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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承佑带着滕玉意上前同长辈们一一见礼。
一圈下来, 滕玉意得了少宝贝。
关公公也从宫里带来了圣人和皇后的赏赐,笑着对蔺承佑和滕玉意说:“清元王府的宅邸是王爷和王妃日后的新居,修葺上断乎马虎得。圣人指了宫廷作大匠冯瑜亲自打造,只是再好的工匠也只能雕琢大处, 细小之处还得由殿下和王妃自行斟酌, 趁这几日休沐无事, 殿下如带着王妃到亲仁坊多走几趟,若有什么新的想头, 也好及时告知冯大匠。”
蔺承佑和滕玉意谢恩领赏。
舅父瞿子誉素来偏疼外甥, 闻言颔首道:“ ‘清元’‘清元’,这封号对大郎言,倒是再贴切。这孩子可是生来便以‘涤瑕荡秽’为己任?打小跟着他师公捉妖降魔,十一二岁便能独当一面,后又到大理寺供职,奇案诡案之类的没少破。”
外祖母瞿陈氏接说:“说到这个,记得有一回南城有只花妖幻化成美貌妇人处吃人心肝, 那时候佑儿也十二岁,追了天夜, 到底这妖怪逮住了。花妖看大郎年岁小,妄图用花言巧语迷惑他,结果被大郎直接摁到地上打成了一滩花泥,碰巧我们也在,看得我心肝直颤,他阿娘倒好, 一个劲地在旁边叫好,真可谓有其母必有其子。”
蔺效微微一笑,沁瑶哭笑得:“娘, 您说大郎便说大郎,何苦说到女儿头上。”
滕玉意甚少听到蔺承佑这些儿时趣事,自是听得津津有味。
蔺效怕妻子窘迫,对儿子儿媳说:“好了,师公想必也惦记着你们,这边见礼了,到青云观给师公磕头去。”
滕玉意便随蔺承佑起了身,瞿沁瑶招手让滕玉意近前:“你那神剑是是找回来了?”
滕玉意遗憾地说:“是。”
“你本就懂道术,如今连趁手的法器没有了,日后就算跟佑儿一同降妖,怎好为自己积攒功德。”瞿沁瑶压低嗓门说,“你师公那儿宝贝多,待会去青云观,你自管让佑儿帮你向师公讨法器,师公为贺你们新婚之喜,自会准备礼,你只管挑最好的要,师公就算嘴上乐意,末了也会给你的。”
滕玉意赧点头。
瞿沁瑶说完一抬眼,发觉儿子正注视这边,低笑着说:“以佑儿的性子,多半一早就替你在打他师公那堆宝贝的主意了,回头到了青云观,佑儿抢会帮你抢一件。去吧。”
蔺承佑拉着滕玉意向众位长辈告:“晚辈带阿玉去给师公请安。”
到了青云观,下车前蔺承佑果拦住滕玉意:“待会见了师公你先说,看我的眼色行事。”
滕玉意眼睛一亮:“你要帮我讨宝贝么?”
蔺承佑托起滕玉意的双手打量,一脸嫌弃的样子:“你瞧瞧你,号称跟端福学了快一年的功夫,连几个毛贼打倒,虽说轻功还错,那还是有我渡给你的内力做底子,我估摸着以你这进度,少说要个年五载能有点样子。这回出远门,我们除了要去南阳,顺便还得去濮阳、江南等地捉捉妖,要是再帮你弄点好宝贝,你可就要拖我的后腿了。”
滕玉意秀眉一挑:“呵,依我看,端福可真冤枉,想当初我第一回完完整整学武功,还是世子教的那套桃花剑法呢,真要说起来,你是我的师父。徒儿学得慢,师父帮着找补谁帮着找补?”
“这是帮你找补来了吗?稍后你看中哪样法器只管给我使眼色,我保证替你讨来。”
滕玉意心里一高兴,环住蔺承佑的脖颈:“那你得先告诉我哪样法器最好。”
蔺承佑捏了捏滕玉意的脸颊:“师公那儿就没有差的,况且越是好的法器越认主,你能看上人,也得人能看上你行。反正你待会儿说,师公他人小气得很,同他人要东西,还属我有法子。”
滕玉意笑眯眯说好。
两人刚迈上台阶,绝圣和弃智旋风般迎出来了。
“师兄,滕娘子。”
观里的几个修士含笑提醒:“该改口叫嫂嫂了。”
绝圣和弃智乐呵呵:“师兄,嫂嫂,师公在经堂等你们呢。”
说着风一般跑回耳房,沏茶端点心忙得亦乐乎。
滕玉意随蔺承佑往内走,青云观松柏参天,一派道清幽世界,多亏绝圣和弃智爱说爱笑显得太寂寥。
清虚子端坐在经堂的蒲团上打坐,蔺承佑带着滕玉意上前磕头:“师公,徒孙和阿玉来给您请安了。”
清虚子掀了掀眼皮:“起来吧。”
这会儿修士们端着茶进来了,滕玉意恭恭敬敬奉茶到清虚子面前:“师公,您请喝茶。”
清虚子依旧板着脸,眼底却微露笑意,一甩拂尘,右手接茶盏,喝完茶,用廛尾指了指一边的托盘:“佳偶天成,琴瑟和鸣,那是师公为贺你们新婚之喜准备的,拿着吧。”
蔺承佑瞟了瞟,托盘上放着两柄犀角黄金钿庄如意,也知师公他人从哪个旮旯角翻出来的,看这样式,多半是宫里往年的赏赐。
另有两块金元宝,倒像是师公自行准备的,元宝颜色倒是黄澄澄的,个头只比栗子大那么点儿。他简直头疼,早知道师公这般抠门,他就该提前送些金银玉器到观里。
滕玉意觑见蔺承佑的表情,忍笑端起托盘,其高举额头,朗声道:“阿玉多谢师公。”
清虚子抬手:“起来吧起来吧。”
二人刚坐下,蔺承佑突对绝圣弃智道:“你们俩的辅和七部学得怎么样了?”
绝圣弃智端着点心托盘的手一抖:“还……还没学完呢。”
蔺承佑叹气:“年岁太小,学艺精,师兄也指望这回去濮阳你们能帮上什么忙了。”
说罢对清虚子说:“师公,如今只知濮阳那妖法力差,却也知对究竟什么来头。伯父指了五道和绝圣弃智同我一道去,但五道惯爱喝酒误事,绝圣和弃智尤其靠住。原本阿玉有小涯剑,以阿玉的慧黠,往常还能同徒孙一起对付妖邪,可如今她的法器也没了。真到了紧要关头,说定只有徒弟一人支应。师公,徒孙身边总能一个得用的人没有,您帮着想想法子。”
清虚子一抖胡子:“师公想出法子。”
蔺承佑笑道:“无妨,其实徒孙帮您法子想好了。”
“噢?那便恭喜了。”清虚子慢条斯理抖抖袍袖起了身,“你带阿玉在观里转转,师公回上房打坐去了。
蔺承佑拦住师公,笑着说:“徒孙的还没说完呢,这法子在您身上。”
清虚子用力扯回自己的袍袖:“你那些坏法子,师公听也罢。”
说罢,款步往外踱去。
奇怪的是这回蔺承佑居没拦他,清虚子慢悠悠走到回廊上,陡意识到对劲,略一琢磨,探手往宽大的袍袖内一摸,那他从离身的库房钥匙果见了。
“好你个臭小子!”
等到清虚子赶到库房时,蔺承佑早他庋藏多年的宝贝们搬下来了。
十来个蜜陀螺钿宝箱,或大或小,或长或扁,全敞着盒盖,满屋灵光溢。
蔺承佑和滕玉意蹲在箱盖前挑挑拣拣,绝圣弃智也傻乎乎在边上帮着出主意。
清虚子一个箭步上前,对准徒孙的后脑勺就是一个爆栗:“臭小子,给你你便偷是是?!”
蔺承佑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回头时一脸无辜:“徒孙这也是为了您着想。此去濮阳,徒孙对那妖邪的底细一无所知,稍有慎就会折胳膊折腿的,如果阿玉能有件趁手的法器,徒孙除妖时好歹也有个得力帮手。绝圣和弃智就更提了,倘或徒孙和阿玉受了伤,他俩也未必能全须全尾回来,到那时候,最心疼的还是您么。”
“心疼起。折胳膊折腿又如何?横竖还能长回来。”清虚子吹胡子瞪眼,虽这么说,到底没东西抢下来,被蔺承佑好说歹说搀扶着坐到一旁。
安抚好师公,蔺承佑拽着滕玉意重新蹲到箱笼前,挑拣一晌,举起一个样式古怪的小神龛,回头对清虚子说:“您瞧,这个金银龟甲龛阿玉拿着是是正好。”
清虚子懒得搭腔。
绝圣和弃智挠挠头:“这个太笨重了,提在手上好施展。”
滕玉意瞧见蔺承佑给她使的眼色,故意其托在掌心里掂了掂:“是有点沉。”
清虚子没眼看,这挑挑拣拣的架势,简直青云观的库房当成西市的货肆了。
他闭上眼睛捋胡子。
蔺承佑鼓捣一晌,又掏出一柄红牙拨镂尺:“这个够轻便了。”
滕玉意摇头:“太长了,也太硬了,平日好藏到身上。”
“那这个呢?”这回蔺承佑干脆取出一螺钿紫檀阮咸。
滕玉意很“为难”的样子:“……这也太大了……况且我会弹阮咸。”
“蠢小子,你就能挑一件阿玉能随时揣在身上的吗?”清虚子终于没忍住搭腔了,“你瞧瞧你挑的这是什么?”
蔺承佑和滕玉意相视一笑,忙皱眉应道:“徒孙愚钝,但求师公亲自指点。”
“瞧见那双绛色绣线鞋了?此鞋名叫引商鞋,取自‘引商刻羽之音’,乃当年元阳道君身边最善音律的金仙子所制,里头藏着九地十六音,惯能迷惑邪祟,主人越通音律,便越能借此鞋克制邪祟,阿玉穿上这鞋,也就用琳琳琅琅带上一堆东西了。
“还有那个墨绘弹弓,里头藏着昧真火,弓身巴掌大小,藏在袖子里丝毫突兀。
“那个玛瑙银薰球叫紫灵天章球,看着与寻常香囊无异,里头却藏着两条隐影玉虫翅,掷地后能化作一对玉色蝴蝶,一只蝶翅上纂写着太上大道君的《大东真经》,另一只蝶翅上写着《命召咒文》,法力虽算多强,但也能帮主人抵御好一阵邪魔了,此系在身上,岂比阮咸之类的乐器轻便甚多?”
蔺承佑边听边这样宝贝找出放到滕玉意面前:“听见了?这是师公赏你的,还快谢谢他人。”
滕玉意痛快上前稽首,扬声道:“多谢师公赏宝。”
清虚子心肠一软,俯身搀起滕玉意,对着蔺承佑时,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东西好归好,也得看人认认主,先让阿玉试试。臭小子,到院中起坛去。”
蔺承佑忙捧着样法器出了屋,先其放到院中的供案上,忙活得差多了再请师公入坛。
清虚子步罡踏斗,逐一扯下法器上的封条,一场法事做下来,样法器上的宝光似乎更为炽目了。
蔺承佑滕玉意拉到供案前:“现在可以试了。”
滕玉意最兴趣的是那双引商鞋,好奇上前摸了摸,隐约觉鞋在,她只当是错觉,刚要其捧下供案,那双鞋突像长了脚似的,自行从供案上跳下来,啪嗒啪嗒往另一头跑了,亏得蔺承佑身手极快,其逮回来。
清虚子摇了摇头:“这双鞋的第一任主人金仙子,第二任主人是玄光真人。两位真人是出了名的体态丰腴,这鞋习惯了那样的重量,怕是喜欢体格轻盈的主人。”
那就没法子了。
清虚子忽又一拍脑门:“瞧师公这记性,那枚紫灵天章球素来只认内蕴道真气的主人,阿玉通道术,香球未必肯认她。”
滕玉意一下子失望到极点,她虽跟着蔺承佑学一些皮毛,蔺承佑也给她渡几回内力,但远远称上“内蕴道真气”。看来香囊球也指望上了。
她干脆直接去触摸墨绘弹弓,就在这时候,那枚玛瑙银薰球猛防从盒中探出,沿着供案滴溜溜往前滚,一直滚到滕玉意腰间的位置往下落,一落下,刚巧缠上了滕玉意的裙绦。
滕玉意愕了愕,蔺承佑笑道:“那就是它了。”
滕玉意匪夷所思:“可我没有道真气——”
“看出它喜欢你吗?”蔺承佑若无其事道,“对这样的器灵来说,或许投缘是最重要的。”
清虚子狐疑地瞅着徒孙,滕玉意也是满腹疑团。
蔺承佑分明在打岔,管了,回头再细问好了,滕玉意笑吟吟捧起银薰球,万分珍重地摸了摸:“你叫紫灵天章球对对?我叫阿玉,旁边这位是我夫君蔺承佑,你且安心跟着我,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银薰球在滕玉意的掌心里滚来滚去,模样亲昵极了,滚着滚着,洞眼里突探出只小小的触角俏皮地摇了摇。
绝圣和弃智乐可支:“这对蝴蝶性子真好玩,它们是在同嫂嫂打招呼么?”
清虚子叮嘱滕玉意:“它们嘴馋得很,供奉时切可大意,供奉的法子佑儿知道,切莫供奉晚了。”
滕玉意忙应了。
清虚子瞟了眼徒孙:“法器挑好了,臭小子也该称心如意了,在这儿缠磨师公了,走吧走吧。”
蔺承佑却肯走:“我和阿玉既来了,蹭您一顿午膳是绝会走的。”
清虚子鼻哼一声,自顾自踱步走了,脸孔板得再紧,也掩住嘴角的笑意。
蔺承佑拉着滕玉意回库房帮忙整理。
先剩下的宝器重新归位,又仔细检视那些上了锁的道秘籍。
滕玉意一看便知蔺承佑是做惯了的,一面帮着处扫尘,一面问:“你常整理库房么?”
“师公他人年事已高,我忍心他人操劳,能帮着打理一处便是一处。”
“师兄可心疼师公了。”弃智接头,“虽说去大理寺应职后越来越忙了,师兄也几乎每晚回观里歇寝,白日有空时,也总会来帮忙打点庶务。”
滕玉意微怔,蔺承佑一回头,笑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往后我和你要多来陪陪师公……”
说时一抬头,就看到蔺承佑盯着搁架上的某一处发怔。
“怎么了?”
蔺承佑伸臂往搁架里探去,从搁架与墙缝当中,艰难地取出一个牙制书签,拍掉上头的灰尘,还原出里头的底色,东西年头很久远,牙色泛黄了。
之前大约是塞在搁架的隔层后头,所以一直没瞧见,刚一下子那么多法器全部搬下搁架,导致小心挪了位置。
好在上头的刻字是清晰的。
“天昌十一年,收此书。”
滕玉意和蔺承佑同时露出讶异之色:“这是十年前的东西了。”
蔺承佑认出是师公的笔迹,由回视面前的那层搁架,上头有个上着锁的小木匣,刚巧这木匣他再熟悉,因为里头正好存放着那本《绝情蛊》。
从书签跌落的位置来看,当初这书签是放在这本《绝情蛊》秘笈里的。
蔺承佑怔住了,当初他一直以为这本书是师公从无极门那帮邪道手里缴获的,但从书签上的年岁来看,这本书明明十年前就到了师公的手里。
十年前师公知出于什么目的寻到了这本书,后却一直没用,直到十年前他因为懵懂莽撞,误中了铜锥里的蛊毒。
滕玉意也想通了这一环,一时说出的诧异,绝情蛊自是为了绝情,难道道长也有求得的人?可道长一生孑一身,她本以为他人一辈子没有情念。
是了……当年清虚子道长拼死救下圣人,又含辛茹苦其养大,为了哺育圣人没少吃苦头,因为惯了清苦的生活,还养成了悭吝的毛病,据说道长无怨无悔养大圣人,只因与圣人那位惨死的生母蕙妃是乡的旧识。
可听说蕙妃阴差阳错早早就进了宫。
……若非极其痛苦,道长想必会想到用《绝情蛊》这种邪术来压制自己的思念。
蔺承佑只出了一会神,就迅速牙制书签收入自己袖中,随后当作什么没发生,继续收捡旁处。
蔺承佑说,滕玉意自也会提。
人从库房出来,绝圣弃智怕师公责骂,磨磨蹭蹭练功去了,蔺承佑和滕玉意去上房陪清虚子,又沏茶又陪着打坐,有说有笑上房弄得片刻安宁。
清虚子烦胜烦,怎么也舍得赶他们走。
正闭目打坐,忽觉周安静少,清虚子奇怪地睁开眼,看着两个孩子坐在窗前榻上研究一本《命召咒文》。
蔺承佑点了点书页:“跟我念,‘兆汝欲切邪辟鬼,当被符。符者,天地之信也’。”
滕玉意跟着念完这句,随即闭上眼剩下的部分一口气背出来,声音脆若黄鹂,且整篇文连一个字的错漏无。
蔺承佑眼里满是笑意。
滕玉意重新睁开眼睛,单手支颐望着蔺承佑:“你说的,只要我一字漏地背下来,你就教我使符,你瞧,现在我可记住了。”
蔺承佑从袖中抖出一张符,扳开滕玉意的手指让她夹好。
“看好了啊,我只教一遍。”
滕玉意目转睛点头。
清虚子露出蔼的笑容,这一幕让人心绪宁静,他调匀气息,重新合上眼睛。
两人在观里用午膳,清虚子自称要午歇赶他们走,蔺承佑和滕玉意好再赖着,只好从上房出来。
下台阶时,滕玉意忍住转头看蔺承佑,蔺承佑从头到尾没问师公那枚牙制书签的事。
她回头望了望,尽管隔着重重院门,也仿佛能看到清虚子道长那清瘦苍的容颜,那样一位古板严肃的人,却有着这世上最深沉最宽厚的爱。
滕玉意心下惆怅,两人走到一株相思树前时,蔺承佑抬起右手,须臾工夫,那根牙制书签便化作齑粉,纷纷扬扬落入泥土中。
“走吧。”蔺承佑挥手撒完粉尘,洒脱地牵着滕玉意往前走,滕玉意回头望着院中的相思树,许久,轻轻喟叹一声。
有些无法言说的爱意,就让它永远尘封在记忆中吧。
***
二人刚回到成王府,宽奴牵着俊奴跑来:“大郎和娘子总算回来了,杜大娘和杜大郎在东跨院等你们好久了。”
滕玉意高兴地催促蔺承佑:“我们快回去。”
蔺承佑也笑:“给杜表姐和杜表弟上茶点了么?”
“这还用世子吩咐?”宽奴小声嘀咕。
“你俊奴牵出来干吗?”
“是二公子和郡主牵出来的,结果玩了一圈,王爷和王妃就带着二公子和郡主进宫去了,小人还没来得及俊奴栓回去。”
滕玉意接俊奴的项绳:“我来牵它吧。”
又同蔺承佑讨吃的:“给我点肉脯。”
蔺承佑从腰间取下一个囊袋递给滕玉意:“给它喂太多,回头它的嘴更刁了。对了,那回我去淮西道前俊奴放到你身边,回来发现它胖了一圈,你说,那几月你喂它吃什么了?”
滕玉意蹲下来摸摸俊奴的脑袋:“还就是些肉和果子之类的。俊奴可是世子的宝贝,真要是饿瘦了,世子岂要同我问罪。俊奴,我们滕府的伙食如何?”
俊奴尚未搭腔,滕玉意腰间那枚紫灵天章球出其意地滴溜溜一转。
滕玉意一愣。
蔺承佑一瞧就明白了:“里头那对蝴蝶也馋你手里的肉脯了,给它们也吃点吧。”
说着促狭一笑:“滕玉意,我算是发现了,若非一等馋货,绝会往你身边凑。小涯已经够馋了,看样子这对馋嘴蝴蝶比小涯更着调。”
滕玉意喂完食,拍拍手起身道:“对了,你快告诉我,为何我会内蕴道真气?”
蔺承佑顾左右言他:“本想带你去驯服那匹赤焰马的,既今日无空,干脆几日歇好了再带你去马厩。”
说着拔腿就走。
滕玉意自会上当,上前拦住蔺承佑:“是是那套桃花剑法有点问题?”
蔺承佑笑答。
滕玉意笑眯眯看着他:“我早就觉得奇怪了。自从学了桃花剑法后,我连夜间手脚发凉的毛病没了,可这剑法总共七招,哪有那么大效用,你快告诉我,你是是给我渡什么真气了?”
“想知道?晚上我再告诉你。”
“为何晚上能说?”
“这是来客人了吗?招待完客人,还得进宫用晚膳,等到我们俩闲下来,差多就到晚上了。”
滕玉意狐疑:“那你脸红什么?”
“天太热给闹的。”蔺承佑二说牵着妻子回到东跨院,下人们知道小两口免了有些亲昵的要说,有意离他们远远的。
恰逢春日,庭中花卉繁茂,莺啭蝶舞,滕玉意边走边环顾,只觉无处幽,无景美。
比起她的潭上月,蔺承佑的院子更为清爽简练。
先前蔺承佑眼盲时她也曾来他的住所,但当时二人尚未成婚,即便来了也会多停留,更提仔细打量了。
今日心境自是同,要知道一直到清元王府修葺完毕之前,这儿是她和蔺承佑的住所。
“这儿添株玫瑰就好了。”滕玉意指指点点,“那儿可以再添两株芭蕉。”
蔺承佑负手顺着妻子的视线一会看看这儿,一会看看那儿:“行吧,依你,亲仁坊那边你想添置什么也告诉我,你那么喜欢玫瑰,到时候愿意种一府的玫瑰随你高兴。”
滕玉意心满意足点头:“玫瑰自是要多种些,但旁的花卉也可少,你想想,如果只种玫瑰,花谢了园子里该多寂寞。”
她板着指头对蔺承佑说:“二月的杏花、月的迎春、月的牡丹、五月的石榴、七月的玉簪花……还有什么棠梨、茉莉、赛金花……全种上好。”
蔺承佑边听边笑着点头:“行倒是行,可你就怕到时候清元王府变成个大花园吗?”
“这样我能季给你做鲜花糕是?”
蔺承佑说了。
“怎么了?”
“我想亲你一口。”
周可是人。滕玉意脸一红:“你怎么这样?我在同你说正经事呢。”
“我哪句正经了?”
“世子,阿玉。”两人闻声抬头,就看见杜庭兰姐弟坐在回廊下,廊下铺着凤翮席,席上满是珍果芳酿,微风习习,春日融融,姐弟俩一个柔美端庄,一个清秀文弱,模样倒是极相似。
滕玉意忙和蔺承佑迎上去:“阿姐,绍棠。”
姐弟俩离席行礼,歉道:“其实该叫王爷和王妃了,先前叫惯了一时改来。
蔺承佑撩袍坐下:“真要这样叫,反倒显得生疏了,阿姐叫惯了阿玉妹妹,如索性叫我妹夫。绍棠,你叫我姐夫就好。”
杜庭兰温柔的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妹妹眉梢眼角是笑意,模样隐约比成亲前更娇美了,她心知妹妹得无拘无束,便也发自内心地替妹妹高兴。
“你们新婚燕尔,我和绍棠本宜来打搅。” 杜庭兰从身后婢女手里拿一个漆匣,柔声说,“昨日就知道妹夫复明,大礼之日也没来得及道贺,今早爷娘越想越高兴,也等及阿玉回门那日了,一早就准备了贺礼让我们登门贺喜。”
滕玉意亲自接贺礼,上前挨着杜庭兰:“阿爷也知道这事了吧?今早世子就让人给两府送信了。”
“姨父自是知道了,阿爷说,姨父高兴得得了。”
“姐夫,听说你和玉表姐要去濮阳捉妖?”
蔺承佑摇了摇琉璃盏里的桂花醑,等到酒液挥发些,再其搁到滕玉意手边:“当地僧道奈何了那妖怪,圣人生恐还有百姓遭殃,正好我们和缘觉丈要去南阳做法事,圣人便叫我们顺道去降妖。”
杜绍棠看看邻座的姐姐,有点害羞地说:“阿姐和太子的婚事定在七月,到时候姐夫和玉表姐可要及时赶回来成。”
杜庭兰脸有些红。
蔺承佑笑着说:“在阿玉心里,阿姐的事是头等大事,在我心里,阿麒的事也是头等大事,自管放心,无论如何我们会提前赶回来的。”
忽听身后有人笑道:“你又在编排我什么?”
众人回头,就看到一个紫袍金冠的贵公子沿着回廊走来,这人生就一张端正的脸,嘴唇也稍厚,但气度清贵,神情也很温善。
“太子殿下。”
仆从们纷纷行礼,杜庭兰姐弟也退到一边欠身。
太子忍住看了看杜庭兰,看她婷婷如牡丹,想起前日两人见面时说的那些,心里像沁了蜜似的那样甜,目光也随之变得更柔和了。
杜庭兰并肯在人前看太子,只红着脸依礼行事。
太子只好也收回视线,坐下对蔺承佑道:“爷娘怕你的眼睛忽好忽坏,特地派我来瞧瞧你:今日如何,可维持了一整日?”
一边说,一边故意伸手在蔺承佑眼前晃了晃。
蔺承佑笑着挡开太子的手:“行了,我好得很。”
太子大松一口气:“看来那块赤须翼已经彻底你体内的蛊虫克化了。说到这个,爷娘有些好奇,弟妹原来与新昌王的遗孀是故交么?竟连赤须翼这样的天下异宝能讨来。”
蔺承佑和滕玉意尴尬地互相望了望,滕玉意含笑道:“新昌王遗孀十年前到我住一段时日,说起来我娘对她有恩,因我自小便认识她,算得上交情匪浅。”
杜庭兰姐弟脸上同时闪诧异之色,又迅速掩去了。
蔺承佑生恐席上追问,摩挲着酒盏说:“今日这般高兴,要我们玩点什么吧。绍棠,你会射箭吗?如我们在庭中玩一回射礼。”
绍棠腆摇头。
太子知道杜门风保守,忙说:“难得闲一两日,何苦又拉弓射箭。阿大,你善吹笛,绍棠善箜篌,庭——杜娘子据说善弹阮咸,我箫技差,弟妹想必也有擅长的曲艺。春盛,我们何索性奏乐一曲?”
蔺承佑一下子来了兴致,他只知道妻子会抚琴,还没亲眼见她抚琴是何种情状,便让宽奴他的那管玉笛拿来,顺便安排人到库房取一未用的箜篌和一管箫,扭头问滕玉意:“想抚琴吗?”
滕玉意兴致勃勃对春绒说:“回屋取琴吧。”
等到乐器一一取来,五人也离席,留在原位各持一柄乐器,互相笑望着。
风一起,满座芬芳,馥馥袭人,人人神情怡悦。
蔺承佑说:“箜篌浑厚幽沉,如由绍棠先起头吧。”
杜绍棠笑应了,握稳箜篌调了下音律,一曲清肃的曲子倾泻出。
曲调刚一起头,蔺承佑的脸色瞬间淡了下来。太子的笑容也凝在脸上。
滕玉意和杜庭兰惊讶互望,那是一曲《思归引》,无论宫廷还是间,常能听到有人演奏此曲。
杜绍棠察觉二人脸色难看,错愕地顿住了:“怎么了?”
太子拧着眉头叹气,皇叔识音断律的本领天下第一,阿大兄妹的曲艺是皇叔亲手教的。
尤记得那年中秋节举行宫宴,有人提议皇叔和阿大合奏一曲,所奏之曲便是《思归引》。
记得当时是在大明宫的麟德殿外,殿前铺满了如霜的月色,皇叔和阿大,一个抚琴,一个吹白玉笛,端的是一座光辉。
自那之后,只要叔侄二人同席合奏,几乎少了一曲《思归引》。
如今两人再听到这首曲子,心里怎能扭,照理说,为了岔开题该另起一首曲子是,但两人没了兴致。
皇叔如今被幽禁在兴庆宫,圣人顾念亲情忍其赐死,但朝野内外断有臣子上奏疏,说淳安郡王一为谋夺帝位豢养枭众,二为成全野心残杀无辜,堪称罪无可恕,从树妖为祸紫云楼到八月中发宫变,前前后后死在淳安郡王手里的人数胜数。
此子按律当诛,知圣人因何迟滞决,若圣人诚心轻罚,叫天下人如何作想。
但他们俩知道,圣人之所以如此,是怜悯皇叔自幼被恶人和母亲引得走入歧途,一念之差,万劫复。
其罪,可恕,其情,实堪怜。作为淳安郡王的半个兄长,何忍杀之。
滕玉意在旁怔怔望着蔺承佑,她甚少在蔺承佑脸上看到这般烦闷的神色,除了惊讶,心里也有百般猜想。
片刻,蔺承佑勉强笑笑:“要换首曲子?”
滕玉意正要说,采蘋嬷嬷匆匆赶来:“太子,大郎,宫里有急事找你们。”
众人一惊,蔺承佑怔了下,对滕玉意说:“你和阿姐说说,我去去就回。”
滕玉意忙点头。
直到太子和蔺承佑离席去,人仍有些怔忪。看这架势,莫是宫里出了什么大事,既是大事,为何见关公公来传报。
人无心再饮茶作乐,滕玉意同杜庭兰在院子里走了走,又拉着姐姐回里屋说。
杜庭兰看妹妹神色困乏,便说:“你们尚在新婚,我和绍棠便在此久留,你先睡一睡,等世子回来就该知道出什么事了。”
滕玉意换了寝衣上床躺下,顺手那枚紫灵天章球放到枕边,忽拉住阿姐的手,悄声说:“我猜是淳安郡王出了事。”
杜庭兰一讶,顺势在床边坐下:“为何这样说?”
“阿姐你想想,采蘋嬷嬷是成王府的人了,平日轻易会亲自来传,连她如此郑重,可见多半是出了急事,奇怪采蘋嬷嬷却又未明说是何事——对皇室中人来说,眼下岂是只有淳安郡王的事是‘说得’?”
杜庭兰叹气:“若是他,我实在怜悯起来,一个人无论有什么样的因由,该残害无辜,况且他也算间接害你。”
滕玉意哑,阿姐只知疼惜她,却知自己前世的死也与淳安郡王有关,甚至连今生,阿姐也险些遭了卢兆安那帮人的毒手。
至于自己前世的死——滕玉意心里好可惜,虽说昨晚在脚踝绊上了双生双伴结,她和蔺承佑却未梦见前世,看样子她心底残留的那些谜团,注定无法弄明白了。
滕玉意一边思索一边整理衾枕,无意间发现枕头下放着根红线,抽出来一看,正是双生双伴结,早上蔺承佑叮嘱要妥善保管,碧螺春绒估计是怕弄丢,便塞到枕头下了。
滕玉意瞧了眼,重新红绳掖回去:“阿姐,你再陪我说说。”
杜庭兰帮滕玉意掖了掖被角:“好。”
或许是这几日累坏了,滕玉意说着说着,提防睡意一股脑涌上来,没说上几句就睡去了。
等到滕玉意再有意识,只觉得胸肺胀痛得欲炸开,勉强睁开眼,冷丁呛了一大口,大量冰冷寒水顺着她的喉咙灌入她的肺管,让她浑身哆嗦。
滕玉意一滞,慌乱环顾周,这是——这是前世溺死她的池塘吗?她明明在她和蔺承佑的卧房午歇,她魂飞魄散,骇在水中挣扎,只恨肢僵硬如木,渐渐地,胸膛里的心跳越弱。颓挣扎一晌,那种绝望无助的觉又来了,半睁着模糊的双眼,浑浑噩噩在冰水里沉浮,当她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池塘边忽有个人纵身跳入水中,飞快朝她游来。
就在这时,滕玉意胸膛里的心猛烈一颤,眼前再次陷入永远的黑暗中。
滕玉意阖着眼睛,静等自己重新堕入幽冥之境,等着等着,陡发现对劲,明明已经死了,耳边却仍有清晰的水声。她急忙打开眼皮,蓦发现自己仍在水塘中,只是她再冷、再痛,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无知无觉。
下一瞬,她看见池塘里静静漂浮着一个人,距离那样近,近得连对的睫毛能看得一清二楚,那张脸依旧美丽,但已毫无声息。
滕玉意喉咙一哽,那便是死后的自己了,知为何,看上去样可怜,她惶靠去,想孤零零的尸首搂入自己怀里,这时,水里另一个人飞快游了来,到了近前一溺水少女拽入自己怀中,转身就往岸上游。
滕玉意瞳孔猛烈一缩,看清那人面庞的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击碎了她的心脏。
一次次的猜想,远及亲眼看到来得震人心肠,竟——竟真是蔺承佑。
她浑身哆嗦,眼前也一阵阵眩晕,揪住自己的前襟,张了张嘴想喊他,热气和泪水却卡在了喉咙里。
“蔺承佑。”她哽咽着发出声音,但蔺承佑似乎听见身后的静。
滕玉意泪水从眼中无声滚落,情自禁跟上去,蔺承佑身手矫健,很快就游到了岸边,先她的尸首推举到岸上,稍后自己也撑着池边上岸。
时值隆冬,池榭边堆积着皑皑白雪,头顶一轮孤月,幽幽笼罩着空旷的滕府。
月光落到池边,蔺承佑的眉眼照得清晰无比。他浑身上下湿透了,在冰水中待了这么久,肤色也比平日苍白少,抹了脸,水珠依旧滴滴答答顺着他的脸庞往下滴,可他根本顾上这些,只顾蹲在岸边为她施救。
“蔺承佑,我在这儿。”滕玉意泪眼婆娑,飘飘荡荡靠去,但无论她怎么唤他,蔺承佑毫无所觉,滕玉意心下焦急,上前搂住他的肩膀,蔺承佑也依旧没有反应。
他全副心神放在面前这少女的尸首上,奋力施救一晌,似乎终于发现回天乏术,面色变得极难看,怔了许久,颓跌坐到一旁。
(后面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