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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思雅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林红旗:“今天的省报送过来了吗?”

    “邮递员刚拿过来, 还没整理,我去给你拿。”林红旗笑道。

    余思雅点头, 翻开了文件, 第一页还没看完,林红旗就将报纸拿了上来:“余总,今天的省报送过来了。”

    余思雅立即放下手里的文件, 接过报纸:“谢谢!”

    她打开报纸, 在头版下方的位置找到了这篇报道。迅速浏览完,余思雅心里激荡着一股说不出的感受, 她早知道内容, 看到后并不意外, 可其他人呢?

    她需要的是其他人更真实的反馈。

    余思雅转手将报纸给了林红旗:“你看看这篇报道, 看完后跟我说说你的感受。”

    林红旗双手接过报纸, 认真地看完, 笑着说:“路主编这篇报道写得挺好的啊。”

    余思雅眼也不眨地盯着她,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你不要因为路主编是我的朋友就只捡好的说。我想听听第三方的客观意见,你尽管说, 没关系的。”

    林红旗放下了报纸:“余总, 我跟报纸上的宋敏丽一样是下乡的知青, 我自己, 我身边的亲人同学朋友, 都曾为了一个工作岗位辗转难眠,费尽心思。别人怎么看, 我不知道, 但我理解他们, 我也觉得他们说得对。靠劳动,靠勤劳的双手挣钱并不丢人, 他们有了生活的希望,我们普通人购买到了更廉价的商品和更舒心的服务,还不用看售货员的嘴脸,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觉得挺好的。”

    余思雅点头:“好,谢谢你红旗,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去忙吧,让我自己想想。”

    虽然林红旗的反馈很正面,很积极,但并不能由她一个人去推导其他人看到这个事的反应。因为一个人不能代表大众,也因为林红旗是知青,能够对宋敏丽和胡祥的遭遇感同身受,有比较强的共情能力,其他人未必会这么想。

    但这点却提醒了余思雅,这份报道有个天然的群体会支持他们,那就是广大的知青同志。这批人因为自身的遭遇和经历,更容易理解宋胡两人的处境和选择。

    她还要看看其他人的反应,尽可能地知道这件事究竟是朝好的方向发展,还是往更差的方向走。这样才能及早做出下一步的行动,将影响降到最低。

    琢磨了几分钟,余思雅起身出门,对林红旗说:“我有点事,去一趟机械厂,如果有人找我,你就记下来,等我回来回电话。”

    交代完事情,她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机械厂,去找田主任。

    田主任还在车间里忙活,余思雅等了十几分钟他才回来,两只手上还沾满了机油:“不好意思,余总,你再等几分钟,我洗个手。”

    “好的,不着急。”余思雅笑着说道。

    很快田主任就洗干净了手,擦着毛巾回来,先给余思雅倒了一杯水,然后问道:“余总,你是来问上次那事的结果是吧?”

    余思雅点头:“对,已经过去好一阵了,我想问问你们厂子里商量好了吗?”

    田主任笑着说:“厂里通过了,不过向厂长今天上午去市里开会了,估计要到中午才会回来,要是余总没急事要忙,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余思雅确实没太着急的事要忙,她想早点将这件事定下来,就点头答应了:“好啊,那我就打扰了。田主任,今天的省报你看了吧,对这篇报道,你们厂子里怎么看啊?”

    田主任顺着余思雅的目光看到了摊开放在办公桌上的报纸,轻轻摇头说:“这路主编也太大胆了,什么都敢说。”

    路明惠作为孟兰的同学,田主任自然也是认识的,两家交情还不错。

    不过看样子,田主任还不知道她也在里面插了一脚。正好,那他面对自己的反应应该是最真实的。

    于是,余思雅用一副讨论时事的态度问道:“这么说,田主任是不赞成路主编的这篇报道了?不过我觉得路主编真的很勇敢。”

    田主任摇头:“光勇敢有什么用?余总啊,你们年轻同志不懂。哎,也不知道路主编怎么想的,她多稳妥的一个人啊,竟然会公开在报纸上发表这些。”

    余思雅听出来了,田主任还挺担心路明惠的。那这就好办了,于是她问:“田主任,那你们厂子里的职工和领导怎么看这个事啊?”

    田主任轻轻摇头:“有支持的也有反对的呗,具体怎么看,咱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想法不重要,还要看上面怎么想。”

    其实上面也在看下面的反应。余思雅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但又觉得特别能理解,现在是个很敏感的时代,文、革才过去几年,残留的阴影还深深地烙在大家的心里,所以很多人行事都比较谨小慎微。

    “这样啊,那我能不能去你们厂子里参观参观,田主任你工作比较忙,派个人给我带路就行了。”余思雅笑道。

    既然从田主任这里打听不出什么实际的东西,那就去厂子里走访走访。机械厂有好几千人,虽然对于偌大的省城来说不算什么,但也算不小的一个样本了,能从一定程度上,反应普通人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这也是余思雅会突然选择这个时间来机械厂走访的原因。

    田主任确实有很多工作要忙,没空一直接待余思雅,见她主动说去厂子里转转顿时松了口气:“也好,余总你还没有参观过我们机械厂吧,除了卖给你们厂子里的机器,咱们厂子里还有很多机器。小黄,你带余总在厂子里参观参观!”

    小黄是个二十多岁出头的年轻人,两年前分配到机械厂的大学生。

    他笑眯眯地说:“余总,请跟我来,咱们先去生产车间看看吧。”

    “好啊,麻烦小黄同志了。”余思雅笑道。

    机械厂的生产车间很大,而且分为好几块。田主任没夸张,机械厂生产的机械确实非常多,从农用机械到工业用的机器,几乎应有尽有,几乎囊括了市面上的所有种类。

    不过工人们都埋头干活,工作比较紧张,没时间聊时事和八卦。

    余思雅转了一圈后说:“小黄,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们的办公区。你们厂子规模大,又是成立了几十年的老厂子,管理经验丰富,正好今天有空,我也想学习学习。”

    小黄一直为自己的厂子骄傲,很高兴地同意了:“那余总,你跟我来。”

    拐到了办公区,这边果然闲多了,也有功夫聊八卦了。还没进门,余思雅就听到几个女同志在提她最关心的内容。

    “省报可真够大胆的,连这都敢报,就不怕被抓起来吗?”

    “你当还是以前啊?人家说的是实情啊,记者不就要说真话?报纸上的女知青我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过,人家卖的衣服质量好又便宜,而她态度非常好,我将所有的花色都看了一遍,最后还是买了第一件,她也没任何怨言,笑眯眯地将衣服给我包好,哪像商场里的售货员,眼睛都长到额头上去了。”

    “那能一样吗?商场的售货员可是正式工,能拿很多好东西,谁不羡慕能有这样一门亲戚。一个摆地摊,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小偷,凭什么跟商场售货员比?”

    “得了吧,扯这么多还不是因为你侄女就在百货公司上班。对了,我那天买的背心也是清河鸭服装厂生产的,听说清河鸭服装厂会奖励优秀售货员工作岗位,你侄女有没有啊?”

    “哼,我侄女都正式工了,谁稀罕一个破厂子的工人,也就你们当宝!”

    “是吗?我没记错,你还有个闺女在乡下吧?你就不想把她早点弄回来?”

    “行了,别吵了,大家都是老同事了,一人少说两句,这都是上面的事,咱们小老百姓嘛,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无意中撞到这一幕,让小黄很不好意思:“余总,他们以前不这样的。”

    “没事,他们争论得挺有意思的。”余思雅笑了笑,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小黄,你怎么看这件事?”

    小黄拧着眉:“省报怎么现在也变成这样了,什么都瞎报道,一个小偷,一个抢劫犯,有什么好弘扬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难怪能干出去街上摆摊卖东西的事呢,这两人有严重的资本主义倾向,应该严惩!”

    余思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年纪不大,官僚做派倒不小。

    不过嘛,行不行,好不好,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余思雅也懒得跟这种思想陈旧,没什么怜悯之心的人多扯。

    笑了笑,她推开门,进去参观办公区。

    一个半小时,余思雅将机械厂逛了个遍,遇到了好几波讨论省报的人,这些人里有反对的,也有支持的,众说纷纭。

    虽然没她想的那么好,但好歹舆论没有一面倒,还是有很多人赞成这件事的,反对的声浪和支持的勉强能打个平手。

    这已经比他们预想中的更好了。

    这时候向厂长也回来了。

    田主任找到余思雅,带她去见向厂长。

    向厂长似乎挺累的,在揉太阳穴,脸上一片疲色,看到余思雅,和气地笑了:“不好意思,让余总你久等了。”

    “向厂长客气了,我正好没事,参观参观咱们省城机械厂,你们的机器种类可真多,不愧是全省最大的机械厂。”看向厂长今天心情似乎不大好,余思雅专挑好听的说。

    向厂长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余厂长你可真会说话。哎,咱们机械厂就是一艘布满了铁锈的旧船啊,哪像你们清河鸭,发展这么快。”

    这话有点意思啊。向厂长一个大厂领导竟然会跟她抱怨,应该是最近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

    余思雅琢磨了一下,关切地说:“向厂长,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你们厂子可是为全省的农业发展和工业建设做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

    向厂长叹了口气,指了指桌子上的省报:“余总今天没去开会,有所不知。今天高市长看到这份报纸,大发雷霆,正好上半年经济总结会议,全市大型企事业单位的负责人都去了。会上高市长严厉地批评了我们,让我们回来好好想想,能够扩员多少,尽量解决这些年轻同志的就业问题。可咱们厂子现在职工都已经超员了,我上哪儿增加工作岗位?”

    余思雅在心里大大地为高市长点了个赞。太给力了,高市长表面上是给各大企事业单位的领导压力,但实际上是变相减轻路明惠这篇报道的反对声音。

    就是为了自己的工厂着想,很多厂矿领导人也不会反对个人摆地摊这种行为。说白了,人都是自私的,利己的,这是人的本性。相反,那种舍己为人的,愿意冒风险去为他人谋福祉的才是少数。

    跟自己的厂子无端端的多几十上百名员工,增加负担相比,年轻人去摆地摊算得了什么呢?

    摆地摊,个体户又不需要他们养活。可招工就不一样了,一个工人一年几百块的工资,招个几十百来人,一年就得多支出上万块,而且年年如此。厂子里效益本来就不好,再多这么多人,年底的工作报告更不好看了,很可能又得问财政要钱,自然也就跟先进无缘了。

    余思雅长叹了一声,对向厂长的困难表示理解:“是啊,单位也困难,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只是,市里也有难处。省报最近的报道我都看了,这么多年轻人没事干,没收入,长时间下去,也会影响到社会的稳定和安全,也关乎我们每个人,谁也没办法摆脱出去。大家都有困难,相互理解,相互支持,争取早日度过这个难关吧。”

    向厂长揉了揉额头,羡慕地看着余思雅:“哎,余总你说得也有道理。还是你们好啊,你们厂子发展这么快,一直在招工,倒是不愁这个问题。”

    余思雅苦笑了一下:“向厂长说笑了,我们前一阵子还遇到了抢劫……这么发展下去,谁也没法独善其身啊。所以市里会提出这个有些强人所难的要求,也是没办法。”

    向厂长听说了余思雅他们的惊险事故,再回忆了一下自己周边最近增多的犯罪率,不得不承认:“哎,余总你说得对,这些年轻人难,我们厂子也难,市里也难。”

    “是啊,如果能让他们有事情做,这种状况也许会好很多。”余思雅无奈地感叹道。

    向厂长把这句话听了进去,低头盯着报道看了几遍,喃喃道:“其实这摆摊就不错嘛,挣个辛苦钱而已,又没雇工,怎么能算剥削呢?没剥削也不应该反对啊!”

    余思雅笑着说:“向厂长说得也有道理,没有雇工就谈不上剥削,如果还不放心,可以限制小贩们每天的销售量嘛,将数字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

    向厂长眼睛一亮:“余总,你这办法好。你向市里面反映吧。”

    余思雅连忙摆手:“向厂长说笑了,我就随口一提,哪能当真。再说我一个人说有什么用啊,我们清河鸭在全市就一个几百人的服装厂,人微言轻,说了也不大顶用。”

    向厂长才见余思雅第二回,也不清楚,余思雅跟高市长的交情,对这番话没怀疑。而且还认真思考了起来:“你说的这也挺有道理的,要不咱们组织组织,向市里反映一下这个情况?”

    余思雅没吭声,只是微笑。这个事,跟清河鸭没多少关系,她现在不宜表现得太热心,不然要是引起了向厂长的怀疑,那就要起反效果了。

    “向厂长,咱们先谈田主任出国的事吧。”

    向厂长这才记起两人坐在办公室里的目的:“对,说正事,说正事。余总,去一趟日本开销不小,来回的机票费,在日本生活半年一载的费用,我们粗略估计了一下,怎么也要好几万吧,要是时间呆得久了,可能更高,你们可真想好了。”

    几万块够几十上百名工人一年的工资了,在这个时代绝对是一笔巨款。

    余思雅含笑点头:“向厂长,这个事情,在找你之前,我就打听过了。我们清河鸭愿意出这笔钱,只要能学习到国外先进的技术,我觉得这笔钱花得值!”

    好吧,既然余思雅没意见,向厂长也不再多说:“那咱们说说具体的条款,你看怎么样?”

    “好。”余思雅就是为了来确认这个事的,当然是尽早确认,让田主任早日出国最好。

    接下来双方谈了一个多小时,连午饭都错过了,才确定了具体的条款,然后签字确认。这份协议里规定,清河鸭要提供田主任往返日本以及留日期间的所有开销,田主任则要帮清河鸭物色火腿肠加工和饲料加工的生产线,帮忙购买机器,学会维护和修理。

    定好协议后,接下来就要准备出国的工作。这会儿出一趟国可不容易,有很多事情要做,办理护照,向有关部门提出申请,兑换外汇,跟日本那边的相关企业提前沟通好等等。

    不过这些事都由机械厂去办,清河鸭只负责钱到位就行了,所以接下来没余思雅什么事了,她只要等消息就行了。

    谢绝了向厂长吃饭的邀请,余思雅出了机械厂就顶着烈日回到了省大门市部的办公室。

    进门第一件事,她连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去给高市长打电话。

    “高市长,我上去机械厂办点事,听说了上午的会议,效果非常明显。机械厂的向厂长建议我向市里面反映支持没工作的人摆摊这个事。”余思雅兴奋地跟高市长分享这个喜悦。

    高市长乐呵呵地问:“那小余同志怎么说?”

    余思雅笑道:“我就说我人微言轻,这次开会我们清河鸭也不在其中,我去发这个言不合适。我看向厂长不大愿意做这个出头鸟,他似乎想找其他的人出面。”

    这也很好理解,枪打出头鸟,这个事毕竟挺大的,谁也不愿意做领头人,不然万一后面出了什么事,自己就要担责任。

    “这个滑头!”高市长无奈地说。

    偏偏这社会上,向厂长这样的人是多数。如果他们不干预,不暗地里推波助澜,即便向厂长这类人因为种种原因,愿意支持,但肯定也要磨磨蹭蹭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向市里反映。

    可事情拖久了,谁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故?到时候也许会超出他们所有人的控制。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趁着现在舆论还好的情况下,迅速将这件事定下来。

    余思雅回来的时候想了一路,心里已经有了点想法:“高市长,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高市长你应该有信得过的大厂矿负责人,你给他一点暗示,由他来联系向厂长这样的同志,向市里反映,争取早日将事情落实了。”

    至于余思雅为什么不出头,有两个原因。一是清河鸭的影响力不够大,她也过于年轻,这些老油条不会服她。二是,向厂长不知情,但也有很多知道她跟高市长关系不错的人,她出面很容易让人猜到高市长今天这个会的用意。

    高市长认真思考了两分钟:“小余同志,你这办法不错,一会儿我就让许秘书联系对方。这个事,你和路明惠同志也别太着急了,就目前来看,反对的声音还没占据压倒性优势,比咱们最开始预料的要好很多。”

    “这要多亏了高市长你今天这场会。”余思雅笑道。

    高市长在大家看到报纸之前就召开了会议,给市里大厂矿企业施了压。自顾不暇,谁还会去反对一件跟自己关系不大的事?

    挂断电话后,余思雅简单地吃了点饼干垫垫肚子,又打去了省报,准备给路明惠分享这个消息,让她稍微安心一点。结果听说路明惠今天没来上班。

    余思雅琢磨了一下,干脆去路明惠家里拜访她。

    路明惠还挺平静的,在家里教小女儿画画,看到余思雅笑了笑:“你等我一下,我洗洗手,以前工作忙,有时候一出差就好几天甚至半个月,都没好好陪陪孩子。要真有空了,在家好好陪陪家人也不错。”

    余思雅笑着说:“路主编你说得也不错,不过嘛,你的心愿应该是实现不了了。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

    “好,咱们去书房说吧。”路明惠将余思雅领进了书房。

    关上门,路明惠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她迫不及待地问道:“余总,目前是什么状况?”

    余思雅将她所了解的信息跟路明惠分享了:“……目前来看就是这样,虽然还是有很多反对的声音,但比咱们预料的情况要好很多。尤其是高市长今天开了这个会,很多原本想反对的人估计这会儿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会反对了。”

    路明惠松了口气,赞许地说:“高市长这个办法真是太好了。幸亏昨天跟他通了气,不然光咱们冒冒失失地这样登报,不但打了其他人一个措手不及,也让自己人没有时间做准备工作。”

    “是啊,所以沟通很重要。”余思雅笑了笑说,“所以路主编你不用着急,事情应该会如咱们的意。”

    路明惠思索了一会儿,忽地抽出竹筒里的笔,抓过一个本子,刷刷刷地写了起来:“不行,既然形势还好,那我们得将这个优势继续下去!省报本来就应该引导舆论,这是好机会!”

    余思雅看着她突然化身为工作狂,没敢打扰她,安静地坐在一边。

    大半个小时后,路明惠总算慢慢停下了笔,抬头眼睛蹭亮地看着余思雅:“余总,你帮我看看这篇文章怎么样?”

    余思雅接过一看,是一篇几百字的短评,标题叫“劳动不丢人”,文章着重强调了劳动光荣这件事。

    “好,路主编你这篇文章说得太好了。”余思雅赞不绝口,“但我还有个提议,路主编你看行不行?”

    路明惠笑容满面地看着她:“你说。”

    余思雅说:“你这篇评论,只阐述了这样一个观点。咱们能不能详细地算这样一笔账,别人我不清楚,但宋敏丽的摆摊流程我应该知道一些。她应该每天一大早就要坐车,转三趟公交车到清河鸭服装厂,然后拿了衣服回去摆摊,直到天黑,路上没什么人了才回家。坐公交车的车费,路上花的时间,流的汗水,这些都是她的劳动。咱们可以以她为例,说明小摊贩个体户是如何靠劳动挣钱的,这样更具有说服力。”

    路明惠欣喜地看着余思雅:“你说得有道理,我这就去找找宋敏丽,然后再修改文章。余总,我就不招待你了。”

    余思雅笑着摆手:“正好我也有工作,一起走。”

    两人的方向不同,出了门就各自骑自行车,分开走了。

    翌日,新的省报摆到了办公桌上,余思雅进门就看到头版头条又黑又粗的一行大字标题“劳动不丢人”。

    她拿起来一看,这篇评论文章比她昨天看的初稿内容丰富了许多,而且文笔更犀利老辣。从各个角度阐述了劳动不丢人这一观点,而且还从资本论出发,阐述雇工才涉及剥削,这些小贩只是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事事亲历亲为,也没哄抬物价,甚至卖的价格比商场还要便宜,完全应该予以支持。

    看完后,余思雅觉得文人的笔杆子可真是厉害,有理有据,而且观点明确,既有理论,也有数据和事实作支持,不服都不行。

    不过嘛,就是这风格不大像路明惠的。

    余思雅看了署名,果然不是路明惠,而是由省报总编的名义发的评论文章。

    毫不意外,这篇文章肯定会引起新一轮的热烈讨论。

    余思雅放下报纸,又打到了省报,然后发现,对方竟然在通话中。

    她又等了一会儿,再次打过去,还是在通话中,直到半个小时后才拨通了电话:“路主编,你们今早的业务还真是繁忙啊,半个小时才打进来。”

    路明惠的声音听起来挺轻松的:“余总看今早的头版头条了吧,很多人看了这篇文章打电话到省报来各抒己见。还有人表示要写信过来,发表自己的意见。”

    余思雅笑了:“看到了,你们这文章真不错。”

    路明惠也挺意外的:“是啊,我也没想到总编会站出来支持我。这文章是他润色修改的,为了增加影响力,也为了减轻我身上的压力,所以这篇稿子以总编的名义刊登的。”

    省报总编是省城有头有脸的文化人,在高级知识分子这个圈子里也有一定的影响力,由他出面效果确实会更好。

    余思雅高兴地说:“那得好好谢谢你们总编。”

    “嗯,我们报社还准备从读者来信中选择一两篇具有典型意义的刊登,不管是反对的声音,还是赞成的声音,都可以一起争辩。不是说真理是越辨越明的吗?”路明惠意气风发地说。她仿佛又回到了刚参加工作时的状况,激情澎湃。

    余思雅含笑点头:“有道理,那我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挂断电话后,她的心里的激动情绪还没平复。事情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了,她相信,这件事一定能成。

    与此同时,向厂长也看到这篇评论文章。

    能当上几千人大厂领导的,无不是资历和能力都不缺的,而且政治敏感度也不低。

    “这省报最近变得激进了许多,这么蹦跶就不怕吗?”向厂长捏着报纸嘀咕。他怀疑这里面有上面的授意和支持,不然省报怎么这么大胆,一篇文章比一篇文章犀利直白。

    如果真的这样,那他也要寻思着有没有机会好好表现表现。向厂长才四十多岁,年富力强,距退休还有十几年,自然不甘于一辈子就呆机械厂就完事了。

    但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似乎机会就摆在了面前。

    可这事风险也是很大的,万一他猜错了,恐怕这机械厂的厂长也当不成了。

    向厂长犹豫不决,心里天人交战,半天都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做。就在这时,秘书来通知他说,拖拉机厂的邹厂长来访。

    向厂长连忙让秘书将人请进来。

    拖拉机厂的规模不如机械厂大,但拖拉机是个实打实的稀罕货,是目前国内公路运输的主力之一。两个厂子也经常有合作,算是老熟人。

    “邹厂长,什么风把你刮来了,快请坐。”向厂长热情地招呼走邹厂长。

    邹厂长坐下笑道:“哎呀,老向,咱们都老朋友了,你还这么客气,坐,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向厂长点头:“好,老邹你说,什么事。”

    邹厂长愁眉苦脸地说:“昨天的会你也参加了,高市长让咱们这些企业要担负起责任,增加工作岗位,帮助年轻人找到工作,解决他们目前工作难的问题。可咱们拖拉机厂是什么情况,你知道的,原材料不够,目前生产进度很缓慢,厂子里效益连年下滑,经常问市里要钱,再招工人怎么养活啊!”

    向厂长像是碰到了知音,跟着点头说:“可不是,老邹,咱们也一样啊。都说我们机械厂是大厂,可厂子大,要养活的人就多啊,每年的效益摆在那里。咱们连职工子弟的工作都没办法完全解决,怎么吸收社会上的无业年轻人,哎!”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倒苦水,诉说有多不容易。

    这也是实情,厂子大,意味着职工多,职工多,职工子女更多,家家户户一般都好几个孩子,两个以下的少得可怜。这也是意味着厂子要不断地扩大规模才能给多出来的这部分人提供岗位,可现实是机械厂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有时候还要财政补贴,哪里有钱扩张啊。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算招了工,这些人进了厂子也没事做,反而会引发新的矛盾。而且厂子里这么多职工的子女没工作,解决哪个好?这个有工作,那个没有,肯定不行,但咱们怎么也没办法安置所有人。依我看啊,还不如就像省报说的那样,让这些人自己摆摊卖东西挣钱养活自己算了,劳动不丢人啊,卖东西也很辛苦,我看大太阳的,那些小贩也守在街上。”邹厂长按住额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向厂长一听,有道理啊,而且跟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立即兴奋地说:“对,老邹,你这办法好,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总比硬是分配到咱们的厂子里闲着好,这样还会增加厂子和市财政的负担。让他们自己卖东西吧,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邹厂长抬眼看他:“你也这么觉得?”

    只要不给自己厂子里安排任务,向厂长绝对支持这个事:“对啊,我早就这么想了,只是不敢说,这下总算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志了。”

    邹厂长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说:“光咱们俩不行啊,咱们去拜访拜访熟悉的同志,大家一起向市里面反映这个情况。人多力量大嘛,这样更容易说服市里面,你觉得呢?”

    向厂长也一直想拖人下水,听到这个提议,毫不犹豫地投了赞成票:“你说得对,大家一起向市里面反映更好。走,咱们这就去拜访其他厂长。”

    三天后,一份集齐了全市二十多家大中型企事业单位签名的意见书递到了高市长的办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