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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 一言止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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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食人对于巴合黑翻脸不认人还用猪来亵渎真主的行径很愤怒,纷纷要求穆塔迪米菲与蒙兀人解除盟约,从阿萨辛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去‘收回’其他月即别领土。大权独揽的宰相阿卡米出面驳斥了这种‘毁约’的做法,但同意绕过木刺夷,往图斯以东去攫取财富。

    因为蒙兀人摧毁了河中地区的许多大城市,而图斯附近暂时没有受到伤害,月即别幸存者纷纷涌入这里,及其东南的也里(赫拉特)、尼沙普尔(尼沙布尔)等地。

    大食军队的退出不代表木刺夷会自觉罢手,刺客们没了压力,又能怀揣淬毒的匕首出巢活动。据悉,除了木刺夷教主卢肯丁颁布的刺杀敌对天方教派重要人物的常规令,他们接到的‘订单’还包括行刺阿卡米等亲蒙大食高官,或暗杀景教首脑,或抢劫蒙兀商队。

    因蒙都去世而狂暴的巴合黑对大食和木刺夷如此不识趣极度恼火,在得知卢肯丁居然派遣四百名乔装改扮的刺客来搞死自己,终于下决心先灭了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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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鹿与木刺夷之间可隔了好远,有两条路可前往。一条是进入波斯高原西半部分的山区,得从图斯、尼沙普尔、安息旧都和椟、雷伊等重城才能杀入阿萨辛老巢,另一条路是沿着高原北部山脉前往卓章海南岸,经过尼萨(阿什哈巴德)和志费因(戈尔甘),从吉兰港口拐入山区的哥疾云(加兹温),可以直面木刺夷。如果巴合黑选择前者,那就提前进入大食地盘,若是后者,等于绕到雷伊西北边再折返。

    如果大食帝国是个集权国家,绝对不可能让野蛮的骑兵在境内这样来去自由,可惜他们还是个政教合一的部落联盟性质的国家。权相阿卡米身后的阿里家族正是属于天方教里的少数派‘十叶派’,当主流的逊奈派表示反对时,阿卡米哄劝醉心经义疏于国事的国君,‘允许’巴合黑仅带一只两万人的军队从哥疾云到木刺夷‘剿匪’。

    尼萨地处要冲,是波斯高原与康居草原之间的贸易重镇,月即别和大食在此常年征战,民风彪悍,一小支蒙兀探马在大军之前来溜达,被轻松全歼。两万骑兵想围住尼萨简直不可能,不过蒙兀人怎么可能听大食人的话,巴合黑派二儿子帖古尔带着两万人精锐直奔志费因而去,留给尼萨的是他亲自率领的七万精兵。无可奈何的尼萨长官出城请降,巴合黑假许不杀,纳财即走。但蒙军入城后,只选留工匠数百,全部居民和降卒屠杀殆尽,死者达二十万,城池被夷为平地。

    志费因是丝绸之路上出产奇异装饰和西域陶瓷的一站,花瓶虽然弱不禁风,但破了的碎片也能割伤手。帖古尔自出金微山以来,遇到了最顽强的一次抵抗,围城和巷战近一个月,方才全克。屠戮焚毁之后,此城再也没能从这次灾难中恢复过来。

    作为松散的部落联邦,大食和月即别在波斯高原和康居草原上的控制力更多的是依靠商业利益和时不时的小规模军事行动而形成的,有些大城本身就曾是一国,或几个小国联合成为一个汗国。这种不稳定的结构有个好处,王室、将领一旦被杀或投降,下面人也就跟着听话了,除了在少数商业枢纽会派兵驻守,基本上各个城、国还是各自为政的,被哪边打败了就归顺哪边,都是墙头草作风。然而,不讲理也不需要太多人口的蒙兀人,简直就是噩梦一般的存在,反抗即是死。

    所向无敌的帖古尔直逼哥疾云,这里已算是大食地盘了,他意思意思找了个借口,‘城中守卫曾帮助优素玉甫等人逃往吉兰’,即刻攻城。城中军民英勇抵抗,战事激烈,双方共有超过五万人战死。

    作为曾经也是大食领地的哥疾云,自然也有不少大食人,如此惨烈的伤亡,居然没有激怒刚夺回哈马丹的大食军队。缠头巾的大食骑兵完全没有打算‘教训’蒙兀人的意思,并不是现在就怕了蒙兀人,而是这片地区的天方教徒以十叶派为主,在哥疾云城破之前,已有逊奈派的教徒联系了巴合黑,邀请他调军前往雷伊南边的库姆——十叶派里仅次于图斯的第二大圣城,十叶派教徒聚居之地。

    终于轮到木刺夷了。

    阿萨辛人盘踞于山区里,在绝壁上修建了一百多个城堡,称为‘鹰巢’。卢肯丁一开始认为所有骑兵都一样,没办法攻上峭壁陡崖,然而融合了西域和大食攻城技术的蒙兀人马上教他做人。西域工兵用来自中国的技术制造了精巧的滑轮绞车,将巨石炮拆卸开一件件地运上山,还有充足的石料木材,组装成高堡,架设攻城器械于其上。帖古尔一声令下,巨石飞射,百米长的一段城墙轰然坍塌。

    卢肯丁见大势已去,自缚出降,但其它据点仍有不少负隅顽抗之辈,留守的蒙军花了快两年时间,才将将捣毁所有的鹰巢,彻底毁灭了这个恐怖组织。

    这一仗是蒙兀人历史上为数不多、值得称赞的‘义举’,受到所有教派和地区的一致五星点赞好评。逊奈派教徒甚至主动从报达翻山越岭来为蒙军提供补给,因为帖古尔的下一站是库姆。

    应逊奈派教徒之邀来毁灭库姆的蒙兀人将城池洗劫一空,屠杀了城中所有拿着武器反抗的男子,年轻女子和小孩子则皆沦为奴隶。接下来这把借来清理异教徒的刀,顺理成章进驻雷伊,接受大食贵族的供奉和补给,准备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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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的巴合黑在刺客身上发泄怒火,那边的斡勤恢复了一点理智,没有屠尽蓝氏城的城民,只杀掉反抗的士卒,即便如此,城里也只余一万多怕死献财或藏匿之人幸存。随后,他围住巴米安没有进一步行动,因为他长子术赤台也染病卧床。他听闻‘长生天不保佑放过敌人的懦夫’这一说法后,考虑是不是折返蓝氏城,剁了所有幸存者为儿子祈福。

    幸亏此时来了好几批人,打消了他的念头。

    首先到达的是希拉德,他提出了避难要求,并阐明蒙都之死与大食医士无关,巴合黑军队里瘟疫蔓延完全是因为他们没有执行患者隔离政策,甚至还派更多人去病人身边照顾,才会扩大疫情。

    作为继承了古希腊科学文化的大食人,早就发现了瘟疫是通过人体接触和血液而传播的疾病,这些隔离策略无误,只是由于蒙兀人的疑心而不能实施。

    斡勤接受了他的解释,也接纳了这批学者,任命希拉德为夏官,按大食人的方法给术赤台治病,但没有让儿子立即服用大食药物。他的谨慎得到了福报,士兵来报,一位‘高功’道长听闻葱岭之外有疫症传播,特意赶来查勘,现在快到木鹿了。

    中原医术显然在蒙兀人心中比大食人更有说服力,丘长春真人很快被截住,转而来到斡勤的王帐。他带来了治疗热疫的草药,让下人拿去熬制,喂术赤台喝下糖盐水,认同大食人的隔离和降温手段是正确的。看着呼吸不再艰难的儿子,斡勤很诚恳地向他请教汉人为何不惧瘟疫。

    丘真人结合了萨满教的一些说法,向他传授‘上天洁净之道’,认为瘟疫的出现主要因为‘死去的灵魂’得不到掩埋或焚藏,再加上不沐浴,导致‘身负污浊’。

    想也知道,中东、中亚这片少雨干旱的地儿,大热天不洗澡,不病才怪!

    “水是长生天的恩赐,怎么能让生命之源被不洁的身体沾染污秽?!”

    “中国的古话‘上善若水’,意即上天的恩德如水一样无处不在,还请大汗接受水的善意,解了不许以水洗浴的禁令。”

    “你们的上天就是我们的长生天?”

    “长生天跟着你们的大军来到月即别,现在,我们的上天自然也随我而来了,都是抬头可见的这一片蓝天白云。”丘真人趁机劝说,“贫道从千里之遥的轮台、龟兹、姑墨一路而来,若不是大汗曾心怀善意,如何能有你我今日一番谈话?”

    斡勤沉默一会,下令让士卒们到一旁蔚蓝清澈如宝石的班迪湖里洗澡,所有尸体全部火葬,让其灵魂‘脱离肉身,去侍奉长生天’。

    十几日后,术赤台逐渐痊愈,斡勤对丘真人更为佩服,观其年过古稀还健步如飞,不显疲态,饶有兴致地与他讨论是不是真的有‘长生药’。

    丘真人含笑告诉他,道教之术在于‘养生’而非‘长生’,既养自身延年益寿,也养万物生灵,“男阳也属火,女阴也属水,唯阴能克阳,水能克火。服药千朝,不如独卧一宵。大汗试一月静寝,必觉精神清爽,筋力强健。”这个说法让斡勤觉得很新鲜,并打算身体力行试一试。一旁的希拉德却嗤笑胡须花白的丘真人,觉得中原男人爱茹素,身体不行,才有这样说法,大食男人在他这个年纪,一天一次都木压力!

    斡勤对两人的不和乐见其成。自从丘真人治好了术赤台,希拉德就如同看到天敌的鸡,非常急于在他面前表现大食文化的渊博,甚至私下以重金贿赂他的女人们,希望能在术赤台康复后赶走狡猾的中原人。但德高望重的丘真人完全不与他一般见识,对任何人都一样客客气气。其他未获官职的大食学者没有希拉德的危机感,与丘真人相处甚欢,探讨‘丹术’。在听闻月即别对疏勒佛僧犯下严重罪行,而大虞仁慈的君主仍然允许天方教徒一如往常的生活,许多人都觉得东方那片充满黄金和白银的土地是天方教未来的乐园,很愿意随丘道长去‘东方麦地那’一探究竟。

    随后而来的是景教使者,他们是来自大秦(西罗马)教廷的布鲁克,和高咖索山脉以东、卓章海以北的哈扎尔汗国特使伊思达。然而两人俨然是死对头——高冷贵族范十足的伊思达鄙夷地视道貌岸然的布鲁克为叛徒,而自诩宽厚仁慈的布鲁克唾弃食古不化的伊思达为乞丐和弃徒。并且,这两人有志一同地敌视希拉德,一下子把这位大食高官的注意力和火力全吸引过去了。

    丘真人靠着慈祥的微笑在他们到处乱飞的眼刀语锋中游刃有余,于是斡勤经常请他前来聊天,询问他对这几个教派的看法。丘真人知道蒙兀人信仰萨满教,但从金微山西下的游牧民族很早就在康居草原甚至本都海附近接触到了景教,教徒也不少,“贫道觉得,哪一教的上神都在同一片天上,主宰下界人的命运。然,如同五指各有长短,上天自然也不会强求人人有一样的相貌和信仰。”

    “这就是中原施‘善政’的原因?”

    “帝王悉天人谪降人间,若行善修福,则升天之时位逾前职,不为则反之。是以济民拯世积行累功,方使天下怀安。”

    “真人意指我的子民杀戮太甚?”

    “大汗本天人之身,受上天眷命,假手贵军除残去暴,为父仇恭行天罚而已。然我教李祖认为天地之生,以人为贵,是故人身难得,如牛之角,万物纷然如牛之毛。既获难得之身,上至帝王,下及民庶,尊卑虽异,然性命相同耳。”

    斡勤一开始的话问得有些不怀好意,严格说来,大虞在西域的行为也不是很厚道,没阻止蒙兀人的屠杀,只通过谈判等外交手段救归附之城的人命,不过因为大虞同时也面对匈奴的威胁,不好指责他们‘虚伪’而已。

    蒙兀人从来没有占领某处安居乐业的念头,城镇对于他们来说是无主的仓库,他们想要的只是里面的财物,至于城里的人,是马都不许骑的奴隶,够用就好,多了还浪费粮食。而且,同出一源的匈奴和党项人在西域生活多年的情况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警示——匈奴人说是百万大军,但为了贪图每地的财富,将兵力分散在十几处,不但不能建立有效防线,还和蒙兀人打起并不擅长的守城战。在熟悉地形上的集团野战才是骑兵大军的优势所在,匈奴人完全抛弃了这一点。党项人就更不用说了,唐朝时他们作为定难军,能割据一方,定朝时,曾强大到打得蒙兀的也先部在准格尔盆地和夷播海几近灭绝,还差点在河套地区的统万城建国。本该是草原之狼的他们,变成葛不勒口中‘被城墙圈养的狮子犬’,怯懦畏战,失了血性。城郭被匈奴占了,他们用钱买命,匈奴一旦离开或衰弱,富商和贵族们就倒戈一击,玩的都是汉人那套。

    葛不勒正是吸取了他们的教训,坚决不打算陷入‘城池’的陷阱中,留下后顾之忧,才以屠城的方式威慑敌人。但是斡勤本人和巴合黑心中别有想法,他俩不介意拿这些‘没用的奴隶’去换取更大的利益,比如大虞的袖手旁观和大食的结盟。然而现在情况不同了。月即别的疯狂反抗和对气候、疾病的不适让蒙兀人损失不小,最重要的是老爹没立继承人就横死。四兄弟虽然残了俩,但巴合黑定会与他争汗位,他需要更多的支持,巴合黑把天方教徒们逼走正中他的下怀。

    现在的局面是天方教和景教两派三者之间互有矛盾,都在争取他的信任和皈依,而这位丘真人却不以传教为首要目标,仅教授些有益身心的知识。这说明道教并不像其他三派一样需要蒙兀人的支持,更多的是传达大虞对蒙兀人的意见——勿滥杀。所以,他暂不打算招惹大虞这个强大得过头的敌人,希望能靠这位长者的智慧和大虞的支持,稳固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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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后,斡勤重整军队,对巴米安的守军谕降,被拒后强行轰开一段城墙,大军压上,杀光反抗的士卒。但是,他最终听从丘真人的劝诫,把全城居民驱赶出城,带走一万工匠和三万壮丁,其余人皆可纳财自赎。然后,斡勤下令在大雪山的山谷处修建雪山行宫,并在巴米安这个天方教与佛教等各教派混杂的地区,为丘真人建起一个道观‘长生天宫’,赐其国师金牌,享蒙兀人供奉。

    此时忽特刺发现了萨来曼汗藏身的小岛,斡勤也听闻优素玉甫在喀布尔起兵反攻,命术赤台留在此处休养,自己率兵南下。丘真人以年纪为由,婉拒邀他定居雪山行宫的敕令,决定在这里休整过冬,明年开春再返中原。

    没了最强力的竞争对手,希拉德、伊思达和布鲁克跟着斡勤,快乐地一路撕逼去了。

    对于丘真人这个救命恩人,术赤台非常尊敬,视其为师,对于建造道观的巴米安工匠豁免赋税和其他杂役。丘真人及其弟子身体力行,时常将多余的米面救济饥民,利用宫观广发度牒,安抚了大批无以为生的贫民乞丐。隆冬暴雪时,更是出面说服术赤台施粥赈灾,开设义诊。并且,他对任何教派的教徒一视同仁,也从不强制持有度牒或入教除役之人改其信仰,只强调‘敬天爱人,止杀清欲’。大食学者对他极为钦佩和崇敬,彼此毫不藏私地互通有无,准备来年一起去上京看看。

    丘真人的所作所为传至大虞,被龚老先生高度评价为‘一言止杀,济世奇功’,神宗封其为‘主教真人’,掌管天下道教,太清宫一下声名鹊起,兴盛如潮。

    虽然丘道长和斡勤的对话不一定这么文艺,但他的弟子所写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和蒙兀夏官编集的《玄风庆会录》,给世人和历史留下了如此富有戏剧性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