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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小时的行程更为复杂。气候窒闷难当,越过藤蔓缠绕的地带,原始丛林又展示出它的另一种形态。高大的合欢树、紫檀树、香抽木、大叶樟、麻栗木和潘江不知道名称的松杉嵯峨挺立,藤本植物很少,除了耸起的树根和半尺深的杂草,几乎没有什么阻碍,使他们轻松地走过了两百多米的路程,全队绷到极限的肌腱突然松弛。
前面的丛林不知什么原因受到自然之神的虐待,许多百年朽木横倒在地上,像天神用震怒的巨斧把它们砍倒,只杀得这片老林尸体狼藉。抑或是神兵天将追捕凶恶的林妖,在此有一场恶斗。那些朽木之下又有新树生出,发酵的腐枝败叶散发着恶浊的瘴病之气。
朽木之间布满了松软的水草,浅水洼里冒着沼气泡,炽烈的阳光把它煮沸,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他们踏过三十几米的沼泽地,已是全身汗水两腿泥泞。他们又进入了必须用砍刀开路的密林。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汗水和污泥的恶臭,难忍的闷热,恨不能撕下身上的一层皮。可是,赵锋以权威的口吻命令大家不准松开袖口、领口和裤脚管,因为污水中有水蛭,树叶上有蚂蝗,草丛中有毒虫。……他奉劝弟兄们忍耐,坚持两个小时,到达林间小溪后,就可以洗个清水澡。这是个天大的福音,不然,战士们觉得自己的肉体在这霉涩的军服里就要沤烂了。
这时,不见天空的阴霾,却听见天际传来隐约的雷声。如果今夜再有一场暴风雨,他们将难以忍受。赵锋断言今夜不会有雨。
又是阴湿的林莽,让人望而生畏。种类繁多的毒蛇在他们脚下的草丛中游动。又是轮流砍伐,他们每个人都狼狈不堪。丛林越来越密,决心与他们搏杀到底。潘江不记得哪位官员说过,“天使国官兵不只是和岭南桂地西原蛮人作战,而是和历史作战和大自然作战。”潘江承认他说得有理。这种地方是炼狱不是战场!
仅仅几个小时,别动队员已经被丛林折磨得变了形,个个像走投无路气息奄奄的囚徒。如果潘江早对这丛林的凶险有所体验,他的演说辞还会那样慷慨激昂而又言之无物吗?但是,别动队毕竟在这鸿蒙未开的丛林里留下了勇敢的足迹。一种征服者的骄傲油然而生。
这时,潘江听到兰特喊叫了一声。他到草丛里解手,臀部被毒虫咬了一口,他吃惊地跳起来,背上挂着蛛网,一只黑蜘蛛钻进他的裤子里,他伸进手去一把将它捏碎,一种粘稠的浆液的奇特的恶味熏得他晕眩欲倾,开头谁也没有在意,甚至还耻笑他惊惊乍乍像个女孩子,他哭丧着脸,老是说有一股灼热在全身扩散。
身材瘦小的卫生员曾良看着红肿的伤口束手无策,只是给他抹上一些消毒药水。他断定不是毒蛇咬伤,也不知该不该给他放血。但是消毒水无法止住伤口四周红肿的扩散,同时伤口中心开始流黄水。卫生员又给他涂抹清凉油之类的消毒膏。兰特大声哼叫,说他的口腔和鼻孔里有火在烧。
卫生员打破限量喝水的规定,把半壶水一齐给他灌下,兰特全身开始发抖。像受了冰激似地牙齿咯咯打颤。……嘴巴大张,xiong脯起伏。接着又全身痉挛抽搐。……
别动队仍然砍伐前进,都盼望早一分钟到达小溪洗个痛快,谁也无暇照顾兰特,只是丢给卫生员去管,部队行进时,只好绑一个临时担架抬他,90公斤的体重再加40公斤的武器背囊,在丛林里行走,无疑是个沉重的负担。如果再出现几个病员,他们这次任务就将告吹。
“一切救援要赶到林间小溪再说。”时间已近下午三时,林间小溪已经不远。可是,怎么丝毫不见小溪的踪影?方向是不是出了偏差?奇怪!
这个念头的出现非同小可,万一方向错了,怎么办?那就只好在这万恶的丛林中宿营了,一阵恐惧攫住了潘江的心。但潘江不能向弟兄们说出,潘江又掏出地图和指南针检查开进的方向,可是找不到现在立足的坐标。丛林覆盖着苍穹,潘江无法观察到麒麟山在哪里。
砍伐越来越有经验,只是开通一条单人行道不再乱砍乱劈,有时,他们可以从空隙中穿越或是爬行,尽量少动刀斧。可是,每前进一步,潘江就多了一份疑虑,潘江有走了错路的预感。
兰特在昏迷中shen吟,嘴里不断地呼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潘江想不是他的母亲就是他的未婚妻。
他的全身已经出现了紫斑,脖颈僵直。潘江摸了摸他的胳臂,像火炭似地烫手,担架不能在丛林里行走,只好由弟兄们轮流背负。90公斤的体重和滚烫的体温,使所有士兵望而生畏。瘦弱的士兵根本背不动他。……
潘江非常奇怪,富有丛林作战经验的赵锋却没有提出疑问,一个劲地督促士兵向前开路,直到前面出现了一块八十平方米大小的乱石滩才停了下来。
赵锋把潘江拉到一边低声说:
“潘队!我敢说我们的方向走错了!”
“我也正在猜疑,可是,咱们是按着指南针的方位走的!”
“这里不是平原,我们为了找好砍伐的路线,已经拐过几次弯了。”
“你的意思是就在这乱石堆上宿营?”
“是的。如果沿着这条错路走下去,等到天黑可就麻烦了,弟兄们已经累得快脱水了。”
“清水澡洗不成了!”
“……”赵锋没吭声,默默点了点头。
看到大家筋疲力竭的样子,潘江只得宣布在乱石堆上宿营。
尽管大家洗不成清水澡,总算舒了一口气。天无绝人之路,这是在绿色海洋里上天赐给他们的诺亚方舟。
尽管岩石在夕阳斜照下炽烈滚烫,弟兄们宁愿tuo光军衣赤.身.露.体在阳光下暴晒,一天一夜的雨林雾海,他们连肠胃骨髓都被潮湿之气沤烂了。他们像日光浴似地躺在灰色的岩石上,霉气从全身毛孔里散发出来。
卫生员发给每个人一瓶治疗烂裆烂脚的药水。由于奇痒难耐,许多人已经把皮肤抓烂,抹上药水,被火烫了似地哇哇叫喊,……痛快地shen吟。
这里没有讨厌的蚊蚋,似乎也没有蚂煌。也许它们也受不了炽烈太阳无情的蒸烤,只有无害的蚱蜢从石缝里蹦出,欢快地跳到深草丛里。
……
太阳已经向丛林上方沉落。乱石堆上竟然拂过一丝凉凉的晚风。弟兄们吃过晚餐之后,慵懒地躺在光滑的岩石上。只有卫生员曾良在照看着兰特。
昏迷中的兰特突然醒了,嘴里不断地呼叫,可是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许是要水。卫生员用水壶灌他,他的牙关却咬得铁紧,他的紫斑肿块开始糜烂,流出乌黑的血水,他圆瞪着双眼,却不认识战友们,他就像在烘箱上烧烤,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仿佛看到什么魔怪向他袭击,他全身像在酷刑台上簌簌颤动,他的躯体陡然躬起来,随又瘫软下去,像一条活鱼在滚油锅里蹦跳打挺。……
“可怕!真是太可怕了!”小组长孙杰似乎想按住他的躯体,却最终不敢伸出手去。
“也不知是什么毒虫咬了他,……”卫生员曾良低哑地嘟囔着。“完全没有救了,就是在钦州医院他也活不了啦,可怜的兰特,……你就快些走吧,别受罪啦!”
兰特果然开始了强直性的痉挛,全身猛烈地颤震,像风中枯叶抖个不停,嘴角上泛起血沫,他的眼睛忽然瞪得奇大,最后奋然一挺坐了起来,伸出双手像迎接什么,高叫了一声“钟玲!”就侧着身子猝然倒下,气绝身亡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死,那“钟玲”是谁?是他的未婚妻吗?……
太阳已经落下树梢,天空却出奇地晴朗。
潘江亲自给兰特寻找墓地,沿着乱石堆向东走去,潘江想,让兰特死后也是头向他的家乡。这块乱石堆事实上是一块林间台地,比周围的凹地高出大约三米,潘江不知从地质学的角度如何解释它形成的原因。潘江在选准了岩石缝隙的走向后,命令士兵把兰特抬到石缝中安葬。把石缝上下全都塞满碎石,免得雨水把尸体冲出或是野兽把尸体拖走。……但潘江知道,不久就会腐烂,而后只剩下一副白骨。
本来别动队总共32人,现在只剩下31人了。他们31个人,全都摘下头盔默立“墓”前,向他告别。为了不暴露目标,没有鸣枪致哀。
兰特,这个畲族勇士,连同他的歌声就这样留在岭南桂地原始森林中了,但愿他魂归故土。
兰特的死,使全队得到了解脱,却也给人们的心灵罩上了阴影,谁不考虑自己的未来呢?死者已长留。生者何处去?谁知道明天乃至下一个小时,会出现什么意外呢?
这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弟兄们睡在行军床上,享受着初夜的清凉。黑暗裹着潮湿的夜气,从四周丛林里向乱石堆合拢过来,弟兄们都在身上搭上雨衣。在一天的极度紧张疲倦之后,有些士兵已经沉睡,各自进入了梦乡。如果他们的梦境能够显现,那将是多么离奇古怪。
赵锋毕竟精力旺盛,潘江看到他悄悄起来提枪在手,谛听着远方的动静,潘江对他产生了几分敬意。
这时,夜气更加晦暗凝重,晶莹的星星在浩瀚无际的灰蒙蒙的天宇闪烁,像故乡亲人的含泪的眼睛,丛林里的鸱囗发出声声嚎叫,夜鸟扇动着柔软的翅膀掠过乱石堆的上方。潘江的思绪飞得很远,心头漾起阵阵凄楚。
这时,潘江听到赵锋和孙杰低声说话,而后赵锋去睡了,孙杰却坐在背囊上,抱着双臂面对着黑压压的森林。林间野兽在凄厉地吼叫。
现在,潘江躺在乱石堆上,回想起那首《小河淌水》的古老民歌,竟然泪流满面,潘江十分骇异,这绝不是一个铁血军人的感情,潘江不知道自己的泪水为谁而流。也许是为了兰特吧?如果他不死去,今夜他将会为他们唱很多歌。他是战士,也是歌手,仅仅是那一首《小河淌水》就把潘江的心揪住了。辽远、深情、忧伤,感情冷漠的人是无法唱得那样动人的!也许他把深藏在心中的对未婚妻钟玲的爱情借这首歌渲泄出来,甚至他已经预想到他们不能相见了。果然,他留在这乱石堆中,永远也见不到他的钟玲了。
潘江擦干了泪眼,暗蓝色的天幕上星光闪烁,在这样的能使心灵净化的环境里,潘江对人生产生了一种迷惘感。
起风了,四周的林木受了惊吓似地沙沙作响。涛声澎湃,像是一曲挽歌,夜风清凉,潘江打着寒噤坐起来发呆。幽蓝色的星座已经倾斜,潘江又拉起雨衣倒头睡了,只觉得石缝里的茅草在夜风中簌簌有声地颤动。在无尽的遐想中,潘江渐渐进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