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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姑臧贾氏府邸黑沉沉一片,仅有神策堂中有微许灯火透出,贾氏几千子弟被勒令禁足,府中上下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姑臧城突见玄石谶语,“手莫头,图凉州”,矛头所指,正是如今的贾氏家主---贾摹!
神策堂内,贾摹白胖的脸庞略呈青白,神色变幻不定,一人在空阔的堂内来回踱步,显是心中决断不下。贾氏一族武威经营多年,渐成武威冠姓。本地大豪,除阴氏外无一以贾马首是瞻。因此贾氏的一举一动,倍受世人瞩目。
张氏一族,历来文武兼备,手腕高明。张轨自不必说,单身匹马立基凉州,文武兼备,魄力非凡;长子张寔,也是能力卓杰,在张轨病重时挑起大梁,败张镇、杀曹怯,平定“湟中之乱”,靠着阴、宋两族的支持,生生将“众豪排张”的局面扳了过来。现在的张茂虽逊于父兄许多,且身患痼疾,但也能识大体,断大事,敦煌、酒泉望族皆支持他。
贾张两族之间的积怨,可谓是由来已久,两姓虽然结了姻亲,贾摹之姊贾琺下嫁张寔并诞下了张骏,但明里暗里两族之间的纷争一直便存在。张寔在时,碍于妻面,未予施动,但张茂便不同了。在贾摹看来,张茂迟早会有一日,会向当年曾经排斥张氏的凉州土豪动手!
张茂痼疾缠身,张骏又年幼玩劣,少不更事,这正是贾氏反击的机会。十数年来,贾摹为重现昔时荣光,努力耕耘,终于有了如今只盼西风东来,便振臂一呼,诸姓景从的局面。然而张茂却选择在此时出手了,先是连夜端了马鲂十年私藏而成的兵械库,接着又使奇石出土,利用玄石谶语在世人心中的神秘感,向贾氏下了战书!
玄石谶语,犹如天命,天命所指,令贾摹百口莫辩。关于玄石天命的谣传,历来上位者皆对此深信不疑:始皇嬴政曾得蓬莱玄石,曰“亡秦者胡”,秦皇更是杀尽天下胡姓者人,并派蒙恬率三十万秦卒戍守河套,万里长城也因此言而建。然而暴秦非是亡于胡人或是胡姓之手,而是亡于他的小儿胡亥。暴秦二世二亡,在后人看来,“亡秦者胡”第一次印证了天命,只是始皇帝解读失误而已。
后来又有“宝文出,刘季握”,汉高祖刘邦获取了天下;“鬼在山、禾女运”,曹魏代汉。谶语能应达天命,真命天子便受百姓庶民拥戴。
张茂的这一击,如突然暴起,正打在贾摹西风未至,蓄力未出之时。若需再等上两日,贾摹便可从容应付,但就这么早了两日,便打中了他的关节所在,使之莫能招架!
该当如何?
是奋力一击?但张茂坐镇凉州,兵马精壮,又拥有坚城固地。贾氏布局尚未全面便贸然起义,胜算几何?
是委曲求全?谶文可应天命,也可杀人!凭此天谶命篆,张茂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夺他性命,贾氏一族从此将一厥不振,渐而为他族所驱并,多年的经营也将化作流水!
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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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摹有神策堂内思虑重重,诚总管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禀报家主,穆先生来了!”
贾摹脸容一动,道:“有请穆先生……哦不,还是本主亲自去迎穆先生!”贾摹长身而起,认真整理了一番衣襟仪表,快步走出大堂。
堂外台基上伫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那人一身斗篷,将整个面庞都藏在斗篷下的阴影中,贾摹疾步迎接上去,欣喜道:“穆先生,你可来了……”
那黑影道:“老夫仓猝间闻得此事,感知将有大事发生,特来面晤贾家主!”
贾摹道:“穆先生夤夜而来,摹不胜感激,先生请进!”在贾摹恭迎之下,那穆先生缓步走进神策堂,在堂中立定。偌大的神策堂中,只有这个神秘的穆先生、贾摹及总管贾诚三人,七星琉璃灯将三人的身影长长映照在地面的大青砖上。
贾摹庄重一拜,道:“张茂伪造天谶命篆,意在亡摹,求先生救我!”
穆先生低沉的声音响起:“贾家主请起。老夫昔年曾受彦真公大恩,无以回报,今家主临危,老夫当助以绵力。”
贾摹道:“还请先生教我!”
那穆先生道:“张凉州忌虑本地贵族,老夫早有所闻。如今外敌当前,刘赵虎视河西,张凉州不思抵御仇寇,反而选在此际对贾家主拔剑,实为不智。稍有不慎,内乱暴起,外敌趁虚而入,其将腹背受敌,落得万劫不复之地!世人皆以为不可为而为之,张茂此举,所恃何来?”
贾摹道:“张茂欲杀摹,起意甚早,昔日表面云淡风清,暗下却波涛汹涌。就在前日午后,张茂叔侄曾驾幸宋配府邸,私相秘议,如今看来,张氏定得得河西宋氏之诺,方敢见匕操戈!”
穆先生摇头道:“宋氏军功卓勋,当年灭蜀名将杨欣刺凉,宋氏便胆敢驱据敦煌太守梁澄,立自郡守。如今宋氏更据敦煌及武威两地,子弟遍布军中,张茂得此臂助,实力定然大增。然而老夫得知,宋老将军之子宋孝、宋悌皆于前日黄昏,领屯骑营军出东门,赴洮水前线御寇。武威宋氏之力去之大半,如何能襄助张茂?莫非宋氏子弟领军拔营是假,针对贵族是真?”
贾摹道:“摹在军中尚有耳目,张茂遣军东赴河洮之举不假。凉州精骑提前出征,究其原因,乃张茂察觉了凉州布防中,榆中县境之东北、芦阳大沙河一线防守空白,刘赵军极易由此引兵从东北直趋凉州。就在两个时辰前,摹已得飞鸽传讯,宋营骑兵已抵达媪围县境,远离姑臧城五百里了。”
穆先生道:“既然如此,张茂此举,老夫百思不得其解矣!”
贾摹脸上一片忧虑,道:“张茂老儿虚虚实实,神秘莫测,摹未探明原因,不敢贸然起义。这可如何是好?”
穆先生轻轻一叹,道:“强壮的对手并不可怕,可怕的便是潜匿于暗的敌人。前夜西城马主簿府上突然失火,阖府上下三十余口全部失踪。隔日便有天谶命篆昭告天下,这是否是催激张氏拔剑之诱因?贾家主是否对老夫仍心存忌讳,未能实言相告呢!”
贾摹的心思被穆先生看破,脸上微微一窘,尔后长叹道:“穆先生此言,令摹羞愧。非是摹不敢言,实在是……罢了,在穆先生面前,摹无何事可隐。这马主簿,实乃先父在时,置于张氏身侧的一枚暗子!摹多年来未曾启用,自张寔摄掌凉州,刚愎独断,打麹亡曹,著人齿冷。摹不得已令马主簿集藏兵械,以备需时。万不料前夜竟毁于黄口小儿之手,数年心血毁于一旦……”说到此处,右拳在左掌重重一击,显是痛心不已。
穆先生释然道:“贾家主如此说来,老夫对张茂此举,倒是隐约猜测出一二。贵族枝繁叶茂,耕耘河西多年,武威诸族景望云从。张茂虽有谋计贵族之心,但不知贾家主暗中力量有几何,终不敢动手。自前夜破缴马主簿私藏兵械,将家主的一处重要根基夺去。到如今,张茂定然以为其实力已不再输于贵族,又怕夜长梦多,因此使出奇石出土的伎俩,将所有阴谋浮之水面,行雷霆之击!”
说着轻轻一叹,道,“贾家主与马主簿有如此秘辛,实令老夫震撼不已!”
贾摹道:“听先生一席话,摹茅塞顿开矣!然摹胸中尚无应奕之策,还请先生教我!”
那穆先生道:“老夫愚以为,贾家主当前有三策为之!其一:贾家主明日便在城内张榜公示,宣扬贾氏为河西著姓,有扶助庶民之责,自即日起当散尽家财,布福于地方;对于当前凉州之危局,贾氏一族更是全力支持张凉州,族中子弟部曲,悉数付之调遣!贾家主行一切阳谋,示悠悠众生,以阻张茂杀心。”
贾摹连连摇头道:“不妥,此乃断臂自残之策,虽侥幸得以保身,然祖上之基业却在贾摹之手生生断送,摹有何颜面告慰祖宗之灵?还请穆先生赐告他策。”
那穆先生轻笑一声,道:“其二:贾家主以雷霆之势,先发制人,聚贾族部曲强攻内城,先控制张府,以挟制张凉州,檄令河西诸姓附从,以复天命!”
贾摹眼中闪过一丝异芒,随即倏灭,摇头道:“不可,单以我族之力,焉能撼动张茂?还请穆先生赐告上策!”
那穆先生道:“此其三嘛:贾家主借天谶图篆,顺势而为,联合武威诸豪,废黜张茂!以贾族如今实力,如得姑臧豪望,特别是阴族襄助,与张凉州胜负之局,则大有可望。若一役竞功,贾家主便是天命所归,河西诸地,尽在掌握!”
贾摹身躯微微一震,继而还是摇头,道:“张茂坐拥河西九郡,兵强马壮,武威阴族素来忠于张氏,又与我族旗鼓相当,暗自交锋已久,纵然他族皆与贾族联合起义,阴族也断无襄助之理,摹何能奈何?”
穆先生道:“那也未必,阴氏之忠者,乃与其家族利益攸关好。昔日阴氏虽为河西著姓,然强势不显,尚需借势而起。张轨乃外来流官,根基不固,需倚重于土著。晋昌望族张氏欲图凉州,阴澹选取时机,于南阳王前割身诉枉,保固张轨,此即借势也!
阴澹保固功成,被擢为肱股,短短几年来便成为仅次贵族之姑臧强姓,如今又与索氏结为姻亲,大有与贵主夺冠之志。张茂摄政河西,重倚名望,不外沿袭平衡节制之术,阴氏势大如此,已如中天之月,张凉州断不可使其一家独大,故而阴氏欲更进一层,难矣!贾家主若能说服阴氏,使之不能安身事外,与家主共进同退,则事可成矣!”
那穆先生上前两步,道:“如今姑臧形势为:以张茂之岳父王博将军所领之宣威军三千驻毂水以东、其从弟张固所领之襄武军三千驻宏臧山以西、阴琚所领之步军三千驻讲武场、城中只有张茂亲领之骕騻营八百精卫进驻刺史府及张府。若此三军受制,张茂之八百精卫不足为惧!张府及牧府尽在北城承昌门内,此门一破,张茂一门尽在彀中矣!”
穆先生见贾摹沉吟不语,问道:“贾家主何以仍思虑不决?”
贾摹道:“摹尚有部分布局未置妥当,后路未留,心中终是忐忑不安!”
穆先生道:“贵族不愧乃策计传家,设谋布局,天下比肩者稀!老夫有一句不敬之辞,贾家主现下是为策计覊绊,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背水一战者,何尝败绩?昔时项籍若非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焉能属楚?贾家主,敌已亮剑,时不我待,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耳!”
贾摹道:“穆先生训诫极是,良言警语,振耳发聩。罢了罢了,此局生死,自有天命,摹便与张茂老儿拼个鱼死网破!”
贾摹脸上一肃,上前一步,下定决定道:“摹与军中也颇交情,北城之城门校尉,与摹私交甚笃,大昌城门守哨,早年多受摹之周济。至于宣威军与襄武军,摹已有所浸润,关键之时可摧激变故……只是阴氏控军极严,无法深入,说服阴氏共击张茂不易,但说服阴氏隔岸观火,两不相帮,摹倒有七成把握……”
那穆先生拳掌相击,昂声道:“甚好!贵族不愧为武威强族,贾家主手中已控三军,昔日之窦安丰侯亦不外如是,胜局定矣!老夫愿使‘破风’与贾家主合力,共擒张茂叔侄!”
贾摹喜道:“有穆先生相助,摹如虎添翼矣,事成之日,摹定不忘先生今日之恩!”
那穆先生道:“好!你我便约以升灯为号!”说着一掀斗篷,阔步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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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摹在堂内高悬的曾祖文和公贾诩、祖父衍德公贾穆等人画像前恭敬而拜,默念道:“先祖在上,不肖子孙贾摹烛心祈告。张氏悬剑三尺,意在除我。祈告祖上神灵护佑我贾门后嗣,克难攻坚,遂成心愿!”
礼拜之后,舒气长身,对一直垂手肃立一侧的贾诚道:“诚总管,立召东西二宗宗老、四堂首望及麹盖先生入堂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