婢的伎俩,回头暗暗发落就是。姎姎的脸面……”
“你别再姎姎姎姎的了,我听着都恶心!”
桑氏从腰侧取下贴身的锦囊丢给萧夫人,不客气道,“……人心皆有偏向,这不稀奇。可你偏心也太过了!明明理亏,尽扯些全无道理之话,我都看不下去。少商不是你生的呀!就算是婢妾生的,你也不该如此待她!刚才你的话,一句比一句狠呐,连‘忤逆’这样大的罪名都说出来了,真把嫋嫋逼死了,我看你这么和婿伯交代!”
萧夫人从锦囊中取两枚清心丸含在口中,一股清凉辛辣直冲脑门,这才清醒了些,甩甩头,自嘲道:“我是被气糊涂了。今日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自小受萧太公宠爱,与兄弟们受同样的教诲,举凡谋略地形朝政世族无所不知,但若论对内宅人心细微之处的了解却大不如桑氏。事实上,除在前夫家短暂的几个月,在内宅中她都是说一不二的存在,根本无须理睬几个奴婢的小心思。
她不得不承认,这一遭,她是牛心左性了,错了,也输了。
桑氏看她脸色渐渐还转,笑道:“怎样,没想到吧。嫋嫋生了这样一幅好胆色。你想仗着长辈的威风压服她,她可半分没在怕的。”
萧夫人白了她一眼,就要起身,却被桑氏拦住:“你出去干什么?还要再责骂嫋嫋么?今日之事本就是你理亏,你再责骂她,只会叫三个侄儿更加对嫋嫋怜惜,他们不敢怨恨你,必会怨恨上姎姎。你若真为了姎姎好,就不要再出去添柴了。而且,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之事婿伯知道了该怎办。”
萧夫人坐回胡床,沉吟片刻,干脆道:“将军那儿我自己会去说,我做的不妥,我不会瞒着。”这种事她从不拖泥带水。“那今日之事…就这样算了…?”总得结个尾吧。
桑氏也很干脆:“你别出去,我去。就跟那群小冤家说,你被他们给气倒了,回头让孩儿们来给你陪个罪,你含糊一下,事情就算完了。”
萧夫人性格刚烈,实在不喜欢这种和稀泥的做法,低头不语。
“家里事又不是朝廷政见之争,没有黑白分那么清楚的,你就是斗赢了又如何,孩儿们心里不服气,只会骨肉离心。”桑氏劝她道,“你是明白人,废话我不多说了。今日之事若是发生在旁人家,你来做看客,你会作如何想??只怕是个人都会以为少商是侄女,姎姎才是你亲生的!”
“胡说八道!”
“是是是,我知道姒妇是最最公正的。”桑氏一边笑着,一边起身出去,最后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可这世上有些人呀,为了彰显自己公正无私,有时反而会厚待旁人,苛待自己的骨肉;你说可笑不可笑。”
萧夫人心头猛然一震。
……
九骓堂内,众人呆过半响,青苁夫人走过去轻轻掐着程姎的人中,并叫菖蒲退下。
少商看看几位兄长,他们也看她,彼此心知肚明三叔母的用意。
这时,程姎就幽幽醒转过来,然后手脚并用的爬到少商跟前,抓着她的袖子,痛哭道:“嫋嫋,你别恨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想到你的委屈这么大,都是我的错,还有几位兄长,对不住,对不住……”她口齿不利索,来来去去只会拜头道歉,哭的气噎声堵,看的程家三兄弟反有些不忍。
“堂姊,我真没怪过你。”少商拦住不让她道歉,“只是,这世上的事从来都不公平……”她帮程姎抚平揉的乱七八走的衣襟,“堂姊,你是处处无母处处母,我却是明明有母实无母。”
程咏低声呵斥:“嫋嫋不要乱说。”少商摊摊手:“那我不说了。”
程少宫却阴阴道:“堂姊虽自小离开程家,可她舅母待她如珠似宝,回了程家后阿母又当她心头肉。可少商呢……”他没说下去,然众人都心头明白。
青苁夫人心里也对少商难过。
这世道真不公平,明明是龙凤双生,载福而诞,然后命运在她三岁时拐了一个弯。应该获得的疼爱无法获得,应该享受的荣耀不能享受,在两个再愚蠢狭隘不过的妇人跟前长大;而那明明作恶多端的妇人的女儿却能活在阳光下,万千宠爱,精心养育,快乐成长——这如何叫人心平?!
程少宫心中伤痛,低低道:“少商,当初我也留下就好了,我和你一道留下。”
少商白了他一眼:“那现在就有两个目不识丁的了,长兄哪来两张书案送我们?!”
大家本来都是满腹愁绪,也不禁一乐。
程颂拍着胸脯,道:“还有我呢。我的书案也送你!”程少宫例行拆台:“算了吧。回家这几日次兄你根本没读书,你那书案都不知捆在哪里,怕是还没从行李车上卸下来吧!”程颂笑骂着就去锤弟弟。众人哈哈大笑,总算将愁云暂且驱散。
程咏笑罢,道:“嫋嫋,以后你要什么就跟兄长们说,总要给你弄来的。”他暗下决心,以后哪怕拼着受母亲责罚,也要叫幼妹高高兴兴的。
少商大喜过望,她等的就是这一句,当下忙巴住程咏的衣摆,结巴道:“我,我,我想去外面看看,什么东市西市,什么德辉坊流馨坊,我都不知道在哪里。我,我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可阿母不许我出去。”
看着幼妹希冀的眼神,铁人都心软了,不等程咏开口,程颂已连连保证:“你放心,哪怕阿母再训斥,我也要带你去见见世面!”
程姎在旁讪讪的,不敢开口说什么,还是少商回头道:“到时堂姊也一道去!”程姎心中欢喜,程少宫也叫好:“对对,堂姊也去,就不怕阿母责罚啦!”众人又是一齐大笑。
青苁夫人摇头,暗叹‘年少真好’。
人人都在笑,少商尤其笑的开心,可她心里所想却无人知道。
——费了半日功夫,难道她只是为求个公道或者怜悯吗?无法转化成实际效果的怜悯一毛钱用处也没有。何况,她从小到大都不肯白白的吃亏。
这番做作,她的目标本从来都不是萧夫人。
打动萧夫人?让她起恻隐之心?据理力争让萧夫人愧悔难当然后宠爱她?她想都没想过,不要试图叫醒装睡的人,人的心偏了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她要自自在在的行事,要光明正大的出门,要知道这世人百态士农工商以及将来如何自立,她再不要被拘在小小一方天地中坐困愁城了!
幸亏那愚蠢的老媪和婢女,不然她还不知该如何走出一步。
看着俞采玲倔强的面孔,李管妇只能忍下这口气,暗想着待回去了让夫人收拾你云云。
俞采玲不去管她,自顾自的找了个抱枕靠着假寐,心中想起当日在乡里听见的一桩典故:传前朝某人被豪强所害,仇家知道富贾膝下无子无侄,女儿已经出嫁生子,不由得暗暗高兴,谁知该出嫁女负刀寻仇,终将仇家砍死在都亭之中,然后去尊长跟前认罪伏法。结果该地的刺史太守一齐上表朝廷秉奏该女子的义烈行为,不但大赦放回,还刻石立碑以显天下。
这与她印象中的古代大不相同。
她印象中,封建礼法女子的约束条例那是要一勺给一盆,要一簸箕给一箩筐,大至妇德妇容,小至走一步路要跨几公分说一句话能抬头几寸高,都宛如国际度量衡一般有明确严格的规定,妇女们被管制得毫无生气,跟木人似的。
可在此地,人们的思想心胸似乎都那么活泼自然,很有一种此可彼也可的意味;天下之大,没什么不可以,女儿家贞静贤淑固然众人称颂,但刚烈敢为也一样被人哓哓夸口。
如那秋家,虽然秋大娘子虽然嫁了一回又一回,但因她性子果敢悍毅,不论是两个兄长在外打仗期间,还是落了残疾回家后,每每父母家小受了欺侮,都是她领帮众去争抢打骂,怪不得秋老翁夫妇尤爱这个女儿,一众孩童都服膺这位厉害的小姑母。乡人除了在婚礼上说荤话笑闹,那种好马不配二鞍之类的酸话居然没听到。
结论是,女子温顺和善固然好出嫁,但泼辣凶悍也不如后世那般被人喊打喊杀。
……
仿佛是为了印证适才俞采玲的病情不假,马车行到半途她又发起低烧来,颠颠簸簸之际,将吃了不久的午膳都吐了,吐到最后连胆汁都出来了。李管妇心中害怕,愈发叫驾夫快些赶车,于是好容易到了家府中,俞采玲的低烧成了高烧,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压根没看清府邸长什么模样,只觉得马车一路驶入宅院。
李管妇急于摆脱这个包袱,眼见到了庭院门口,也不摆谱让仆妇扶了,自行一跃而下,急急扶着扯着俞采玲下车往大屋而去,亏得女孩身量尚未长成,便是背负着走也不费劲。
俞采玲烧得脸颊烫红,心中冷笑:在乡野时每回出门,苎必要等日上三竿晨寒消除才肯点头,出门时更要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才肯罢休。可这帮人,就这样将仅着一身曲裾深衣的病孩子从暖暖的车厢里扯出来,急着交差罢了。再要说这所谓叔母有多疼爱这幅身子的主人,她是绝不信的;等以后有机会,非得给这些混蛋每人吃一顿打出出气才是!
好容易半拖半负到大屋门口,只见十几个打扮金贵的妇人站在台阶之上,俞采玲眼前有些模糊,看不大清,想那簇拥在当中穿紫色锦缎裹着皮裘涂着一张大白脸的便是她那好叔母了。一见了这‘好叔母’俞采玲就想笑,倘若李管妇瘦得像根筷子,这‘好叔母’就是另一根筷子,主仆俩站一块儿都能夹菜了。
葛氏见此光景忙问如何了。李管妇慌忙道:“夫人,这下可麻烦了,四娘子病得不轻,我这一路上是又累又急,只怕耽误了您的嘱托!”
葛氏看了眼这些日子由苎补养得白胖脸蛋红红的俞采玲,犹自摆架子,慢吞吞的不信道:“别是装的罢,小孩子哪那么多病。”庭院中众人俱心想:女君这话好奇怪,愈是小孩子愈容易发病罢。
此时一只有茧的手忽抚上俞采玲的额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妙,烧得厉害。夫人,这要闯祸的。”然后提高声音,道:“来人,快去请医工!……请城南那位张姓的!”
“傅母。”葛氏对那老媪似有不满,然后自己也伸手去摸摸俞采玲的额头,触手烫热,顿时吓道,“哎呀,这么烫,快快,快去请人!”
俞采玲使出最后的力气抬眼看了看,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媪站在葛氏身旁,然后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了。
接下来便是熟悉的灌汤灌药过程,俞采玲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糊里糊涂的吃了不知多少药,只觉得这回的待遇极好。身下睡的被褥比小院里更柔软馨香,屋子的暖和程度也更均匀通气,便是给自己宽衣擦身的手也有好多只,可惜动作都不如阿苎那么温柔。
稍有些力气,又被抬起来吃药,俞采玲直是厌恶极了这个苦涩恶心的味道,想到原本自己都快好了,都是这帮子不知所谓的神经病害自己又病倒,又得吃药,要把罪重新受一遍,不由得恶从心头起,挥起一胳膊便打翻了一旁的碗碗盏盏,叮了哐啷,褐色的药汤流了一地。惹得葛氏跳脚大怒,又想生气叱骂俞采玲,又知道此时得她尽快好转才是,直得强忍怒火。
谁知医工来来去去,吃了好几日的药,烧也不曾压下去,眼见女孩脸上身上那点腴肉迅速消失,怒火顿时转成了忧心,葛氏便打发左右走开,时不时呆坐在俞采玲榻前,忧心女孩如若真有个万一,该如何寻推脱的借口。恰好这一日俞采玲吃了药,正半梦半醒间,正听见那日见到的老媪与“好叔母”在说话。
“……夫人你又何必折腾这么一个小小孩童呢。你只是瞧不惯萧夫人罢了。”那老媪道。
葛氏恨恨道:“我就是看不惯她!破落户,二嫁妇,还敢在我跟前摆架子!我葛家比她富贵,来历比她干净,凭什么要忍让她!”
老媪似是叹了口气:“萧家原也风光的,谁晓得碰上天下大乱,不是流民就是盗贼,她家才破落的。那会儿在咱们乡里,她也是数得上的女君,程家那时可远远不如。说到底,你何必非与大夫人斗法呢,无冤无仇的。”
俞采玲本要睡着了,闻听顿时精神一振,阿米豆腐,她就知道天下人总不会都精明如苎那样守口如瓶,总有大嘴巴会给她讲从前的故事;便愈发装睡,竖起耳朵细细听着,连发烧都似乎好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