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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煖辰从在火塘边挨着奶奶听故事的梦里沉入一个更深更长的梦境。在那个梦里他的剑术老师叫盖聂。
他的老师身材高大,瘦削的长脸上有一双狭长而有神的眼睛,高鼻梁,宽而略薄的唇。他穿着白色的麻质衣袍,衣袖飘摇,腰间挂着一把古朴的木壳长剑。老师的那把长剑名唤渊虹,青铜铸就。每次龙煖辰见老师将剑身稍一拔出,就感到铺面而来的剑气如长虹挂江,杀意烈烈。
不过老师极少出剑,他说:“剑是解决问题的最后的办法。”
龙煖晨梦见自己跪在老师的面前,刚要磕头,老师却一闪身站到了他的身侧。龙煖辰高声说:“请老师受煖辰一拜。”
老师却对他说:“你这都是些什么称呼呀?从此往后,你我不过一起切磋剑意的同门。你只需换我盖聂师哥就行。有机会,我领你前往扶风池阳鬼谷山拜见咱们的师傅。你只要知道你入的是纵横家鬼谷子门下即可。”龙煖晨诧异地看看盖聂,眼中满是不解。
盖聂从不苟言笑的一张脸终于在眼角加深的笑纹中冰释了几分:“你我相遇是机缘。你福厚命长,向我这样平常人是做不得你的师父的。”龙煖辰无奈,只得再向盖聂师兄深施一礼。盖聂正身受了龙煖辰一礼。龙煖辰正色道:“谢师兄领进师门。”
葛聂的剑术世间绝顶,他即是秦朝剑术第一人,也是纵横天下几乎无敌手的剑艺宗师。他将自己变幻莫测的剑术和剑意的精髓,全部传授给了龙煖晨。
每天剑术修习结束后,龙煖晨会和盖聂一起爬上屋脊,几个纵跃,翻身跳上他们小城中最高的钟楼的顶上。两人并肩躺下,静静仰望浩瀚的银河。两人大多数时候会默不作声,有时偶尔,盖聂会给龙煖晨讲述他游历天下的经历,而龙煖晨也会忍不住谈起自己小时候在苗家的趣事。然后盖聂就说:“师弟,有时候我觉得你仿佛不是生在这个时代。你到底从何而来呢?”
龙煖晨摇摇头,深吸了一口夜间清凉的空气,吐出浊气,然后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师兄你是我最好的师傅。”龙煖辰看见盖聂将他的扑克脸转向星空,不过嘴角噙着一丝掩不住的微笑。过了一会,盖聂斜了龙煖辰一眼,慢慢说道:“我能教你的,不过是几招剑术。天下之大,只凭剑术是走不到最后的。不过天高地阔,胸中存了剑意总是可以走得更远些。”
龙煖辰极目往银河深处望去,想要看到这个梦的尽头。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梦。
又过了很久龙煖辰听见盖聂又道:“我用了三十年才懂得的剑气你却竟然与生俱来。这让我觉得世间没有最强,只有更强。”
在梦里,龙煖晨好几次随盖聂行走江湖,和师兄一起跋涉过千里路,剑会过各路英雄,足迹遍布秦、晋、韩、魏、赵和燕国。不知过了多少天,两人一路风尘仆仆刚好来到榆次,在一间名唤“福新客栈”的小旅店中住下。闲来无事,师兄弟二人必得完成每日修习,便在客店后院切磋剑艺。现如今龙煖辰的剑法一日千里,早已经今非昔比,十招之内必令盖聂出剑渊虹。渊虹一出如霹雳蔽日,耀人眼目。这店家主人刚好是个识货懂行之人,于是,盖聂在榆次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一日午后时分,店家的榉木板门被咣当当一声推开,走进一位方口阔耳的大汉。汉子全身黑色粗麻衣衫,麻袜布鞋具是黑色,衬着腰间的一柄古意盎然微微泛着绿色荧光的古剑益发夺人眼目。
那汉子也不用人通报,径直朝后院走去。他旁若无人的样子,着实令店家着急地跟在旁边,连声喊“壮士慢些!”“壮士,你找哪位?”
盖聂见状,收了渊虹,只目无表情地看着那人来到近前。那黑衣汉子面色激动,见到盖聂仍不失儒雅地深施一礼,说道:“在下荆轲,请求与盖聂先生比剑。”
说完并不等盖聂答话便从腰中将古剑刷地抽出。只见盈碧剑身一闪,寒光湛湛。盖聂还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那人剑气瞬间暴涨,只在他身前一尺,却不再能向前一寸。盖聂双袖忽然如微风贯入,渐渐鼓胀起来,向两边激荡,实为磅礴的剑气绵绵不断从袖中涌出。两人都没有挪动分毫。盖聂一双狭目精气四射,依然瞪着面前的黑衣汉子。如果说目光如炬可以杀人,那此时盖聂眼中倾泻而出的杀意已经令面前之人死过无数次了。
那汉子原是摆了一个起剑式,刚要挥出第一剑,却被盖聂眼中的杀意震慑住了。他愣愣的望着盖聂的脸几秒,然后忽然撤剑,将手中长剑迅速归鞘,并顺势解下腰间的佩剑,用双肘臂弯托着,再次抱拳说道:“谢盖聂先生赐教。”
盖聂继续瞪视着荆轲,只是将眼中电光一般的杀意稍微撤回了几分。
一旁的龙煖辰想到这荆轲,原是刺杀秦王嬴政的一等一的刺客,心中不由得先生了些佩服,见场面如此这般,为那被盖聂目光逼视下的英雄感到多少有些尴尬,便走上前去,抱拳对荆轲说:“我师兄宗师风范,从不轻易与人比剑,请荆轲先生见谅。”
荆轲也朝龙煖辰欠身施礼说道:“虽然不知先生的尊姓大名,却也知道鬼谷子门下强将如云,从无弱兵。我荆轲只是仰慕盖聂先生威名。今日前来本欲论剑于盖聂先生,然剑一出鞘,便已知自己全盘皆输。盖聂先生剑意深厚,荆轲自愧弗如。”说着,他重新面向盖聂,双手捧上那把古剑,平静说道:“盖聂先生,此剑乃春秋名剑,锟铻。此番论剑一招便输于阁下,便将此剑留下。务请推辞。”
盖聂面无表情,既不去接剑,也没有说出拒绝的话。荆轲继续说:“此剑祖上传下,几经周转到在下手中。在下本应一生侍剑,但如今恐未必能够如愿。但愿此剑能常伴先生左右,以扬其名剑之名。”说完,荆轲双手捧剑再次奉上。盖聂瞟了龙煖辰一眼,龙煖辰赶紧躬身上前双手接住。那荆轲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荆轲先生请留步!”龙煖辰急忙上前轻呼道。他转头看了盖聂一眼,希望盖聂能出言挽留。但是盖聂却依然一言不发。荆轲听闻龙煖辰的话只身形稍一停顿,便大踏步地继续离开了。龙煖辰待目送荆轲走远,听见身后的盖聂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一个人决意赴死你是拦不住的。”盖聂慢悠悠地说道。
“师兄难道你知道荆轲?他此去九死无生。不如我追上去把他叫回来。”龙煖辰欲言又止。因为想到师兄盖聂本是秦国剑师,在秦军中颇有威望,甚至秦王也时常向他请教剑术,所以荆轲刺秦的事情龙煖辰不敢透露。只是念及荆轲勇士孤胆血洒秦宫的豪迈,不禁为壮士扼腕。
“我从来不和远不及我剑术的人比剑。你就是追上去,恐怕荆轲也早已出城不见踪影了。他此来虽有意讨教剑术,但恐怕……他是为锟铻剑而来。这无异于托孤与我呀。”盖聂缓步走向院中华盖茂盛的一棵古槐树,并没有去看龙煖辰手中的锟铻剑。茂密的树叶微微随风摇曳,将阳光幻化成细碎光点,闪烁斑驳地映在他的长衫上。
龙煖辰后知后觉地看向手中的剑,方才明白原来荆轲早已下了决心去做那件刺杀秦王的大事。所以这譬如良友的名剑便不知如何托付,才特意辗转至此托剑于天下剑术宗师盖聂,以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想到于此,龙煖辰也不禁唏嘘,伸手抚摸那绿莹莹的剑鞘,一把攥住刻有古朴花纹的剑柄,右手拔剑。名剑出鞘,荧光流转,剑气绵长。
只听身后盖聂说道:“锟铻剑,琢玉之器也。为炼钢赤刃,据说削玉如泥。这把好剑就由师弟为荆轲收着吧。”龙煖辰还待要说话,盖聂又说道:“其实,这把剑本出自大积石山以西的西戎之地。原是你家乡的名剑。你今日得到此剑也算是物归原主。你看此剑在你手中萦绕的剑气远胜于方才在荆轲的手中,且剑气一涨再涨。此暴涨的剑气便是佐证。”
龙煖辰低头看了一会,果然如盖聂所说,锟铻的剑气远胜于先前,可以说是充沛丰盈。龙煖辰将锋芒大盛的剑身送回剑鞘,转成左手握剑,再向盖聂躬身道:“煖辰必不负荆轲赠剑之谊,也不会辜负师兄授剑之情。”
盖聂抬头看向西侧的天空,悠然说道:“你得宝器之日,便是你我离别之时,缘尽于此。望师弟尽快追赶荆轲前往燕赵之地。”盖聂的脸隐在树荫之中,看不起面色的表情。“不辜负荆轲和他的剑,师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还会在大秦见面。”
龙煖辰觉得精通鬼谷绝学的盖聂一定对战国的走势有着自己精准的研判。他恐怕盖聂胸中早有丘壑,但要细问,却见一脸漠然的盖聂,双手附后兀自转身,已向房内走去。
一夜无话。第二日,龙煖辰早早地起身,到盖聂的房中寻他,却听店家说盖聂已在前夜不辞而别了。龙煖辰靠在盖聂的房门上怔怔发了会儿愣,向着盖聂睡过的床铺拜了一拜,便默默地收拾了行囊,腰悬锟铻,一路沿荆轲离开的方向向东北而去。
及待行至赵国,龙煖辰算了算距离荆轲刺秦王还应有两年光景,便决定留在赵国盘亘一些时日。因为几月前,龙煖辰随盖聂游历江湖时,曾经与来秦国做人质的赵国的前相国春平候结识。虽然龙煖辰心底里并不是很喜欢说话总是云山雾罩的春平候,但春平候很显然对结识盖聂三生有幸,多次邀请盖聂师兄弟二人于酒楼痛饮,似已引为平生知己。此次赴赵,龙煖辰首先拜望了春平候,被春平候奉为上宾,并荐于赵王,以龙辰为名,成为统率上万大军的游击将军,为赵国拱卫京畿之地。
龙煖辰抱着一个长布包不安地坐在‘午后阳光’里。邵易和风洛棠还没有下课,已经发微信说是一下课就赶过来。他用手隔着布摩挲着锟铻。梦里的一切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如果握住锟铻就可以激发出全部的剑气,就可以使出所有剑招。话说那天他从一场大梦里醒来之后,当他看见在宿舍的床上他的手边,竟然真的有锟铻剑在。他的内心顿时可谓惊涛骇浪,不能平静。这怎么可能?
他第一时间打电话找邵易和风洛棠。“我得给你们看个东西。你们不会相信的。可这都是真的!”龙煖辰在电话里说。
邵易在电话里很沉稳地说:“没事儿。别紧张。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然后就听见旁边风洛棠挤过来,用快活的声音说:“黑哥,你终于发现这事儿不平常了!你终于发现了!”她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中午过后,两个被老师拖堂的中学生连饭也没吃,出现在‘午后阳光’咖啡厅里。龙煖辰嗫嚅着讲了锟铻剑的来历,然后从咖啡桌下面把这长布包悄悄怼了过去。邵易和风洛棠在桌子底下解开布包。一把古意盎然的宝剑赫然在目。抽出剑身,隐隐绿莹的寒光被正午的阳光晃照得炫人眼目。
“真是把好凶器啊!”风落棠激动地说:“凶器,好凶器!”
邵易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赶紧包上布包说:“你别这么大声。什么凶器?我们是祖国好少年好吗?凶器什么的不是只有凶杀案里才有啊”
“你懂什么?虽然上得战马,这不一定是最好的凶器。还是赵国弯刀好使些。可是下得马来,这绝对是一等一的凶器。而且我黑哥还学了怎么使这凶器。别提多帅了,是不?”
这点邵易倒是很苟同。于是他真诚地向龙煖辰补充了一句:“帅,真的帅!”
龙煖辰一边默默在想“不是‘兵者,凶器也’吗?”一边从桌子底下接过那俩货递过来的锟铻,小心地把它包好放在座椅上,然后对他们说:“在梦里,我已经是赵国的守卫国都的游击将军了。不知道为什么没和你俩遇上。”
“时间上算应该差不多快了。”风洛棠说:“我在那里叫李落棠。他叫邵易之。”
“我叫龙辰,”龙煖辰说:“我的姓很怪。整个赵国没有一个我这样的姓。如果不是和盖聂师兄的剑缘,他们一定会觉得我来历不明。”
“没什么啦,黑哥。放心。咱们早晚会一起到赵王的王宫里喝顿酒去。”风落棠嘿嘿地笑着,满脸挂满了腹黑。可她那一对可爱的小梨涡,使她的表情很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