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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黄门来宣他二人进殿时,少商已恢复了冷静镇定,将泪痕擦的干干净净,除了眼眶略红并无异处,不过对于一个未婚夫刚刚捅破天的可怜小女子而言,这也算正常。
三皇子神奇的发现女孩就跟变了个人,向皇帝和诸臣行礼时又恭敬又谦卑,声音中甚至带了几分畏惧——好像刚才那个在殿外砸玉珏骂皇子的人不是她似的。
穹顶上油池吊烛高悬,周围每隔三步就列有一盏等人高的十二岔连枝灯,将整座大殿照的如白昼般明亮。自御座以下,左右两排按官秩坐了约二十位大臣,其中大多数少商都见过,三分之一还是熟面孔。皇帝侧坐在御座上怒气冲冲,左边是拉着他袖子犹在哭求的崔侯。
少商心想,皇帝对凌不疑还是念情的,只宣见这么些人,还有好几个是能带节奏的心腹;若是召开大朝会,一旦群臣山呼海啸‘请陛下处置凌不疑以正国法’,那就不好下台了。
“陛下,那竖子就算犯下滔天大错,您也要网开一面啊”——少商和三皇子进殿时,正听见崔祐糊着鼻涕眼泪说出这一句。
少商叹息。人和人真是不同的,同样是受了欺瞒被蒙在鼓里,甚至到此时崔祐还稀里糊涂不知究竟,但他想都不想,爬下病榻就来为凌不疑求情。
也许,她真是个天生薄情之人吧。
三皇子大步走到崔侯身旁跪坐下,皇帝没有看他,只朝少商招招手,少商便跪坐到皇帝右下方位置上了,然后借整理衣袖之机偷瞧上方御座,不免怔了下。
皇老伯自来性情和善,哪怕坐了龙椅也不改本性。在长秋宫时多是和颜悦色,在越妃处常是无奈莞尔,便是在尚书台也不过多了三份闲散的腹黑——因他睿智过人,三分腹黑也基本够收拾朝政的了;遇上重大国事,再添几分计谋就是了。
然而此时,皇帝周身散发着难以消散的戾气,浓眉紧锁,面色沉黑,眼中怒意难化——就是三公九卿一齐叛变投敌外加皇后越妃要跟他离婚也不过如此。
少商暗叹一声。若是往常,她绝不敢去碰皇帝的霉头,可现在哪怕皇老伯怒气冲天,她该求的还得求。
崔侯还在哭哭啼啼,汝阳王世子站起来,怒道:“启禀陛下,您是知道臣弟的,从来与凌家不来往,城阳侯夫妇几次邀宴,侄儿都勒令家小不许过去。若不是为了淳于氏和凌益那点破事,阿父与阿母也未必闹到后来的田地!可是——”
他深吸一口气,“气恼鄙夷是一回事,杀人放火是另一回事啊!霍夫人再委屈,他凌不疑也不能为着替母亲抱屈就弑父啊!弑杀生父,天理难容,家母气的一日不曾进食,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然这样狂悖不堪之事!”
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周围响起一阵赞同之声。
皇帝默不作响,虞侯笑笑道:“世子莫要激愤,且先坐下。诶,对了,汝阳老王妃身体如何。半个月前我听说老王妃已经水米难进了。”
汝阳王世子一滞:“家母前几日起有些见好,饮食,饮食如常了。”
虞侯笑眯眯的哦了一声:“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汝阳王世子不悦:“虞侯这是何意?”
虞侯笑而不答,吴大将军接过来:“虞大人的意思是,为免人家觉得你欺君邀赏,诅咒尊亲早死,以后还是等真的病危了再禀报的好——世子莫瞪我,我这是为了汝阳王府好啊。”
汝阳王世子面孔涨红。
其实他真的跟凌家没什么交情,不过老娘终究是自己亲娘,当初呜呼哀哉的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只是一遍遍求他向皇帝禀告,他怎能不同意。
“家母之事,并非汝阳王府有意欺瞒,实是,实是未曾料到”汝阳王世子神情艰难,“陛下,家母是个糊涂的,可是裕昌郡主无辜啊!她年少守寡,一直贤淑自守,从无半点招摇跋扈,好容易说上了亲事,如今却,却”
说着他竟哽咽了,“血案之后,淳于氏母子连夜逃到家母处,直如惊弓之鸟啊!幸亏淳于氏与家母交往亲密,十几年来养有信鸽传书,昨夜家母得信后立刻派家将前去搭救,此时,此时女莹便又要守寡了”
一名胡须有些歪斜的肥壮臣子倏然立起,高声道:“世子说的是!谁人无亲,谁人无故!陛下,臣也不遮着掩着了,我妹妹是凌老二的续弦!前些年世道乱,她连着死了两个郎婿,好容易嫁了凌老二,也算夫妻和睦。谁知一夜变故,她又成了寡妇!如今她正在家里寻死觅活,臣跟谁说理去!凌不疑要为亲娘抱屈,冲着凌益去就是了,何必赶尽杀绝,连凌老二凌老三也宰了,莫不是狂性大发,嗜血成性了么!”
大越侯皱眉道:“你不要耸人听闻。真的嗜血成性,赶尽杀绝,你妹妹的几个孩儿怎么还好好活着。还不快快坐下!”
另一位黑脸膛身形略矮的大人不忿道:“他凌不疑杀的也不少了!凌老二和凌老三的几个大儿子可是死的死伤的伤”
中越侯道:“刀枪无眼,对阵之际你死我活,哪里顾得上谁的儿子谁的郎婿。”
黑脸大人一顿,怒冲冲的坐了回去——少商立刻明白这黑脸的女儿估计是嫁给了凌不疑的某位堂兄。
一位面白少须的大人直起身体,朝侧对面的纪遵道:“纪大人,您是廷尉,不说两句?”
灯火之下,纪遵脸上尤其显得沟壑纵横。只听他道:“昨夜凌不疑犯下数桩大罪,弑父,矫诏,弄兵,欺隐东宫,祸乱朝政,不论凌氏夫妻的恩怨,不论凌氏父子的恩怨,老臣今日只问国法王律!若这些罪名一一确认,凌不疑便是罪当万死!”
少商暗叫一声糟糕,姜还是老的辣,纪老儿才是切中要害。
崔侯一下立起,指着纪遵急切道:“纪老儿,你你子晟也是看着长大的,他十四岁时还你是教他看刑案律例的他如今在山崖下苦苦挨着一口气,你怎能落井下石!”说着他忍又哭了出来。
纪遵身如老岩,面色阴翳森然,不发一言。
那白面少须的大人直身向皇帝抬臂作揖:“陛下,亲亲相隐是为人之常理,诸位大人也是关心则乱。何况国有国法,凌不疑纵然有千般的苦衷,也不该弄兵乱政,差点闹的六处军营躁乱。若今日陛下不予处罚,臣唯恐将来祸患不断!”
大司空蔡允拍着大腿,赞道:“此话有理!”
那歪胡子大人似乎得了灵感,也仆地痛哭起来:“陛下啊,臣知道您念着霍家旧情,可是凌家三兄弟也与我等几十年故旧了,他凌益虽然文弱,可也是一刀一枪跟我们从丰县拼杀出来的啊!如今他家差不多被灭了门,您不能不给他们做主哇!”
“陛下,凌不疑连自己都亲生父亲都能杀,可见凉薄歹毒,禽兽不如,您千万别念着对他的养育之情啊!”
然后其余十几位大臣也纷纷响应,或呼吁,或哭泣
“你们说够了没有!”
一声高亢呵斥响起,众人连忙扭头看去,只见三皇子忽的暴起怒喝。
三皇子面罩寒霜,冰棱般的目光一一扫过众臣:“翻来覆去就那么点话,与今日上午有何不同!身为臣工,不思昨夜之事其中的蹊跷,只知道顾着自家姻亲,叽叽歪歪,夹缠不清,要你们何用!你领的究竟是朝廷的官秩还是他凌家的!”
在三皇子的震慑之下,众臣一时竟然齐齐噤声。
皇帝微微转头,神情复杂的看了自家儿子一眼;两位越侯看向外甥的目光既骄傲又为难;虞侯微笑不语,老神在在,吴大将军很熟练的将虞侯座前的淡酒挪到自己面前。
少商想,若是要比威势和气魄,一串太子捆起来都比不过三皇子。
“子晟自小养在长秋宫,父皇悉心栽培,我等手足相待,哪怕就是个瞎子,也看得出他将来前程似锦,不可限量!他疯了还是傻了,好端端的跑去灭自己父族满门,再让你们这群比瞎子还不如的来声讨他?!你们倒是捡起许久不用的脑子想想,以子晟沉稳老成的为人,他究竟为何要做这等匪夷所思之事,胜于在这里喋喋不休,老调重弹!”
三皇子吼声如雷,气势如虹,压的汝阳王世子等人头都抬不起来。崔侯一面揩泪一面道:“三殿下说的是,这其中必有蹊跷!”
过了半晌,那白面少须的大人才试探道:“敢问三殿下,殿下以为其中有何蹊跷?”
“孤不知道,反正孤知道其中必有隐情。至于什么隐情,难道不是该你等思量的么?不然要众臣何用?!”三皇子简直蛮横的理直气壮。
少商继续叹息。
不知哪位大神曾说过,君臣好比妻妾,不务实际的读书人们好比自以为是的男人。男人总盼着妻妾和睦,融融其乐,然而那只是传说。事实上,不是君强臣弱,就是君弱臣强,鲜少例外。不过相比太子连几个中等臣工都应付不了,三皇子的强势显然爽多了。
大司空蔡允看了虞侯一眼,虞侯微不可查的点点头,蔡允拱手道:“事起仓促,众说纷纭,不知三殿下有何见解,不如说出来给陛下和愚臣等听听。”
少商暗骂:老滑头,果然和你未来的侄女婿天生一对!
三皇子对目前气氛表示满意,不动声色道:“程氏,你来说。昨夜是你告知父皇子晟要去凌家别院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话一说,众人的目光齐齐射向自进殿后一直默不作声的纤弱女孩。
那位白面少须的大人道:“原来是程小娘子啊,凌不疑是你未来的郎婿,你今日莫不是要来为她说清?”
三皇子抢过话头:“适才丁大人还说亲亲相隐是为人之常情,程氏就算想求情又如何?”
丁大人一噎,复道:“程小娘子,凌不疑虽犯下滔天大罪,可毕竟与你有姻亲之盟,你昨夜怎好出告他的罪行呢?”
“那是因为姻亲还未成,程氏先顾着自己父兄家族又怎么了!”三皇子不耐烦道。
众臣:道理都被你说完了,自然我们都不敢‘怎么了’。
虞侯轻笑一声,出来当和事佬:“丁大人稍安勿躁,先听听程小娘子说什么。程氏,是不是子晟对你说出了内情,你尽可一一道来。”
崔侯一个劲道:“没错,少商你说吧说吧!”
少商就像个惶惑无依的寻常小姑娘一样垂着头:“在昨夜之前,子晟大人并未对妾身说过什么。”
虞侯疑道:“那你如何知道子晟昨夜会去城外,又如何知道他要对父族不利?”
“其实妾身心中对子晟大人的疑惑,由来已久。”小姑娘缓缓的抬起头,柔弱的目光求助般的划过下首诸臣,“难道众位大人从未觉得子晟大人身上有些奇异之处么?”
众臣:你都这么说了,我们怎好说自己什么都没察觉——当下便高低不一的含糊了几声。
“记得那回在杏花别院,侍奉霍夫人的阿媪告诉妾身,霍夫人对儿子溺爱的很,寻常高一点的地方都决不许去的。可妾身分明记得子晟大人曾说过,他年幼时父亲时常会将他举高抛接玩耍。诸位大人觉得奇不奇怪?”少商道。
众臣心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听你一个毫无见识的深宅小女娘在大殿上说闲话才是奇怪!
最后还是吴大将军开口:“哪里奇怪,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嘛。”
“非也。”少商有些无奈,“倘若霍夫人连稍高处都不许儿子去,怎会让凌侯‘时常’将儿子举高抛接呢?”
众臣一愣,丁大人道:“或许霍夫人深信郎婿不会摔伤孩儿,或许凌侯背着霍夫人与儿子玩耍这不过是内宅妇孺小事,有什么值得纠缠的!”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皇帝忽然开口:“不对,君华数年不育,得之不易,对儿子看的极紧。即使在家中,凌益也从来不敢举高抛接儿子。少商,你接着说。”
众臣一凛。
少商恭敬的作揖:“若只有这么一件,妾身也不会疑神疑鬼了敢问大将军,您知道当年霍夫人母子失散后,是怎么回来的么?”
吴大将军不解:“你这是这是何意。不是说,凌益续弦没多久她就找上门了么,还闹的不可开交。这又怎么了?”
少商反问:“虞侯,您也是如此听说的么?”
虞侯道:“难道不是这样?”
“不对啊!”崔祐大叫起来,“君华不是自己找回来的,是我把她接回来的!”
皇帝也面露讶异。
那歪胡子大人道:“怎么会,我听家里妇人说的也是霍夫人自己寻回来,还对凌益又打又骂,说他没良心忘记了她们母子的死活。”
崔祐叫道:“不对不对,那两年君华一直躲在乡野,若不是我无意中听到乡人议论,一路找过去,君华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这这这这陛下知道啊!”
群臣议论纷纷。
虞侯若有所思,高声道:“诸位且静静,听我说当年攻伐激烈,陛下身边的将领臣工甚少得闲。霍夫人失散回来时,我正在河西游说几位名士,老吴和其余将领也各有差事,是以我们都是事后听说的。”
皇帝点点头:“没错。那时,朕身边只有正在训练斥候的崔祐。凌益则是刚办完婚事,还未离去——君华的确是崔祐找回来的。”
吴大将军心思不如虞侯细腻,依旧道:“这又如何?”
少商急切的望着崔祐:“崔叔父,您自小与霍夫人一道长大,您不觉得当年之事好生奇怪么。凌侯又不是从来没纳过妾,犯得着因为淳于氏就要死要活么。当时淳于氏已有身孕,霍夫人假意答应了,以后慢慢想办法将淳于氏赶走就是了,她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那黑脸膛的大人高声道:“我是饶县人,可也听说霍夫人素来暴戾乖张,脾气急躁。以前霍翀将军活着,她当然可以慢慢折腾姬妾,可是后来霍翀将军过世了,她没了依靠,可不得要死要活的么!”
少商道:“不对。当时霍夫人的急躁暴烈不同以往,并非淳于氏不进凌家门就成了,而是非要杀了淳于氏不可!世子殿下,这件事您应该知道。”
汝阳王世子看见君臣们都将目光射过来,急忙道:“没错!阿母以前常说霍夫人心狠手辣。当时阿母见陛下怜惜霍家满门忠烈,已经决定退一步算了,打算等淳于氏生下孩儿,给她另寻一个如意郎婿——淳于夫人也答应了。谁知霍夫人不依不饶,定杀了淳于夫人不可,这才闹到最后绝婚的!”
殿内一时低语纷纷,白脸丁大人缓缓道:“依旧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找回来还是自己回来有什么要紧的?逼着凌侯舍弃淳于氏还不够,霍夫人非要杀之而后快,闹到后来绝婚疯癫,说不得,那时她就已经疯癫了”
崔侯正要骂回去,少商抢着道:“若是霍夫人没疯呢!若是她从来都是装疯呢!”
殿外凭空一记春雷炸响,众臣连同皇帝一齐惊愕难言。
外面发出滴答之声,原来已经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三皇子惊呼:“不好,子晟还在山崖底,父皇”他哀求的去看皇帝。
皇帝只盯着少商:“你说下去。”
少商胸口钝钝的发痛,继续道:“与子晟大人定亲后,家母曾去打听过霍凌两家的往事,听说的也是‘霍夫人自己寻回去的’。恐怕,整个都城里大多人都是这么听说的。也是无人在意,妾身想,只要有心之人细细打听,就会发现‘霍夫人自己寻回去’这个消息,其实就是杏花别院放出去的。”
崔祐张口结舌:“你是说,是君华自己干的?这这这,这是为什么啊”
“崔叔父,您想想霍夫人临终前的样子,您真觉得她疯了么?”少商眼中蕴泪。
崔祐回忆那夜情形,耳边是霍君华那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凄厉叫喊——‘我是瞎子,是蠢货,我要是嫁给你就好’他如遭雷击,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皇帝整个人都转了过来,对着少商道:“还有么?”
“有!”少商沉着应对。
“这些年来,子晟始终不能侍奉霍夫人膝下,陛下应知其中缘故。”
皇帝道:“自然知道!因为君华每每看见子晟就会想起凌益,疯癫之症便会雪上加霜!”
“陛下,您仔细想想,您真觉得子晟大人和凌侯相像么?”少商大声道。
皇帝开始呼吸不稳,瞳仁放大。
少商大着胆子,直视皇帝:“妾身觉得子晟大人和凌侯一点也不像。他明明像的是霍夫人,而大越侯曾说过,霍夫人与其兄霍翀将军面貌酷似,是以——”
“是以,子晟真正的像的,应该是霍翀将军?”三皇子脱口而出。
少商回转身体,冲着众臣道:“妾身年幼,然而诸位大人多是见过霍翀将军的,妾身斗胆请诸位细细回想,子晟大人的样貌究竟像谁?!”
殿外又是一道春雷响起,如重锤敲打在众人心中,各人的面色变化精彩纷呈。
“把话说完!”皇帝喘着气,双手紧紧捏着扶手。
“妾身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可是不敢诉诸于口。直到昨夜,子晟大人亲口与妾身说,他不是凌侯之子,而是已逝的霍侯之子。当年重兵围困孤城,凌侯里通外贼,害死了霍家老小,他昨夜所为是为了报仇雪恨!”
此话一出,殿内此起彼伏的咿啊惊呼之声,便是从来气定神闲的虞侯也大惊失色,从座位上直起身子,吴大将军更是啪嗒一下打翻了酒樽。
大越侯于心潮起伏之外,还格外看了少商一眼,心道这小女子倒是聪慧明睿。若她上来就说出这事,恐怕人人都会痛骂她胡言乱语;可她先是示弱,然后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将殿内所有人的心绪都引至关窍处,然后一记重锤击下,最后收到奇效。
惊愕一阵后,殿内气氛仿若被点燃的引信,哗的炸裂开来。
歪胡子大人怒而立起:“胡说八道!这件事我从未听闻,当初霍翀镇守孤城,以区区数千人马挡住了二十万蛮甲贼,我等都十分敬佩感激!可也不能因为凌益没死在守城战中,就说他里通外贼啊!”
黑脸膛大人叫道:“正是!霍翀将军疼爱霍夫人,凌益又不善征战,是以每次上阵霍翀将军都将凌益放在身后安全之处,不叫他涉险,这我们都知道!那座孤城背靠旬阳山,凌家三兄弟被安排在那里看管粮草。城破之后,凌家自然也是最后才撞上敌军的!”
崔侯面色狂乱,大叫道:“全城的守军都死了,连霍家妇孺都死了,凭什么凌益还活着,他们全家都活着!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汝阳王世子轻声辩驳道:“不是因为我们的救兵去的及时么?城破后才半日,吴大将军就率兵赶到了”
吴大将军道:“话不能这么说。守城到最艰难之时哪还顾得上前军后君,冲锋还是殿后,但凡将士兵丁一概上墙守城才是!我当时就有些奇怪,若是妇孺老幼被安置在城后旬阳山下还有些道理,可凌家三兄弟及其部曲皆是壮勇,怎么还躲在那里?”
中越侯嘴角一歪:“莫不是凌益贪生怕死,躲着不肯出去?”
歪胡子大人犹自吼叫:“你怎能血口喷人!说不得凌益是在保护妇孺。”
崔侯痛骂道:“姓武的,你也久经战阵,你也守过城,现在装什么大头蒜!一旦城破,妇孺皆难幸免,还留着人手保护什么妇孺,当然是上城墙抗敌啊!我知道你们兄妹多年来相依为命,情谊深厚,可你也不能昧着良心啊!”
“什么昧良心!若凌益真的里通外贼,难道我会手下留情么!可如今单凭凌不疑的只言片语,你就要给凌氏一族定下死罪不成!”
“没错!十几年前的事了,凌氏三兄弟又都死了,如今死无对证,还不是由着人说!”
“那也不见得,就算凌侯兄弟活着,难道他们会老实承认自家里通外贼?那时正是咱们陛下最艰难之时,凌益若真的背后插上一刀,罪名可比彭真什么的厉害多啦!”
“废这么多话做什么,有证据说证据,没的别东拉西扯!”
“好了!”三皇子忍无可忍,厉声大喊,“父皇还在这里,你们胆敢君前失仪!”
众臣不甘不愿的坐了回去,同时去看龙椅上那位的意思。
谁知皇帝不知何时已整个人倚在扶手上,一手覆面,手掌下泪水滚滚落下。
群臣哑然无声。
“原来,他不是阿狸,他是阿狰。”皇帝缓缓放下手掌,露出满是泪痕的苍老面孔,“阿狰比阿狸大两个月。阿狰生下来就活蹦乱跳,见人就笑。可是阿狸却体弱细瘦,于是君华硬是要走了阿狰的名字,凌不疑,霍不疑呵呵,呵呵”
见此情状,虞侯等人已是心里有数,而那几个一直替凌益说话的臣子则是一惊。
少商静静的擦去泪水,心想,原来他叫阿狰——狰是一种上古奇兽,可怖而勇猛。
那位白面丁大人一看情况不对,连忙道:“陛下先不要断定此事,自来甥舅相像,凌不疑生的酷似霍翀将军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若他真是霍翀之子呢?”虞侯打断他。
吴大将军接上道:“是呀,英烈之子,就这么白白死了么?”
汝阳王世子抱着脑袋,哀弱道:“你们二位大人也与凌氏有姻亲之谊啊,怎么不替凌家说话”
虞侯摸摸鼻子,微笑道:“我与那位族弟并不熟,他的女儿我见都没见过。老吴你来说,娶了凌家女儿的可是你亲堂弟。”
“算了吧。”吴大将军不无嘲弄,“我年幼家贫时,没见有过亲戚来接济,那会儿我还以为亲戚早死光了呢。待我混出些名堂,亲戚倒一窝一窝的来寻我了。我都稀奇了,莫非人一飞黄腾达,亲戚也会跟着多起来了。”
大司空蔡允与两位越侯哈哈大笑,那位丁大人面色难看。
吴大将军道:“我虽也是景阩郡出来的,可与霍翀谈不上交好。盖因我脾气暴躁,爱杀人斗殴,他老要数落我,是以我不爱和他亲近。”
丁大人几个脸色渐渐好起来了。
“但是”吴大将军接着道,“当年镇守那座孤城,谁都知道是九死一生,本来该我去的,可我担忧老母无人奉养,就这么迟疑了半日,就听说霍翀领命走了。这些年来,我常想,倘若当初去的人是我,那些同僚们见我死了,是会关照我的老母孩儿,还是踩上一脚呢。”
殿内再度安静,无人敢接话。
大越侯皱眉道:“胡说,你是打先锋的性子,哪里能守城了。”
吴大将军不阴不阳道:“我爱打先锋,你是读书人,老虞只有嘴管用。可总有旁人能守城啊,怎么当时不见人自告奋勇啊。”
那几个替凌家说话的武将都不响了。虞侯扯动嘴角:“看来你是长进了,知道迂回说话了。”
白面孔的丁大人有些撑不住了,额头出一层汗涔涔的油光,对着皇帝高声道:“陛下,请再听臣一言!兹事体大,切不可轻率断定凌不疑是哪家子息啊!难道凌侯连自己儿子都不认得么,这么多年来从未听凌侯有过半点疑问啊”
“大人适才不是说‘自来甥舅相像’么,说不定凌侯之子阿狸长的也像霍翀将军,是以相差两个月的外兄弟俩本就有七八分相似呢?”少商细声细气道。
丁大人冷不防被拿住了话柄,怒道:“再相似,凌侯总不会连自己的儿子的都分不出来!”
崔侯恍然大悟,随即道:“所以君华才躲在乡野不肯回来,她是想多等几年,等子晟的模样差别大些再回来,谁知才一年多就被我找到了!她也不是真的要杀淳于氏,而是要将事情闹的不可收拾,然后借机与凌益绝婚,这样凌益见不着儿子了”
丁大人冷笑道:“崔侯不要自以为是了,陛下与霍翀将军何等情意,霍夫人为何要躲藏几年,直接将原委告知陛下便是,难道陛下会不为她做主?!若凌益真害死了霍翀,一百个凌氏也被族诛了!”
崔祐一时语塞。
“——因为,霍夫人担忧没人相信她的话。”今夜吵闹至今,大越侯第一次开口说话,众人皆去看他。
他重复了一遍,“因为霍夫人以为没有人相信她——那回臣妹遇险,陛下曾说过,此生再不相信霍夫人的话了——是以,霍夫人打算自己搜寻凌侯通敌的证据。”
少商痛苦的闭了闭眼睛。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料事如神,更多的只是阴差阳错,霍夫人不是个聪明的人,她只是做了她以为最好的决定。
丁大人眼神一动,冷声道:“我虽在饶县,可也听说过霍夫人自幼爱扯谎。当年光是诬陷越娘娘的流言蜚语,就何止一星半点!霍家殉城时,凌不疑才五六岁,倘若霍夫人因为恼恨凌侯见异思迁,日日对幼儿扯谎,而凌不疑信以为真了呢?”
众人仔细一想,还真有这种可能。
崔侯大怒,高喊道:“子晟明明是霍翀之子,报仇雪恨天经地义!”
丁大人不退不让:“若凌不疑被霍夫人欺瞒以为自己是霍翀之子,实则为凌氏子,那他还是犯了弑父之罪!”
另一人道:“既然凌氏家人都在旬阳山中躲避,两家孩儿又是如何调换的呢?”
“总之,这件事疑虑重重,臣请陛下慎查!”
少商觉得自己的手脚有些发寒,眼前模糊,触觉都有些迟钝了。她没力气做戏了,努力提高声音道:“陛下!”
皇帝似乎在思索什么,满脸沉思之状,听见呼唤才醒过神来。
少商含泪叩首,才道:“陛下,妾身今日终于明白子晟大人的苦衷了。”她的目光慢慢划过殿内众人。
“时过境迁,子晟大人非但对凌侯通敌之事没有证据,甚至连自己是何人之子都无法证明!凌侯死了,那叫死无对证;可若是凌侯活着,他依旧咬死了子晟大人是他的儿子——儿子又怎能弑父呢!”
“妾身终于明白了,子晟大人的确是走投无路,昨夜才行此下策。”
听到这里,三皇子总算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心中难受的连连捶腿。崔侯痛哭道:“子晟,可怜的孩儿啊!”
沉默许久的纪遵忽起身道:“陛下,凌不疑究竟是何人之子尚且无法断言,可是哪怕有个万一呢!万一他是霍”
“朕有法子证明。”
纪老儿话还没说完,皇帝忽然出声打断,众臣或惊或喜或慌张的望向他。皇帝一手揉着太阳穴,另一手朝下面摆了摆:“你们先别说话,让朕想想。”
于是无人敢出声,殿内落针可闻。
过了不知多久,皇帝抬起头来,问吴大将军道:“你记不记得,霍翀兄长身上有个胎记?”
吴大将军有些尴尬:“陛下,臣适才说过,臣与霍将军不亲近。”
然后皇帝去看崔侯,崔祐也为难道:“霍翀兄长比臣大了好几岁,臣在河滩上嬉戏时霍家兄长都要娶妻了。再说了,霍兄长那么讲究衣冠整齐,礼节周到,从来不肯袒胸露背,谁也不知道啊”
皇帝眼光再一转,虞侯和两位越侯立刻表示‘我们是隔壁县的’。
“——慢着慢着。”汝阳王世子一脸冥思苦想,忽一拍脑袋,高声道,“我记起来了。霍翀的确有个胎记,就在他胸口!那年他和陛下滚了一身泥回来,为怕阿母责怪,还是我偷来柴薪给烧的洗澡水!”
“没错!”皇帝重重击掌,“那胎记有两掌那么大!霍翀还叫我们别说出去,因为他家祖上有人曾因被看见了胎记形状位置后,然后受巫蛊诅咒而死!”
“陛下好记性啊!”汝阳王世子不禁叹服,“那会儿我们还不到十岁,一晃眼都四十来年了!这点小事陛下居然还记得。”
“那是阿狰的满月宴上,我们都饮醉了。”皇帝记性极好,然而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酒醉之语,回忆起来难免缓慢,“趴在酒案上时,霍翀兄长忽然说,阿狰有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胎记,不过大小位置不同。”
纪遵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如此甚好,臣这就调派人手,将子晟从崖底救上来,看看有没有那胎记就清楚了!”
替凌家说话的众臣闻言,不免心中忐忑。
若凌不疑真的姓霍,第一构不成弑父大罪了,第二皇帝定然会保他性命——那别的也不用说了,因为弄兵之罪属于可协商问题,皇帝若是死活不肯追究,谁也没办法。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崔侯与三皇子也一样忐忑。
于崔祐而言,凌不疑如果姓凌,那就是霍君华的儿子,他非得保护;如果姓霍,那就是霍翀之子君华侄儿,他一样要保护。
三皇子也同样不在乎凌不疑是谁人之子,反正与他交心亲厚的是那个人就对了。
——万一把凌不疑拉上来后发现没有胎记呢?
两人同时担忧起来。
“那胎记是不是在左脚脚踝处?”
正当众人各自肚肠之时,殿内响起了一个柔弱的女子声音——正是少商。
皇帝慢慢立起身体,定定的看着女孩,殿内众人一齐注目。
少商仰头回忆:“嗯,是一个小小的虎头,却头生了三个耳朵只有两寸大小。”她想起了那夜在小月山下,外面细雪飘飞,帐内炉火融融,她用温水细细的为他濯足。
皇帝一个踉跄,剧烈激动之下差点跌倒,三皇子连忙上前扶住。
“没错没错,正是一只三耳虎头!”皇帝喃喃道,然后一迭声吩咐起来。
“来人哪,来人哪,快将那小畜生从山崖下抬上来!不能伤了手脚头颅,快快!”
“崔祐,你去看着他们,给朕把那小畜生好好的弄回来!再带几个最好的侍医过去,那竖子一日一夜没进水米,要慢慢来崔祐,朕交给你了”
“朕要拎他去他父亲灵前,先痛打一顿,问问他是不是狗胆包天鬼迷心窍,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非要铤而走险!”
此时三皇子终于心中大定,而丁大人一干人已是面如死灰,只有那个脑子拎不清的歪胡子大人还在啰嗦:“陛下,那还有私调兵卒之罪呢!”
皇帝的回应是用力摔过去一个鎏金酒樽,直接将那人砸的抱脚痛呼,然后皇帝破口大骂道:“不如朕给阿狰抵罪,你看行不行!”
事已落幕,崔祐拖着纪遵火急火燎的去救人,其余臣子也鱼贯退出大殿,三皇子落在最后,回头时看见少商没有走,反而跪到皇帝跟前。
“陛下,您别生气啦。子晟大人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你以后慢慢教他就是了。”
“教什么教,朕看他是刚愎自用,心狠手辣,目中无人!”
“陛下,不是这样的。其实适才妾说错了一事,子晟大人不是走投无路。要灭凌氏满门,还可以徐徐图之,大可不必铤而走险。陛下您想啊,子晟大人迟早要位极人臣的。他那么聪明,那么有手段,等到大权在握之时,慢慢炮制凌家就是了这种法子多的很。”
“可是子晟大人不愿意啊。这才几年功夫,凌益就结了这么多姻亲,等再过几年呢,连裕昌郡主都是凌家新妇了。子晟大人不是忌惮这些姻亲,而是不愿牵连那更多人。”
“陛下您别气了,他就是这样的人——要么,就堂堂正正的拿证据让凌氏明正典刑;要么就以血换血,手刃仇敌,大不了一死抵命。那些阴损磨人的法子,他不是不会,而是不愿意。您将他教导的很好,他不是坏人”
皇帝老泪纵横,恍惚间似乎看见了磊落英武的义兄站在面前。他低声道,“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先退下,让朕独自想想。”
三皇子静静的站在大殿门后。
相识这么久,他是头一回听见程少商这样说话,声音温柔中还带着几分天真。
所以当少商走出大殿后,他默默跟了过去,没等他想好说什么,少商扭头看见他,然后喜道:“三殿下么,你别不声不响的,吓死我了!对了,你适才听见汝阳王世子的话了么?淳于氏养了信鸽,还时常与老王妃通信。”
三皇子傻了下,愣道:“那又怎样?”
“昨夜出事时,凌侯独自钻了暗室逃生,淳于氏则连夜躲去汝阳王府,连凌益的尸首都没收。还有十几年前,淳于氏答应过老王妃生子另嫁——您看他们这是情深难抑的样子么?”
“既然不是,当初凌益为何非要娶出身贫寒的淳于氏?我听说陛下年幼时老王妃可算不上慈爱啊,与其讨好一个陛下不亲近的叔母,何不另娶高门妻室?有几回我看见他们夫妻相处,总觉得淳于氏十分畏惧凌益,而凌益也对淳于氏不假辞色。”
三皇子脑子迅速转动,脱口道:“莫非淳于氏捏住了凌益的把柄,凌益不得不娶她?!淳于氏养那信鸽,与其说是传信,不如说是震慑凌益,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少商再度叹息,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想想太子唉,先不提他了然后她高兴不到三秒,就听三皇子道:“这种细微之处也只有你们妇人才会注意到。”
少商:
三皇子沉吟片刻:“淳于氏应当知道凌益通敌之事,并有证据藏在别处,不然这么多年来凌益早弄死她灭口了。那么东西藏在何处呢?”
这个少商也不知道,只能道:“殿下不妨去问问淳于氏,唉,不过这种通敌大罪,打死了也不能认啊。一旦认了,淳于氏母子数人都要糟糕的。”
三皇子沉着脸:“我这去审问淳于氏!”说着抬步就要走,走前看见少商摇摇欲坠,难得生出不忍之心,“你别走路了,我去叫人抬步撵过来。”
少商走不动了,扶着一棵树干:“好,将我抬到长秋宫就好。”
三皇子奇道:“你要去长秋宫?”他以为她要回家,“你见到皇后怎么说?”
少商低低的嗯了一声,才道:“娘娘从来不问我的,她只在我想说时听着。”她现在累极了,不想说话,不愿解释,只想要一个能包容她所有行为的温暖所在。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后都不问你?”三皇子觉得难以置信——昨夜凌不疑私自调兵,说白了就是冲太子去的,皇后居然能毫无芥蒂?!
少商虚弱的笑了笑:“殿下您不明白。您要追问我为何不与子晟大人同生共死,子晟大人要追问我心里有没有他,父母手足要追问我何为不置身事外非要淌这浑水只有娘娘,娘娘相信我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
三皇子沉默了。
其实他也很敬爱皇后,可他要做的事,不可避免的要伤害那个善良的女人。
步撵来了,少商颤颤的抬步上去,三皇子不由自主的扶了她一把,收臂时发觉自己手掌上竟有血迹。他一愣,立刻看向女孩:“你怎么流血了?”
少商无力的捂着肩背,摇摇头:“大概是伤口裂开了,傅母没包裹牢。殿下不必担心,皇后娘娘会照看我的。”
三皇子胸膛起伏,换过几息后,大声道:“你放心,等子晟回来我一定让他给你行大礼赔罪,好好的弄伤你做什么!不过子晟那么喜欢你,以后一定对你言听计从。”
步撵缓缓抬起前行,少商回头笑了笑,苍白孱弱:“殿下还是不明白。我与他,我们没有以后了”
夜雨已止,夜风吹到身上倍加寒冷,女孩已走远,徒留诧异的三皇子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