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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凡将信打开,只见信文如下
“汝贤吾兄台启:
自经判袂,一别经年,悠悠数载,恍若昨日。 每忆往昔, 弟不胜感慨之至。 承蒙兄恩,方有愚弟之今日,弟每念之,感激涕零。虽群山相隔,江河相阻,鸿雁难以传书,然情谊不断,永铭于心。
前日于帐中得兄报喜书信;闻凡儿得中桂榜,饮鹿鸣宴,欣喜之至。弟思虑良久,方作此书与兄,望兄鉴之。
愚弟素知兄辞官之后无意仕途,意欲远离庙堂纷争,得享山水田园之乐。兄愿为闲云野鹤,逍遥于世间,弟亦深羡之。
然今朝廷外有北莫叩关,蚕食我疆土,欲踏破辽东,直取京师。内有流民为患,盗贼蜂起,肆虐江北之地,以至于苍生受难,百姓危若倒悬。
今世间乱象已起,弟伏愿兄长以天下苍生为念,出山起复,经世济民,解黎庶之难,救百姓于水火。
退一步说,兄若有官职在身,纵不能平定乱世,挽狂澜于既倒,拯救黎民。亦可于乱世激流中做争渡之舟,不至家族倾覆。
故此,愚弟私做主张,已上书朝廷,向陛下举荐兄长。
陛下亦素知兄长之忠义,定然允诺。此举虽有违兄意,弟亦不得不为;兄长若怪,弟来日必负荆请罪,任由兄长处置。
至于林凡,弟欣喜之余亦做思量。凡儿文武双全,才学兼备。愚弟深知兄为科甲正途。定是望凡儿子承父业,做那两榜进士。若为平常,自不用说,凡儿必然是来年赴京参加春闱,他日若能高中,金榜题名,天下皆知。
但值此乱世,愚弟切以为不可,一是兵凶战危,路途凶险,吉凶难料。二是纵然得中,名列三甲,入翰林院,也不过皓首穷经,与经史子集为伍。他要想有所作为,入阁拜相,恐需数十载光阴,于乱世中实不可取。
故我已致书信于吏部,荐凡儿为官。有弟举荐,凡儿无需经过吏部大挑,即可补缺。
弟代兄做主,实为不该。 然时势如此,弟不得不为。伏乞见谅。
敬祝兄长身体康安,福泽绵长。
愚弟方平敬上。”
林凡看完,放下书信,沉思良久,不知该如何答话。
“看完了?” 林汝贤看向林凡,旋而又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林凡皱眉:“事发突然,孩儿也不知道如何决定。”
“我是说,你是怎么想的,你要是想听从先生的安排,我不会阻拦,你若是还想进京参加会试,想要获得更高的功名,我也会支持。你已经长大了,这些事情以后都由你自己做主,我和你娘都不会干涉。”林汝贤道。
林凡沉吟半晌,态度突然坚定了下来,言道:“孩儿认为先生说的有理,我愿意听从先生的安排。”
林汝贤嗯了一声:
“你自己决定了就好。”
说完此事,整个书房忽然安静了下来,父子两人相顾无言。
片刻后,林凡出声问道: “父亲,孩儿一直很好奇,您当初为何辞官。自凡儿记事以来,你和娘好像一直都对此事避而不谈,其中是有什么隐情吗?还有您与先生是如何结识的?”
林汝贤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而后说道:“你长大了,有些事也是该告诉你了。其实我和你娘从来没有想过瞒你什么,只是我辞官之后对于朝堂之事心灰意懒,不愿再想起了而已。你娘为了不让我烦心,故而也从不在人前提起这些事。”
林汝贤开解了林凡之后,方才接着说道:“这一切还都要从阳符年间说起,那时朝廷刚刚遭遇了平岭坡大败,元气大伤,国库空虚,民穷财尽。”
“当时战后不过数年,满真铁骑在关外步步紧逼,塞外城池接连被破。可先帝却不知体恤国力民力,耽于享乐,大修宫殿。”
“我当时出任蜀州知州,蜀地盛产金丝楠木,所以负责向宫里提供修筑宫殿所需的金丝楠木。但是楠木经历代砍伐,早已变得稀少难寻,需要数万苦工长年累月饭在深山中苦苦寻觅,而且就算寻到了也实在难以运出。唯有将木材置于河中,让其顺流而下,在下游有人接应,才能将楠木运出深山。”
“楠木出山之后,交由工部和户部,再由两部组织民工运到京师,仅此一项,花费便不知几何。更何论整项工程加在一起,对于当时的朝廷财政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为了节省开支,朝廷只能强征劳工。苦工们没有工钱,土地又被撂荒,无人耕种,老百姓们无以为继。百姓手中无粮,紧接着第二年蜀州就发生了饥荒,饿殍遍地。”
“偏又赶上那一年大雨,发了洪灾,河流湍急;运送楠木本就极为危险,洪水一至,对于运楠木的苦工来说就更加是生死难料,不过月余之间就有上百名苦工被洪水卷走。”
说到这,林汝贤停了一下,然后才又接着说道:“安宁的娘亲就是被大水冲走了,连尸体都没找到。而你安叔抱着当时才半岁的安宁,饿晕在知州府衙侧门前,被我救了下来,从此以后你安叔就带着安宁留了下来,就是我辞官以后,也是跟着我回到了江州。唉!时间可过得真快,一晃眼间,到现在也有十六七年了!”
“当时我屡次上书朝廷,请求朝廷暂缓工程以及搜寻楠木之事,以百姓为重,先行赈灾。可是又屡次被朝廷驳回,甚至几番遭到训斥,说我不忠君上,沽名卖直。当是工程到了紧要关头,工部吏员不管百姓死活,反而催要的更加紧密,终于引起了民乱。”
“愤怒的百姓将工部派去监察的官吏活活打死,百姓们信服于我,都跪在了府衙前请罪。我无奈只能将他们关押在牢房,然后上书朝廷,陈明原由,请求宽恕。可是我虽然极力斡旋,保下了大部分人,但为首的十几人仍是被朝廷处以了极刑。”
“我原以为,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可我所见,尽皆是官员作威作福,收刮民脂民膏,损公肥私,自以为大权在握,视百姓为草芥,予杀予夺。我原本想经世济民,兼济天下,可官场尽皆如此,人力终有尽时,以一人之力,终究难以回天。 经此一事,我终于心灰意冷
,只能独善其身,辞官而去。”说到最后,林汝贤终究是露出几分伤感之色,可见对官场失望至极。
片刻以后,林汝贤心情平复,方才接着说道,“至于我与你先生相识,就更是机缘巧合了。我辞官以后,带着你和你娘乘船回江州,与你先生同船而行,当时他家里也遭了灾,是去江州投靠亲友的。没想到在半道上遭到了水匪劫船,仆从护卫寡不敌众,为了保护咱们,就连你安叔都被人砍了一刀。若非你先生在关键时候出手,打退了众匪,救了一船人的性命。恐怕一船人都要葬身鱼腹了,其中就包括当时还不到一岁尚在襁褓中的你,所以先生对咱们一家有救命大恩。”
“之后,我与先生一路攀谈,方知先生不止武艺高强,更是腹中有万千韬略,真真是文武全才。先生之才,当世罕见;只可惜时运不济,没有功名在身,一身才学无处施展,埋没于乡野之间。”
“后来到了江州,我与先生分离话别,先生自投亲而去。原以为难有再见之日。没想到过了两个多月,你刚满了周岁,我和你娘去寺庙烧香还愿,在回来的时候,见到有人晕倒在道旁,我们上前救助,却发现正是先生。
“原来是先生与他要投奔的亲友多年都未曾联系,已是物是人非,早已是人去屋空,不知搬往何处去了。后来先生盘缠花尽,天气渐冷又染了风寒;饥寒交迫,又加病情严重,故此倒于路旁。”
“我将先生接回家中调养,数月方才痊愈。期间我与先生相谈甚欢,数次彻夜长谈,对先生之才钦佩之至。先生原本欲告辞离去,我极力挽留,方才留了下来,后来先生见你聪慧,便收你为弟子,用心调教。再后来,安宁和少甫也与你一同你上课,今日的你。若只是我来教,读书识字尚可,可你这一身武学,兵法韬略实在是我教不了你的。所以先生对咱们一家的大恩,你永世都不要忘。”
“孩儿知道了,可是不知先生后来又为何离去?”林凡说道。
“那是因为到了你十岁左右的时候,辽东战事紧急,北莫骑兵数次寇边。当时我恩师孙公承兴筹划辽东防务,急缺人才,我亦不忍先生一身才学埋没一生,无用武之地;于是我便向恩师举荐了先生。先生因此赴辽东从军,先生在前线骁勇善战,屡立战功,又有我恩师提携,所以官也是越做越大。”
“六年前,守卫定远城一役,率军奇袭凉军中军大营,乱战中一箭射中敌酋博洛。敌军一时间大乱,溃败而走,取得朝廷几十年未有之大胜,先生之名名扬天下。因先生无功名傍身,为表彰先生之功,陛下钦赐三甲同进士出身,开本朝未有之盛事。”
“半年后,博洛箭疮复发,不治而死,为朝除一大患。四年前,恩师病重,临终前向朝廷上书,荐先生接替他督掌辽东军事。朝廷应允,先生从此执掌辽东,以先生之才,当之无愧。”
“先生之才,孩儿亦深知。可父亲您对官场深恶痛绝,先生如今上书朝廷,举荐您重新入朝为官,父亲如何决定?”林凡问道。
林汝贤笑着:“傻孩子,我本无意官场,可现在不是有一个傻小子要去当官了吗!为了这个傻小子我也只能再去在污浊的官场红尘中走一遭了,要是没有我帮他遮风挡雨,我怎么能放心他一个人去这乱世浊流中闯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