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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恪登基三年来,从未有哪次的朝会,如同今朝一般沉闷。
徐密、江柏、张榕三位宰辅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都有些无奈。
先帝和江都公主都是很讲道理的人,对待臣子十分客气,那些不中听的言语,笑一笑也就罢了。反对提议的人,私心若不是太重,也不会被怎么对待。只要有能力,又不牵扯到惊天大案,前途总是有的。纵是党争,大多也是贬谪罢了,如不是几位皇子为皇位争得厉害,官员的日子还能更舒服。
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了几十年,他们险些忘了,皇室本就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也最有权不讲道理的地方。
此事也给他们提了个醒。
三位宰相都是明白人,自然清楚,像先帝和江都公主这种大权在握,仍能忍耐的人,气度修养是非常好的。但这天底下绝大部分的人,毫无疑问,做不到这一点,尤其是皇帝,否则也不会有伴君如伴虎一说。
“操之过急,操之过急啊!”徐密忍不住在心里叹道,“小皇子品行才学如何尚不知晓,这些人也太急了一些。”
当然,他也明白,性别固然是一大要素,真正让这些人不遗余力反对秦琬得,还是利益。
徐密一向洁身自好,又无儿无女。族人虽仗着他的势头,家业壮大,平日也免不得犯些小错,大错却是没犯的。这等雁过拔毛,官盐当做私盐买的事情,他是问心无愧的。
行得正就坐得直,徐密不怕这些,便琢磨着如何劝服帝后。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事得江都公主出马。
徐密已经明白了,如今的帝后与前代任何一对帝后都不一样,他们的感情非常坚定,利益的因素很少。这不仅有共患难的原因,更多得是这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妇压根没想过他们会登上这个位置,这个思想已经烙在他们心中大半辈子,严重影响了他们对许多事情的态度。
在帝后心里,“夫妻”和“父母”的身份要远远大于皇帝和皇后,这就导致他们在很多事情上,并不会以皇帝和皇后的冷静理智来思考,而会像寻常父母一般冲动,无条件地袒护子女。
江都公主之前能将帝后劝得服服帖帖,如今想必也……能行吧?
倘若秦琬能猜到徐密所想,定会告诉他,不行。
帝后之所以纵容女儿执政,只因他们不在乎这些,女儿与他们一条心,她的成功就代表着他们的利益稳固。故秦琬喜欢就由她去,反正她也做得很好。可当他们发现秦琬有点报喜不报忧,打落牙齿活血吞之后,就坐不住了。
含元殿中,秦恪将奏折重重一拍,本想放几句狠话,见到秦琬,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语气不自觉放得极为柔和:“裹儿啊!你做事是为了国家,这些人骂你骂得这么狠,你竟放过他们?”
“阿耶,阿娘,倘若天下都是明理之人,又岂会是现在的样子?”秦琬哭笑不得地说,“何况他们反对我,也未必就是与我对着干,倒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本来就认为这样不对……”
沈曼眉一横,怒道:“天下有多少愚人我不管,朝廷可不养酒囊饭袋,他们认为怎样就该怎样?朝廷是他们开的不成?”
“不是——”但朝廷不能只有一个声音啊。
秦琬虽也不喜欢自己的提议被人驳回,却不得不承认,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的人,说得都很有道理。一人的智慧终究只是一人的,群体的智慧才能查漏补缺。倘若一个君主非要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再说了,明着反对她的人,并不算什么,暗地里给你来一刀的人才头疼。这些官员,秦琬好歹知晓底细,要是大换血,多几个鲁王的人来。表面上对你毕恭毕敬,办事勤勉可靠,说话悦耳中听,关键的时候来句“我是细作”,乐子可就大了。
秦恪一直觉得女儿心地淳厚,见她还想争辩,难得打断她的话:“我知你心底好,但也要看那些人配不配。从今往后,中书省呈上来的折子,你全给我看一遍。”
事实证明,父母铁了心不讲道理的时候,除非和他们吵,否则是没有半点用处的——但凡做父母的,就没几个愿意承认自己不如孩子的,别说二十岁,就算是八十岁,只要父母在世,还是将你当做孩子。
面对这等攻势,纵是秦琬机敏百变,也是溃不成军。
她自然有诸多手段,却不能用到父母身上,一腔心思计谋,更不能拿这些来算计父母,但……按照她对父母的了解,父亲顶多坚持三天,归根到底,这些折子过得还是母亲的眼。
这就更不好办了。
父亲是个温文的人,秦琬还有本事能慢慢说动他,母亲性子刚强,认定的事情不回头。她是武将家出生,掌管了家,自有一股杀伐之气。但前朝……可不能当做后宫来办啊!
秦琬总觉得这事来得有点不寻常,按照她的想法,父母应当晚个一年半载才知晓前朝情况才对。那时她已经做好了足够的铺垫,自不会招致母亲雷霆大怒,怎么偏偏……故她喊了陈玄来,问:“后宫可有什么异常?”
陈玄早就想好托词,闻言便道:“自入秋以来,入宫求见皇后娘娘的命妇比往日多了三成。”
安北都护府对高句丽开战,那是早有准备的;安西都护府被突厥攻打,却是许多人猝不及防的,有头有脸的命妇求见皇后,渴求得到一二消息,也是应有之义。至于言谈之中不小心带了点朝政出来,被心细如发的沈曼察觉到,也很正常。
这个解释没什么问题,秦琬仍觉得不对。
她本想问陈玄,裴熙有没有找他说什么,话都到喉咙,又被她给咽了回去——裴熙的事情,她直接问裴熙就好,若是问了旁人,反倒是她的不是了,所以她改口问:“旭之呢?”
陈玄还未回答,便有人禀:“裴大人求见。”
秦琬不由微笑起来,待到见了裴熙,笑容却渐渐收敛,半晌才道:“旭之,你——”
“我得回去了。”裴熙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眶也满是青黛之色,“洛阳来信,裴阳过年的时候多喝了些酒,不小心受了寒,竟没能拖下去。我爹知道这件事后,一口气没上来,本就身体不好,又被痰给迷了……”
这件事确实不在他意料之中。
他是坐视父亲卷进秦敬叛逆案,毕竟让他再闹下去,非但是秦琬与他走向陌路,整个洛阳裴氏也要为他的野心陪葬。但洛阳有他的祖父裴晋在,他一直以为,父亲能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活上很久,却没想到,父亲最喜欢也最看重的儿子,重重推了一把,令他们一道赴了黄泉。
裴家遇上这样的惨事,秦琬自然不可能再问,何况她也明白裴熙的性格,不可能逃避什么问题,更不可能为了逃避一件事,用另一件事当借口。
罢了,人心难测,谁能事事都算得准呢?只是……“你一去三年。”秦琬沉默片刻,才道,“可不要忘了回京的路。”
裴熙勉强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必须快点赶回洛阳,不光是为了父兄的丧仪,也为了另一件事。
短暂的痛苦之后,他已经反应过来,此事并非巧合。
祖父,你到底……
裴熙丁忧,自会惊动帝后,诸多赏赐,温言抚慰更不消说。他却始终心情郁郁,快马加鞭赶回洛阳,好容易回到府中,衣裳也不换,大步流星地去了书房。
裴晋已等在了那里。
裴熙走到祖父面前,问:“这样值得么?”
换做别人,一定不懂他说得是什么意思,裴晋却淡然道:“自是值得的。”
“这不值得!”裴熙破天荒失去了冷静,“我恨这个家族,我也恨你,但我不希望——”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裴晋的眼睛。
“你和我,并不是一样的人,你认为值不值得不重要,我认为值得就行。”
“江都公主太推崇先帝,事事都要向先帝学习。她厌恶魏王,不沾对方的手段半分。却不愿承认,对她来说,稳固然重要,更重要得是狠。”
“朝臣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江都公主一味推崇正,但他们之前是在先帝手下过日子,并不会特别感激,所以需要皇后出手治一治。”
说到这里,裴晋抬起头,望着裴熙:“皇后尝到了权力的甜头,未必愿意放手。江都公主不会与母亲夺权,只能暂且退避一二。但皇后用人,只讲忠心,不过两三年,乱象便会滋生。这时,两位皇子半大不大,恰是鲁王造反的好时机。”
这一切都有个前提条件,便是裴熙不在长安。
秦琬可以暂且不掌权,裴熙若在朝堂,却是逃脱不了的。皇后向他问策,他是回与不回?纵是有半分泥足深陷的可能,裴晋也不会让裴熙陷下去,所以:“你需要丁忧三年,也只要丁忧三年。”
裴熙虽早就猜到祖父的打算,听见他这样说,一颗心还是坠到了冰窟窿里去:“那你呢?”
“我说了,只要你丁忧三年。”裴晋淡淡道,“自然也要将我的孝一并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