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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月似吴钩,懒洋洋地挂在东南,几颗星星孤寂寂地嵌在天穹。张府内外四下静寂,连那聒噪半宿的蛙儿也歇息了。只有廊前的白纱灯笼还亮着灯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曵。
有一道黑影从屋后闪出,穿廊转柱,如夜猫子般往后宅而去。走过到通往后宅的月亮门时,忽然惊起了一只蹲在墙头假寐的夜猫儿,那猫儿“喵”地一声从他肩侧跃下,飞身窜入黑暗之中。把那黑影吓得一跳,左右看看无人,自言自语道:“张骏啊张骏,此处可是你家,不必惊慌,不必惊慌。”
张骏揉着肚子,自嘲地道:“五脏庙的大神真得罪不起啊,这深更半夜的,到哪儿去弄吃的呢?”白日间,那杜耽如顽童般将张骏拉到毂水畔,彼处已聚焦了好几位上逾花甲,下不及弱冠的少年,竟欲效仿当年中朝八士洛水戏。直到日落西山,才尽兴而还。
张骏回府早已饿极,但早已错过食时。张府规制严格,对进餐时辰有详细规定:日出而朝食,日中而午晡,日落而夕食。朝食精,午晡满,夕食微,过时不食。
到了深夜,张骏终于忍受不住五脏庙的抗议,悄悄起身,潜往厨间。
然他过去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长了十六岁,竟然不知厨间在何处,于是如没头苍蝇般在群宅间兜转了半晌,方见前面有一排长溜房子,屋外堆放了不少柴禾。急忙猛嗅了几下,果然嗅到了一丝淡淡的油烟气味。张骏心中一喜,忙疾步上前,推门入内。
这里正是张府的伙房,长厢房内设有七八个火灶,灶台之后是一些备放碗什盘罐的竹篓子,灶台上收拾得颇为整洁。他吞咽了几口唾沫,展开地毯式搜索,一个个锅盖揭开,却不由埋怨张府的伙工都很勤奋,连锅儿都洗涮得干净干净,直到最后检查竹篓时,终于发现反扣的几个小碗内,盛着一些汤水和几个麦饼。张骏饥不可耐,一手叉起三个麦饼,连珠介塞入口中,像只贪嘴的猴儿般塞得腮帮鼓起,刚嚼得几口便被噎着了,忙探手去取那碗汤水。
突听得屋外有脚步声传入,似有人朝伙房走来,这小子一方面做“贼”心虚,另一方面怕被人发现,抹不下脸面,顾不得取那碗汤水,忙四处找地方躲藏。
只听屋外有人道:“你饿了吧,我特意为你备了些麦饼汤水,快随我来。”随即房门吱嘎一声,屋中一亮,一人已举着油灯走进屋来。这小子慌乱之下,急急钻进了一个盖着布笘的竹篓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举着灯火径直走到张骏藏身之侧,隔着布笘,张骏隐约可见两个窈窕的身影走到近前,当前那人将灯盏放在灶台上,便去竹篓里取汤水麦饼,突然“噫”了一声。
另一人道:“怎么了?”
那人道:“我晚间放在这里的麦饼,怎么端端少了三个,还有这汤水,怎么也撒了大半了?”
另一人似有些心慌,道:“会不会?会不会有人来过了?”
那人道:“不会的,我是等吴嬷嬷收拾妥帖了才将汤水饵饼放在篓子里的,莫非是有贪吃的猫儿来过?”
张骏听那人声音清脆,似曾相识。但藏在布笘暗处,屏息静听。
那人取了一个麦饼递给同伴,道:“珮儿姊姊,我不明白,自从小郎君回府后,你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整日里一躲三藏,缘何惧怕他成这副模样了?”
那同伴道:“环儿妹妹,你不明白。姊姊非是惧怕小郎君,却是……却是不知晓该如何面对他!”
原来这人便是刚刚从贾夫人处调来服侍张骏起居的环儿,难怪声音似曾相识。这环儿奇道:“你什么不好面对的,先前你不是一直都伺候小郎君起居的么?怎么前些日子向主母告假回乡,却又偷偷回来打探小郎君的消息?”
那叫珮儿的女子“我,我”了两声,答对得吞吞吐吐。
张骏心中一动,悄悄将布笘扯起一角,从暗处窥视这柴房中的两个女子。
距张骏最近的便是那丫头环儿,正背靠灶台长坐地上。另一个女子年纪稍长,面容娟丽,只是脸色苍白,眼眶微肿,身上衣衫单薄,她靠墙而坐,一手拿着麦饼,一手不自觉地轻抚小腹,脸上似喜似啧。
那丫鬟环儿从灶台上取下一块饵饼,递给那女子,口中道:“珮儿姊姊,你这样整日东躲西藏,非是长久之计啊!唔,且先食些饵饼罢!”
那女子接过麦饼,张开小口细细咀嚼,昏黄的灯影下,这女子的侧脸呈现出一道柔美的光晕。
环儿道:“莫不是你前些日子惹恼了小郎君,害怕受责打,所以才告假,却又舍不得离开张府,便偷偷打探小郎君是否气消。姊姊,如今那小郎君走失了几日回来,前番往恼想来也消了,你回来便是啦!”
那女子微微摇头道:“环儿妹妹,非是如此,我……我听闻小郎君因伤情呕血昏厥,心里便如刀剜疼痛,然……然又恐小郎君见我着恼……我……我该如何是好!”说着脸上垂泫欲滴。
环儿道:“这倒奇了,你既非前番惹恼了他,自不需胆怯,缘何还这般为难?这环儿说着便有些怒意,道,“你这柔弱脾性,总是苦楚自受。那人成日逍遥自在,不知有多快活呢,哪能想到还有你在这暗处为他担心?!”
那女子道:“妹妹你有所不知,小郎君并非逍遥快乐,他也是悲苦自抑。当年大爷去后,小郎君很长时间惧怕黑暗,每晚房内需得灯火通明,却总是安稳不定,常常被噩梦纠缠,汗出如浆,醒来便如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可是那段时间主母一心向佛,老太夫人又不问世事,二爷日理万机,小郎君无人看顾,着实可怜……”
张骏听这女子此番话,心中微微发痛,仿若心尖上被针扎了一下。
那女子又道:“妹妹,你原是跟在主母身边,对小郎君自是知晓甚少。姊姊却是从小郎君五岁时起,便到了张府为婢,一直服侍他至今。姊姊对小郎君的脾性,恐是比主母还要熟悉。小郎君自小便聪慧,十岁时便著论文章。渐及成长,又习骑射,样样精通。若是大爷健在,小郎君绝非今番模样……”
环儿入张府时短,至今不到一年光景,所触皆是后来张骏的恶事劣迹,自然认为张骏就是一个恶少。如今听那女子将张骏夸上了天,也一时好奇起来。
又听那女子道:“那是两年前的前夜,天气躁热难当,小郎君房中放了两盆冰镇,依然是汗落如雨。小郎君便要姊姊陪他出门纳凉,后来便走至大爷居处,却看见大爷的亲卫阎沙提着一柄血剑急匆匆从房中出来。小郎君见阎沙神色惊惶,又见其剑上有斑斑血痕,便上前征问,不想那阎沙却一言不发,拔剑便刺向小郎君。幸得小郎君见机得早,又身段灵活,连忙闪避。阎沙那一剑却刺透了郎君的左肩……”
那女子将当日场景娓娓道出,那环儿却听得胆战心惊。张骏下意识用手触摸左肩,抚摸着了一道寸余长的伤疤。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便如潮水般涌入。
“那阎沙见刺伤了小郎君,急忙逃走,即后被追出的护卫阻拦擒住。小郎君忍痛奔入大爷房中,却见大爷只著单衣,一动不动的伏在榻边,鲜血流了一地。小郎君上前抱住大爷,口中大叫一声,登时昏了过去……”
“后来大爷大行,小郎君便病了一月,之后便性情大异,府中奴婢稍有不慎,便要受责打,又极畏黑,到了晚间必须灯火通明,初时主母还看顾一二,至后来主母做了海藏寺居士,也对小郎君渐渐疏远。此后小郎君便常常夜不归宿,坊间也在传言郎君的诸般不是,可姊姊知晓,郎君心底不是那样的人……”
环儿见那女子说了一会,有点口渴,便去竹篓里取了那半碗汤来,递给那女子道:“珮儿姊姊,你先歇歇,喝口汤吧!”
岂料那女子闻到汤中膻味,胃中便是一阵翻腾,忙趴在墙边一阵干呕,呕出一口清水,脸色更加苍白,一头栽倒在地。
环儿惊呼失声,忙上前将那女子扶将起来,暗处的张骏也是大为惊急,本欲揭笘而起,突然想到自己如此贸然而出,怕更会惊吓到二人,便又忐忑伏匿。环儿抱着那女子的身子倚坐在墙根,急切唤道:“珮儿姊姊,你怎么了,可别吓妹妹啊!”
幸好那女子只是暂时昏厥,稍时便缓缓醒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微微摇头,道:“姊姊没事,是……是……”
环儿见珮儿欲言又止,焦急道:“姊姊有什么话,快快说罢!”
珮儿缓缓坐直身子,双眼注视了环儿良久,方道:“环儿妹妹,此话姊姊只讲与你一人听,你切勿转告他人,否则姊姊没法活了……”
环儿见她说得严重,虽不知所道何事,但还是郑重点头道:“妹妹这条命都是姊姊救的,姊姊所言,妹妹决不吐泄半字出去!”
珮儿脸上飞起两片红霞,在豆膏灯下闪现出动人的神采,羞怯地道:“姊姊……姊姊怕是有了小郎君的骨肉……”
环儿闻言大吃一惊,嘴巴张得可塞下个鸡蛋,瞪眼在珮儿肚子上打量了半晌,半天方才反应过来:“佩儿姊姊,你……你……”
珮儿怕环儿大声引来他人,忙掩住她的嘴巴,急切地道:“这个秘密,妹妹你定要守口如瓶……”
张骏大惊,脑中如有万马在奔腾,其他一切都听不去了了,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轰响:“她……她已然有了身孕!是我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