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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节 姑臧风雨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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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龙岭,是祁连山东南部的长条山脉,山体高大厚重,峰峦叠嶂,长近千里,山脉西麓是晋兴郡之左南县,东麓是武威郡之骊轩县,两县之间直线距离仅三百里,然而山峰雄奇,关山难度。两县之间的交通孔道,要么是沿湟水河东下,从湟水河、庄浪河、河水三流交汇处之四望峡登岸,再沿庄浪河谷溯流北山,此路里程长达一千余里,足足多了七百余里;要么沿浩亹河谷走大斗拔谷,此去武威更是远了千里不止!

    建兴十年七月三日子夜,天仅微光,冷龙岭南麓的怪滩险谷中,一条火把长龙迤逦而行。这是一支衣着花哨的队伍,约有两千余人。领头人为一个黄毛大汉,衣裳左衽,袒露着右胸,脑门正中剃了个精光,仅在前额及太阳穴外留下了几绺长发,右耳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金环,双眼前凸,精光四射。这两千人前进的方向,却是冷龙岭中,古羌人称为“闷摩黎山”的雪峰。

    “闷摩黎山”,意为众山之神,是羌人的主神山。山高千仞,积了万年冰雪,山势陡峭,极难攀登,只有传说中王母娘娘的大青鸟方能飞越。山下河谷中的羌族勇士,也只有在一年一度的祭山仪式中,才会深入此山中平台,升放王母的坐骑大青鸟,祈求风调雨顺,六畜平安。而今夜,这两千人,却是冒犯山神,翻越那闷摩黎山。

    那黄毛大汉对身边一人道:“唐长史,此处是我羌人之神山,自古以来,只有瑶池王母的大青鸟可飞越,你确信神山之中有路可通河西?!”

    被称为“唐长史”的是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衣着同样左衽,但仔细一看,其头饰却不相同。这人头裹笼巾,却梳着汉人的发髻。只听这人道:“姜头领请放心,在下少时曾读过《大荒经》,传说这神山之中有一个冷龙洞,可直通西天王母的瑶池仙境。沿我们脚下之浩亹门支流一路上溯,只需找到冰川下的冷龙嘴,便可穿过龙腹直抵瑶池。瑶池之下便是河西地界了,只不过这冷龙洞时隐时现,通道艰险,也只有姜头领所部的羌人勇士,历来受神山护佑,方能入山寻路。”

    那姜头领道:“族中传说,亘古洪荒,大地全是汪洋,我族之大禹王为救天下之人,率羌人劈山取路,疏淤浚水,途中曾得冷龙相助,才使百川归大海,救了天下之人。冷龙功成之后便回到闷摩黎山归隐,被我族人尊为山神,受我羌人永世祭拜。今夜我族勇士擅闯神山,便是触怒神邸。唐长史,你们汉人之间勾心斗角,却要我羌人勇士抛洒鲜血,我羌人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那唐长史道:“在下深知羌人重诺,姜头领更是一诺千钧。我唐熙也非无信之人,白羊滩歃誓,唐羌两族世为兄弟。此番借贵部之力驰援凉州,事成之后,我唐家便是倾家荡产,以报姜头领之恩情!”

    姜头领道:“那好,唐长史不忘承诺,我姜聪便全力以赴,助你达成心愿!”

    高高的闷摩岭山雪峰皑皑,在惨淡的星光下散着一丝白光,山体陡峭,落石遍布。姜聪的羌族勇士常年在冰川雪峰下的草甸丛林游牧狩猎,个个都是攀山高手。但要攀爬神山,都是心生敬畏,羌人勇士们举着火把,不敢高声言语,沿着险滩默默上行,生怕惊动了沉睡中的山神。

    唐熙仰望着直播夜幕的高山雪峰,心中焦虑重重。他本是西平郡长史,三日前,西平郡司马督麹沫趁临羌校尉张素领军东赴河洮之机,突然袭杀了郡守吴虞及西羌校尉马都,褫夺了兵权,将西平郡的两千骑卒带往大斗拔谷,而唐熙也被其囚禁于地牢。若非西平城内空虚,且有一位牢役拼死相救,唐熙还很难脱身。

    唐熙脱险之后,手无兵符,无法调动余下的守城步卒,即便他能说服主官调动兵卒,也不可能追上已先行出发的两千骑卒。无奈之下,唐熙便想到了在西平郡西北,浩亹河谷内游牧的羌人头领姜聪。

    姜聪的羌人部落原有万余人,游牧于白兰山一带,后来被从东北而来的鲜卑慕容吐谷浑部落打败,不得已迁徙到浩亹河谷。羌人与鲜卑人之间以湍急的湟水河为界,而姜聪原有的万余部族东只剩下三千落,不到八千人,而且伤病者居多,缺医少食。

    唐家本是江东大族,唐熙之天祖唐翔,曾任汉之丹阳太守,高祖唐固,曾任吴国尚书仆射,其父唐彬任晋镇西校尉、上庸襄候,并与安定张氏交好。张轨之女便嫁与了唐彬次子唐熙。张轨刺凉后,唐彬一族便迁到了河西,长子唐崧任张掖太守,次子唐熙则为西平长史。

    同时,这唐家还经营着一个庞大的商队,自中原沦陷,唐家商队的重心便移到了凉州。张轨刺凉后,河西商业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唐家的商队便跨过了祈连山,深入到了湟水谷地。唐家将河西的盐麦布帛、药村等物带到了浩亹,就在姜聪的部落最需要救助的时候带去了争需的医药和粮食,使这支羌人部落度过了难关。如今,唐家的商队脚步更是跨过了巍巍昆仑山,深入到了羌塘高原。

    唐熙求助于姜聪,向其借兵驰援凉州,两人在白羊滩歃血盟誓。唐熙对羌人许以重利,事成之后,不仅羌汉大族永世交好,还为羌人提供药石衣物,助羌人逐步强大。于是姜聪便从部族中选取了两千勇士,准备翻越这座被羌人视若神邸的冷龙岭,驰援凉州。

    冷龙岭气候素来多变,常常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倏忽之间便是狂风大作,天昏地暗,大雨倾盆。越接近雪线,气候越是诡异多变。也幸得羌人自古以来便生活在这冷龙岭下,通晓它的性子,若换了别人,还真是无从应对。即便如此,黑夜登山,素来是大忌,若非唐家对姜总部落有大恩,且姜聪素来最重承诺,否则才不会拿自己部族勇士的生命来冒险。

    姜聪的羌人勇士刚刚攀上冷龙岭下方的祭祀平台,谷内便狂风大作,暴雨夹杂着冰雹倾洒而下。此等恶劣天气,想要翻越却是再不可能了。

    羌族勇士皆以为山神已然发怒,正对羌人施以惩诫,慌得都跪下来虔诚祈告。唐熙心急如焚,偏偏催促不得。

    待祈告结束,姜聪道:“唐长史,历年我族祭祀山神,皆是到此便止步,今夜山神知我部欲意图,已发了雷霆之怒,我们不能再走了!”

    唐熙看看天色,冰雹暴雨未有停歇的迹象,若今夜不能登山,暴雨过后,上山通道更是难行。羌人若今夜打了退堂鼓,明日一早,必然会折转回返,但凉州危急,片刻也不能耽误,心中一急,神情激荡之际,大声喝道:“冷龙!羌族男儿敬你为神,年年祭祀,祈望部族兴盛,牲畜众多。今日观你,便是一条瞎了眼的困龙!鲜卑部落自北南来,残杀敬你的儿女,吞食他们领地。你的子民已失去了白兰山,再过须时,这片河谷也将被其所占,将时还有谁为你祭祀三牲?冷龙,你若显圣,助我凉州,我唐熙在此起誓,将年年献你三牲,你若不灵,将天崩地裂,永无栖身之所……”

    众羌人勇士听到康熙言语,顿时怒目相向。姜聪被唐熙的话震得心惊肉跳,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喝斥道:“唐长史,休得对山神无礼……”

    唐熙心情激荡之下,怒骂了山神,此下醒悟过来,也是吓得冷汗滚滚。

    说来奇怪,经过唐熙这一通怒骂,暴雨竟然弱了下来,渐有停歇的迹象。唐熙趁机道:“冷龙已然显灵!姜头领,快快召集你部勇士,立即登山!”

    山中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场冰雹暴雨停歇了片刻,便雾开云散,星光燦然。

    姜聪忙召唤族中大祭师,在这祭祀平台上升起了一圈篝火,斩杀了一只白羊,升起了用树枝和兽皮扎成的青鸟,唱着一种神秘的神咒,跳起了奇怪的舞蹈。两千羌族勇士跟随着祭师的脚步,围着祭台奔走,举行着羌人的祭山仪式。这祭山仪式进行了大约一个时辰,山谷中升起了一股淡淡的雾气。

    姜聪兴奋地振臂高呼:“闷摩黎山神显圣了!”

    羌人部族勇士跟着齐声高呼,两千人的齐声呐喊,声势巨大,大地都仿佛为之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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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熙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得山顶“喀拉拉”一阵脆响,似乎某物崩裂,声音虽轻,却如一只巨手掐住了羌人勇士的脖子,两千羌人的呐喊声生生中断,四千双眼睛皆惊惶地瞪视着声响之处。片刻间,“喀拉拉”的声响此起彼伏,大地震动,只见冷龙岭雪峰晃动,一大片冰川似被巨手拍落,如巨瀑奔泄,声势惊天动地,所过之处,巨石、森林纷纷摧折。

    姜聪及两千羌人勇士,仓皇奔躲,然而冰山积雪夹杂着森林巨石来势汹急,如山神咆哮,瞬间便吞噬一切。雪崩过后,大地被犁出一道深深的沟谷。

    唐熙、姜聪及少部分幸存的部族勇士在深谷之前,两腿战战,脸上的惊怖显而易见,半个时辰之后方才恢复过来,清点人数,包括族中大祭师在内的一千四百余名勇士皆被这一场剧烈的雪崩夺去了性命,入目处满是疮痍景色。

    姜聪满脸惨白,他的羌人部族本就不到八千人,这两千勇士已是族中能抽调的极限,这一场雪崩便去了十分之七,饶是他是铁铸般的汉子,也不禁大哭失声。

    此时约近辰时,天色将明,待雾气消散,唐熙发现方才冰雪坍塌之处,出现了一个黑森森的洞口,犹台巨龙张开的阔嘴。唐熙大喜道:“快看,冷龙洞出现了,就在那冰川之下!”

    不仅是唐熙,包括姜聪在内的六百名幸存者都看到了,这条传说中时隐时现的巨龙终于现出了真身,不过这真身的出现却让羌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见姜聪及幸存勇士还在目瞪口呆,唐熙又道:“姜头领,你们有山神显圣,但它被冰雪覆压了太久,不得以才抖掉了覆压其躯的束缚。山神带走的,均是对其不敬,对姜头领存有贰心之人。剩下的羌人勇士兵,与姜头领共乎一心。今后有我凉州相助,姜头领何愁不能振兴?”

    这姜聪自被鲜卑吐谷浑击败后,有部族中威信大减,若不是有唐家的资助,可能其酋首之位已被他人抢夺。这一遭强令族中勇士入河西助凉,也打定了借此清算贰臣之意,因此决意之时乾纲独断,不惜杀了几个势弱的渠帅立威,只不过这山神的清算也太惨重了些。

    但羌人对神邸的尊崇已是无以复加,听唐熙说是山神之怒,却没有人敢于反驳。

    姜聪及羌人勇士又在巨龙口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一场祭祀,不仅是为了祭告山神,也为了刚才罹难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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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龙腹中是一条坎坷不平的水道,冰山雪水融化后渗入洞内,寒冷彻骨,诸人冻得牙关打颤,强举着火把向洞腹深处行去。随着地势渐渐降低,水流变得湍急,洞壁被常年的流水冲刷成一道道深槽,也不知这山腹中的暗河通往何处。

    唐熙突然跌了一跤,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滑去,手中的火把也落水淹灭了。这一滑犹如推翻了多米诺骨牌,唐熙前滑的身子将行走在前的羌人勇士一一撞倒,而在他身后的姜聪慌忙来拉时,也被前冲之势倒跌水中,几百个羌人如放漂的浮木,径直向暗河深处冲去。

    也不知被冲漂了多久,就在诸人感觉快到冻僵之时,水道突断,诸人齐齐落入一处深潭之中。但此处潭水并不寒冷,相反还冒着丝丝热气,未多久身上的寒气尽被驱除。待众人浮出水面,发现天色已明,潭中热气升腾,周围是一片平缓的坡地,绿草如茵,奇花异放。

    唐熙等人从水潭中爬将起来,走到山坡高处,但见山势平缓,山顶积雪皑皑,山下玉带缠绕,再远处更是一马平川。原来他们已穿过了山腹通道,到了祁连山之东麓,山下便是那宽阔的河西走廊了!

    唐熙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欣喜道:“此处便是当年周穆王与王母相会的瑶池仙境!姜头领,我们成功了,河西之地,便在我们的脚下!”

    姜聪和羌人勇士也是欢呼雀跃,这一路行来,族中勇士死伤无数,但终于还是挺了过来,穿过了传说之中的冷龙腹,来到了瑶池仙境。闷摩黎山神依然还眷顾着羌人,羌人的振兴大有希望!

    诸人再次拜过山神,沿着瑶池水注出之后形成的小河谷往下走去,沿途鲜花绿树,景致优美,东方晨光如缎。

    六百来人在河谷中走了近一个时辰,忽见前方河谷猛然收拢,谷颈处用巨木搭建了一座木桥,两岸各耸立着一个巨大的堡垒。外以重木为栅,内用整齐的白色巨石堆砌成石头城堡,城堡中留有若干射口及瞭望口。有数个头戴鸡冠式头盔,身穿板式皮胸甲,却光着一双粗毛大腿,躯材高大,高鼻深目的卫兵在城堡跺口处来回巡逡。

    这几个卫兵见到唐熙及诸羌人勇士,口中叽哩呱啦地大叫了一通,顿时城堡各处,冒出了无数同样装束的巡逻卫兵,冷森森的箭锋对准了诸人。

    唐熙细看卫兵装扮,吃了一惊,道:“是骊靬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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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家乡人民祈祷,逝者安息,生者否极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