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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我害怕有一天,我会把老头子忘了。”
冯晓琴记得,这是张老太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哭。前一秒还在说“张卫国喜欢粉红色,屁精”,后一秒陡地眼泪便下来了,落到手头正在织的帽子上,一滴,又一滴。冯晓琴没提防,只当这老太又作妖,哭哭笑笑,日子过得奇形怪状。便给她出主意:
“拿支笔,统统记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脑子里的东西会忘,写在纸上的东西,白纸黑字,永远都抹不掉。”
这老太也真的照做了。拿了本厚厚的簿子,带锁的,专门用来写日记的那种。时不时写上几笔,一只手拢着,不让人看。一笔一画,小学生写字的架势。冯晓琴偷瞥过几次,俱是些没要紧的话,天气是主角,“好像要下雨”“春冷最难受,湿气浸到骨头里,要拿艾条灸一灸”“这两日热得不正常,有妖怪”……也有关于心情的,完全是少女视角了——“8号里那个女人,一天到晚盯着张卫国看,只当我是瞎子”“今天我偏不主动开口,看有几个人会请我跳舞,论身材还有气质,小区里我认第二,谁敢认第一”“刚才一阵暴雨,马路上全是樱花的花瓣,一脚踩上去,粉色变灰色。唉,美丽的东西都不长久,老天爷忒残酷”——冯晓琴忍着笑,吃不消这老太。便也由着她。
张老太说:“张卫国是个脱头落襻(沪语,指丢三落四)的,我要是走在他前面,也不晓得他将来怎么办。”擤了一下鼻子,又叹气。冯晓琴说:“阿婆你这是杞人忧天,张爷爷明明比你精细得多。”张老太皱眉,“瞎讲,你不要看他样子比我稳重,其实相当不牢靠。家里这些年有多少东西丢在他手里,你都不晓得。”冯晓琴顺着她,“有多少东西,说来听听?”她扳手指,“一只上海牌手表,一只金戒指,一副羊毛手套,两副walkman耳机,三把阳伞,还被冲手(沪语,指小偷)冲掉五六个皮夹子——”冯晓琴听得直笑,“阿婆你倒是记得清楚。”张老太叹口气,“所以啊,家里没我可怎么办,要出乱子的。”
“失窃事件”是张老太自编自导自演,目的是要引起张老头的重视——“让他提高警惕,家里东西要心中有数。”她悄悄拿走了一些金货,还有部分现金。“看他几时才发现——”事实证明,张老头的警觉性确实不高,一连几天都未察觉。还是张老太摒不住,提醒他:“哎,我们前年买的建设银行的贺岁金币,怎么只剩下一块了,明明有三块的——”,又道,“抽屉里好像不止这点钞票啊,你动过了?”张老头这才慌了,急匆匆报了警。冯晓琴说张老太:“阿婆你做戏做过头了,这是浪费警力,开国家玩笑。被人发现要吃官司的。”张老太哪怕这些,“吃官司就吃官司,我这把年纪了,风也吹得倒了,他们敢拿我怎么样?”
东西暂且交给冯晓琴保管,放在一个黑色垃圾袋里。“不好让老头子知道的,否则有得闹了——等风声过了,你再给我。”冯晓琴起初不依,“万一给人瞧见,我浑身是嘴也讲不清。”张老太斜瞥她,“胆子这么小——看你也不像良家妇女。”冯晓琴反击:“阿婆你也不像良家妇女。”张老太被怼得眯起眼睛,笑得暧昧无比,“良家妇女有啥意思,无聊透顶!”问冯晓琴:“谈过几个朋友?”冯晓琴扳手指,一只手扳完,再扳另一只,感慨:“手指头不够用啊,要加上脚指头才行。”张老太哈哈大笑,“好啊,要是还不够,我的也借给你。”
“阿婆,我乡下有个小孩。”说这话时,张老太正低头织帽子的沿边,手脚不协调,眼睛都快凑到棒针上了。话一出口,冯晓琴也呆了呆。她也算是谨慎的,这些年,除了父母,没人知道。对着这老太,却不自觉地说了出来。“阿婆,我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别人。”加上一句,“也不许记在纸上。”
“晓得了,”她注意力集中在帽子上,“——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那不错。”她拿剪刀,对准纷乱的线头,一刀下去。抽空给了冯晓琴一个微笑。
孩子是一个初中同学的。闯祸后便转学了。说实话,冯晓琴并未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年纪小,还没到知道利害的时候。再加上性格又那样。本就不想再念书了,趁势休了学,跟着妈妈到外地待了大半年,回来时抱着个才满月的婴儿,“冯家添了老三”。也没人怀疑。她父母对这事的处理还是很果断的。既替女儿解决了麻烦,家里也多了男丁。两全其美。冯大年,起名字时她爸爸问她“好不好”。她点头,“你们说啥就是啥。”那年她才刚满十五岁。肚子里掉了块肉,多个弟弟。就这么简单。后来出去打工,每次回老家,都会特意给冯大年买份礼物。越往后面,礼物便越是不敷衍,是用心挑的。几岁的男孩,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心里总要过几遍,斟酌再三。冯大年的脸,也是一次比一次看得久。婴儿那阵,本该最是母子连心的,偏偏没什么感觉,反倒是岁数上去了,竟渐渐看出些意思来。五官是这样的,手脚是这样的。迎风长。这次看着比上次又高了些,脸倒是拉长了些,肩膀也宽了。再后来,说话声音又变了,一声“姐”不再是娇娇糯糯,粗犷得像被砂皮磨过,听得鸡皮疙瘩也起来了——怀着小老虎那阵,她一直回想,当年那块肉在肚子里是什么感觉。孕吐是几时,胎动是几时,肚皮上看出小手印又能是几时。记忆的碎片,努力想拼凑起来。更多的还是内疚。欠了这孩子。叫了十几年“弟弟”,连抱也不曾好好抱一下。倏忽一下就长大了,想弥补也不知从何做起。每次回去,面上没什么,其实却有些手足无措。台面上是姐姐,心底是妈妈,不好做得太过头,又不甘心什么也不做。摆正位置是个技术活。她爸妈对这孩子也是尴尬,讲起来是儿子,其实倒是隔代亲,不知该怎么教。反正就是宠。结结实实养了个傻儿子。冯晓琴每次看到他,都会想到顾磊。不管上海还是乡下,男孩子一宠就成傻子,屁用没有。要捏把汗的。这两年冯晓琴对他严厉了些,真把他当儿子看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劈头盖脸的。他不怕爸妈,倒是忌惮这个“姐姐”。去年跟着镇上的几个盲流去偷窑厂的旧机器,当废铜烂铁卖,被人捉住打得半死。冯晓琴回到家,瞥见床上鼻青脸肿的他,一句安慰没有,径直说“打得好”。他叫起来:“你还是我姐姐吗?”她道:“你这样下去,先是小偷小摸,再是打劫,最后就是杀人了,与其将来被枪毙,还不如现在打死干净。还省几年粮食。”他赌气不吃饭,他妈哀求他:“多少吃一点——”冯晓琴一把夺下,“不吃就不吃,吃下去也是长坏心眼,力气不用在正道上,将来也是个人渣。”他急了,口不择言:“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他妈要拦着,她眼一瞪,“让他说!”他到底是个没用的,乡下人拉屎头里硬,顿时没了气焰,一点点软下去。她带他去了房间,亲自下厨做了几样他喜欢的小菜,可乐鸡翅、茄汁鱼块、土豆泥。端过去给他。脸上依然板着,筷子交到他手里,“吃!”他怔了几秒,夹起便吃。她忍着笑,凝神看他吃相。傻归傻,却是另一番有趣。癞痢头儿子自家好。耐心讲道理给他听:“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只要过得了自己这关,我万事随你去!可你是那种不管不顾的吗,你是那种豁得出的吗?你不是!姐姐看着你长大,你是个好孩子,心眼好,脾气也软。一次犯错没关系,改了就行。怕就怕哪天犯了大错,想回头也没机会,那样一辈子就毁了。姐姐不是怪你,姐姐是盼你好。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姐姐替你顶着,可真到了那时候,你自己又有什么开心?还是要脚踏实地做人。你乖乖的,等我在上海站稳脚跟,把你也接过去。到时候我们姐弟仨在上海好好过日子。”
“男孩好。”张老太加上一句。
“现在这个社会,女孩不好还有退路,男孩不好就完蛋,没戏唱。”
“男女平等。男女各顶半边天。”
她摇头,“阿婆你没懂我意思。”
她无数次替这孩子设想将来的出路。自然不甘心待在老家,但凭他的模样,也不像能闯一番事业的。读书不好是硬伤,吃不了高级饭。同她一样,只能卖戆力气。小老虎也不知道他还有个哥哥呢,偶尔闲聊时会提起老家的“小舅舅”,也只见过一两次面。模样倒是不大像的,各自随父亲。除了一双大眼睛,这点都像冯晓琴。褶皱分明的双眼皮,眼珠黑如点漆。书上说,双眼皮是显性基因。看来是真的。小老虎脸型偏圆,生得温和些;冯大年是长脸,鼻子略微倒钩,有些凶。其实相比之下,小老虎性格还硬气些,到底是她从小带着。冯大年真正是软塌塌的。还不是那种温顺的软,脾气上来也是气死人。更难弄。冯晓琴倒也不怕,早晚到自己身边,往死里调教,拗得过来。
“让他早点结婚,生孩子。你三十五岁就能当奶奶了。”张老太兀自唠叨。
她笑笑。乡下结婚早,二十岁当爹也不在少数。“阿婆,到时候给你吃红蛋。”她道。
除了冯大年,冯晓琴还对张老太说别的事。大多是趁她半清醒半痴傻的时候。思路勉强能跟上,仿佛踮着脚走路,跌跌撞撞,又走不长。这种状态最合适。有回应,也安全。冯晓琴说她刚来上海那年,进了两次派出所。一次是被商家雇去当模特站台,她个子不高,屁股也太大,穿上旗袍其实不怎么好看,台上一群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个个两颊高原红婴儿肥,随着音乐扭动身体。廉价旗袍像粽绳一样,把她们的腰和屁股勾勒出藕节般的紧绷感,却也青春逼人。谁知进行到一半,便被警察带走,后来才知道是非法集资,那群女孩里也有几人参与了销售。另一次是保险公司倒闭,她揣着菜刀,去讨欠了几个月的工资,大厦保安拦住情绪激动的人群,过不去,她急了,抡起地上一块石头就砸过去,结果把一个保卫的额头给砸开了,差一厘米就砸到眼睛。缝了十几针。赔医药费和误工费,还被拘留了两个礼拜。
“妹妹啊,你是人才。”老太真心夸她。她笑笑,瞥见老太头顶一根白发,伸手拔下来,“阿婆,又要去染头发了。”张老太道:“一年最多染两次,否则伤身体。我不好走在张卫国前面的。”停了停,叹道,“就算走在他前面,也要尽量拖,能拖多久是多久,拖一天是一天。老了,面孔再难看,终归是看一次少一次啊。”她有些伤感地说。
最后一次跟张老太聊天,是她进医院。张老头看她脸色不对,把她接回去,她还不肯,说这里热闹,不想回去。张老头又是好笑又是急,眼泪在眶里转,“人家打开门做生意——”冯晓琴柔声劝老太:“位子给你留着,身体养好再来,我等着你。”——回家没两天,便住了院。癌细胞扩散,情况很不好。冯晓琴去医院看她,六个人的病房,老太靠窗位置,精神不错,手里毛线帽织织停停,与旁边那床老太的家属说话。那床是脑梗,她劝人家出去以后要多动:“跳舞呀,你们小区有人带广场舞吗,或者瑜伽也可以,实在不行就打太极拳,反正多活动,血脉畅通就好了。”张老头削苹果,一块块喂到她嘴边,“人家自己有数的——”张老太兀自不停:“你住哪个小区,欢迎来我们小区跳舞。你报我名字,我带你。”张老头朝冯晓琴苦笑。冯晓琴替她在身后垫个枕头,扶她躺下,“阿婆,等你出院,也带带我。一段时间不跳,身体都硬了。”
张老头出去买东西,留她俩聊。其余几床都午睡了。帘子拉下来,像个小天地,其实不隔音也不阻光。一老一少压低声音,真正是说悄悄话了。冯晓琴问她:“感觉怎么样?”她道:“还行,就是没力气。”冯晓琴笑,“整间病房全是你的声音,还没力气?”张老太道:“我是强打精神。”冯晓琴奇道:“为什么强打精神?”她道:“让张卫国放心。”冯晓琴停下来,朝她看。此刻这老太应该是完全清醒的。反不知该说些什么。又笑笑。张老太叫了声:“妹妹。”她应下:“嗯?”张老太缓缓道:“妹妹,你是个好人。”
那日说到后来,冯晓琴哭了。一半为了张老太的病。生老病死,本就让人伤感。还有一半,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泪点似是低了许多。老太嘴碎,那日尤其如此,翻来覆去讲她与张老头的事。从二十岁相亲认识,到八十岁,其实是流水账式的,也没有重点,也正因为此,反有了回忆录般的郑重。她说也想过离婚,每次倒是他死活不依,赌咒发誓般,说“我不喜欢小孩,两人世界清净没负担”。便这么一年年拖下来。中间也不是没迂回,细节都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吵吵闹闹,好好合合。从她嘴里漏下的一星半点,竟都是极有趣的,比如,张卫国被她关在外面一夜,穿着短裤也不敢叫喊,怕惊动邻居,到底是被发现了,上上下下都来表示关心,他护住要害,惊恐地被围在中央。邻居替他敲门,“小刘,小刘,开门,有话好好说——”,还有人从家里拿来长裤,贴心地:“穿上,小张你先穿上——”还有一次,两人去红房子吃西餐,吃到一半发生口角,她径直走了,那时还没有手机,连BP机都没有,电话打到小区门卫那里,转个大圈,张老太才慢腾腾踱过来,拿起电话,那头已经是快要哭出来的声气:“我没带皮夹子,你再不来,他们就要报警了——”她憋着笑,嘴上道:“让他们报警吧,帮我拔了眼中钉,还可以省笔钞票,一举两得!”
她说了两遍“妹妹你是好人”。说到第二遍时,冯晓琴先是不语,随即又逗她:“阿婆,你看人准不准?”她道:“我看人,是看到骨子里,再准不过了。”冯晓琴道:“阿婆在寻我开心,上次还说我不是良家妇女。”张老太哎呀叫起来:“良家妇女不见得都是好人,不是良家妇女也未必就是坏人。你这人,吃相差点,良心蛮好。我看人不会错的。”
“顾磊头七的那天晚上,我拿着他的照片,跟他说话。我们老家的风俗,这天鬼魂会回来。我知道,我说的话,每个字他都能听见。我对他说,我不后悔嫁给你,你也别后悔娶了我。我不是坏女人,至少,不像你家里人说的那么坏。我跟史老板没什么。自从嫁给你以后,我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阿婆,有时候我也挺糊涂,好和坏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哪些事情可以稍微做一做,哪些事情完全不能碰。比如我觉得,手和脸给史老板摸两下,有什么要紧的,屁股蛋偶尔摸一下,也没啥,但别的地方就不可以,性质不一样了。还有说谎,要是为了让这个家好,那就不叫说谎,比如我瞒着顾磊做直销,卖减肥药,我也不知道那是骗人的,还犯法,不过我也没吃亏,除了在派出所关了几天,该我赚的,一分都没少,那些人敢骗我的钱?想也别想。里头还有顾磊奶奶的钱呢,老太婆也想发财,把她的棺材本都拿出来了,我关照她保密,她一口答应。后来事情败露了,她也不替我说话,就在一旁看着我被她孙子数落。忒不上道。好在我少给了她两个点,也气得过些。史胖子那里集资,我也弄了十万,九分利。我对胖子说,要是蚀了,我就被子铺盖卷一卷,带着孩子住到你家。没办法啊,钞票存银行,赢不过通胀,等于是蚀本。家里到处都是开销,小老虎外面上课,一节课多少钱,顾磊一个月工资才多少,亏得吃在他爸家,有个老的啃啃,否则真是不够用的。他睁只眼闭只眼,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赚钱不吭声,出了事就全怪在我头上——阿婆,下辈子我也要那样,做人轻轻松松,一点压力也没有。”叹口气,又道,“算了不说了,人都没了,不作兴的。”
说来也怪,对着这半痴半癫的老太,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心情竟似舒服许多。原先那些堵着淤着的,像刮痧板来回擦拭,几条黑红,看着怖人,底下竟是通畅了。也是不知不觉的。她说“我不是那种人”,这阵子常说这句,每个字呈现在眼前,仿佛都带叠影,像说话时的回音。不是普通层面上的意思。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激动起来。胸口那里不停起伏,被什么充盈得满满当当,一会儿是不吐不快,一会儿又是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张老太把一只骨节嶙峋的手放在她手上,拍两下,“妹妹,”她道,“我晓得的。”初时是宽慰她,停了停,又换了一本正经的口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就好了?”冯晓琴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望着她,也不知怎的,忽地,眼泪顺着鼻尖落下来,滴到她手背上。
追悼会过后,冯晓琴把老太托她保管的东西,一并还给张老头。“两块金币,还有五千四百块现金。全在这里了。”她猜想或许要解释一番。谁知张老头说声“谢谢”,径直收下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簿子,正是张老太的记事本。“她把事情经过全写下来了,还关照我,不要误会妹妹你。”张老头说完叹口气,“我老太婆有点搭进搭出,清醒的时候还是蛮清醒的。”他头上戴着新织的粉色毛线帽。最后几针还是在医院里冯晓琴织的。张老太手脚太慢,这工夫,别人十顶也织好了。老头子戴粉色帽子,看着总是奇怪。冯晓琴没忍住:“阿婆讲,你喜欢这个颜色。”他道:“她织的,我都喜欢。”竟是小夫妻般的声气。透着些伤感。“八十好几了,又是那种病,想开了,也就没啥了。”他叹口气,又对冯晓琴说声“谢谢”——“亏得妹妹你,让她最后那段日子过得蛮开心。”
“你儿媳,着实也不容易。”湖心亭里,张老头对顾士宏感慨。顾士宏问他,记事本里写了什么。他道:“我老太婆的心里话,只给我一个人看,说是不能说的。”顾士宏笑笑。张老头又道:“我老太婆要是加入作家协会,我和你只好靠边站。夜里一路看,一路流眼泪。等于是把过去的日子再过一遍。一辈子太短了,要真有下辈子,我无论如何都要再寻到她。”脸上笑着,说到后头声音却有些哑。顾士宏劝他:“她肯定跟你一样的心思。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有缘分,总归碰得着。”
“不晚”陆陆续续又多了七八个老人。实打实,真正靠做出来的。万紫园、白云公寓,还有附近几个老式小区,白天常有人来打听,问价钱,看情况,或是讨一份宣传单回去。“看情形,不出半年,房间可以住个六七成满。”冯晓琴对展翔道。
展翔顺着她说:“再过一年,就要扩建了。”居委会前几日还派人过来看,里里外外兜一圈,挑不出毛病,嘴上没多说,脸上是服气的。冯晓琴说:“爷叔,出名了,发财了。”展翔手伸过去,在她头上轻轻砸个毛栗,“少寻我开心!”这动作有些亲昵,冯晓琴让开,“——爷叔不是说过嘛,给附近70岁以上的老人免费吃中饭,两荤两素。现在时机差不多了,可以搞起来了。爷叔以后就不是暴发户了,是成功人士、社会名流。恭喜你。”展翔怔了怔,诧异这话是几时在她面前说的,绕了一圈,才想到当初向顾清俞求婚时,隔了一堵墙,必定被这小女人听了去。兀自有些难为情,打个哈哈,待要与她说笑一番,她已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顾士莲的活检报告出来,情况果然不好。隔日便住进医院,准备做手术。顾士宏与高畅商量,手术后大家轮流照顾,排个表,白天晚上按次序来。“这样,你也不至于太累。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有条理,不好乱了方寸。”高畅应着。主刀医生是顾清俞找的,经验技术都是一流的,次日清晨第一刀,也不拖时间。高畅塞了五千块钱给顾清俞,“你托人办事,开销总归是我来。”顾清俞不接,“姑父,你只管全力以赴盯着姑姑的病,别的事情以后再说。”高畅只得称谢。手术前一晚,顾昕提出陪夜,“我明天出差一周,后面大家辛苦,今晚让我来。”
病房有现成的躺椅,天不冷,带个睡袋,也方便。吃过晚饭,高畅叮嘱几句,便走了。留下姑侄二人。顾士莲问他:“出差去哪里?”他回答:“杭州。”顾士莲嗯的一声,“那倒是不远。”顾昕问:“要不要削个苹果给你?”她摇头,“肚子还是饱的。”示意他随意,“你管你自己,有事我叫你。”顾昕去了趟厕所,回来时见顾士莲已睡了,侧向另一头。其实还早,八点都不到。替她拉上帘子,自己也躺了下来。看了会儿手机,听床上似是有动静,帘子悄悄掀开一个小角——顾士莲身子微微蜷着,肩膀有节奏地一颤一颤,应该是在哭。顾昕先是一怔,随即把帘子塞好。不敢惊动。又过得片刻,听顾士莲叫他:
“昕昕。”
他嗯了一声。“姑姑,怎么了?”
“姑姑要是不在了,你会难过吗?”顾士莲不回头,依然是背对着他。语气有些硬,与这话的内容不相称。应该是为了掩饰哭腔。顾昕盯着她的脊背看了一会儿,不动,也不说话。忽然意识到姑姑其实是害怕。——“你姑姑,就是只纸老虎。”临出门前,苏望娣喋喋不休,说顾士莲要是真不怕,根本不用那么凶神恶煞,越是凶,就说明她心里越是抖豁。“你们顾家人,都是一个德行,嘴巴凶,骨子里屁用没有。”一旁顾士海听得烦躁,说她:“就你最有用。换了你,你不怕?人家是恶毛病,又不是感冒发烧!你不晓得啊?”苏望娣慢条斯理道:“我是外头人,晓得不晓得都没啥,你是她亲哥哥,你晓得就可以了。”顾士海被冲得火起,手中茶杯“咣”地一放:“家里钞票又不归我管,我是恶人,你又是什么好人了?”苏望娣也不生气,对顾昕道:“看到吧,越是心里抖豁的人,越是嗓门大,有道理你就好好说,凶个屁。”
“姑姑,”顾昕犹豫了一下,想说“三万块要是不够,我再多出一些也没事的”,但这话不中听,也让自己被动,说了无益——“姑姑,手术会顺利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这话又是不痛不痒了。他性情是淡漠,但姑姑从小对他好,这点是记在心里的。主要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别人的事,不常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便忘了。但这话不好说,一是叫不响,别人一句“自家人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你还想怎样”,只有吃瘪;二来也不是那样性格的人,从小养成的习惯,说话留三分在肚里。成了家之后更是如此。父母、妻子,都不是顶顶称心的,吵不得,便少搭理。总觉得人生到这一步,虽谈不上一败涂地,但终是比预想的要差许多。落子无悔。叫屈也不能。医院是会让人生出无限感慨的地方。生老病死,望去一张张面孔俱是无力,尤其这样的重症病房,认命又不认命,夹缝中求一丝生机。倘若那种整日哭哭啼啼的还好些,姑姑这么要强的个性,到这种地步,便愈是替她难受——面上依然是不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替她掖了掖被子。又抚了一下她的背。
“姑姑,早点睡。”
躺椅上折腾一会儿,好不容易有些睡意,葛玥发消息过来:“晚上冷不冷?”他看表,才九点,便不好发作:“不冷。”她又道:“宝宝想爸爸了。”这更不好发作。回过去:“爸爸也想宝宝。”加上一句,“姑姑已经睡了。”示意她停下。只几秒,手机又响了,他皱眉,一看,却是冯茜茜:“阿哥,为你点赞。”他嘿的一声,回道:“给亲姑姑陪夜,有啥好赞的。”她道:“不是指这个。上个月我业绩排在第一位,经理说要给我升级,底薪翻倍。”顾昕回过去:“请客吃饭。”她打个笑脸:“行啊,我把我自己打包,送给你吃。”顾昕回了个暧昧的动画表情过去。随即清空聊天内容。想提醒她也把记录删了,但这话有些煞风景,再说这女孩也是个精细的,应该不至于出洋相。
小老虎在小床上打着鼾。冯晓琴替他把汗巾抽出来,再换块新的。冯茜茜旁边看着。姐妹俩好久没一床睡了。冯晓琴替妹妹开心。到底闯了条血路出来,着实不容易。问她“怎么突然间业绩就上去了”,冯茜茜叹道“也不看看是谁的妹妹——”。这话有些避重就轻。冯晓琴猜到几分,多半是那个财务主管,或许还不止。其实也是无奈。冯晓琴自己也做过保险,知道拉业务的艰难,一分一厘都是笑脸堆出来的,针脚细细密密,接缝处都是心思。底线往下降一分,事情便容易些。但底线也是线,是界限,降得太低就成越界了,跨过去便回不了头了。分寸顶要紧。冯晓琴斟酌着,想稍微劝妹妹几句,又不知从何提起。冯茜茜给姐姐买了个皮包,两千出头。冯晓琴问她:“拿了多少奖金?”她报了个数字。冯晓琴咂舌:“这么多?”她道:“难得让我有机会表现一把,平常都是你照顾我。”冯晓琴把皮包放好。姐妹俩睡一个枕头。冯茜茜下午新烫的长波浪,一股浓烈的定型水香味。冯晓琴劝她“有钱也要省着点花”,她笑称“都几年都没烫过头了,乱稻草一堆,客户看见全吓跑了”。冯晓琴便说自己当年做保险的事,“也是被经理天天牵头皮,眼睛里只有业绩,晚上做梦都在向人推销。”停顿一下,“你姐夫活着的时候,始终攥着一个心结,觉得我跟史胖子有什么,就是因为刚结婚不久,一天晚上我喝醉了,衣衫不整地被史胖子送回来。”冯茜茜静静听着。“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冯晓琴说下去,“喝吐了。胖子买了我四五份保险,一份保险一瓶酒。没办法,人家出钱,我们出命。醉死也要喝。顾磊骂我‘女流氓’,他以为我醉了听不见,可我这个人,别人骂我的话,每一句我都记得很牢。”
“妹妹,我看人很准,能看到骨子里。你是好人,我晓得的。”那瞬,冯晓琴仿佛听见张老太在耳边说话,热气哈在她脸上。暖暖的,一点一点地,把什么烊掉,继而缓缓流动。老太的声音也温柔,带着些回声,拖个小尾巴似的——适合眼下的气氛。姐妹俩谈心,不论什么话题,听着总是闲话家常,细水长流。
“年轻时候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想干吗就干吗。现在才发现,被人骂总是没劲的。有个成语叫‘爱惜羽毛’,是个上档次的词,你是读书人,肯定比我明白。”冯晓琴停顿一下,又提醒妹妹,“顾磊姑姑那边,总归要意思意思。”冯茜茜问:“送多少?”冯晓琴道:“我送了五万。”冯茜茜一怔。冯晓琴道:“我是因为顾磊的关系,你不用这么多。”冯茜茜听出姐姐话里的倔强,“姐,小老虎用钱的日子还在后头。钱要花在刀刃上。”冯晓琴道:“现在就是刀刃。”说完笑了一下。钱是转账。顾士宏那里有顾士莲的账号,她讨了来,没头没脑地。顾士宏问她“做什么”,她在手机上把钱转了,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姑姑生病,一点心意”。晚饭时顾清俞过来送水果,同事去三亚度假,带了一箱杧果。顾士宏应该是说了那事。顾清俞离开时,眼神扫过她,话却是对着小老虎:“乖囡,多吃几个杧果哦。”冯晓琴看在眼里,也是对着小老虎:“说,谢谢姑姑。”小老虎跟着说了一遍,“谢谢姑姑”。一来一去,都是干巴巴的。白炽灯从头顶射下,光线落在两人脸上,晕开,涂了粉的效果。空气中的微尘也看得清,扬起又落下,来来回回的。“再会。”顾清俞说完这句,开门走了出去。
冯晓琴建议妹妹,顾士莲生病,给个一千两千,若是得闲,便排着陪一夜,“也说得过去了。”冯茜茜问她:“那你呢?”她道:“我同你不一样,顾磊是她亲侄子,再说了,小一辈都要上班,就我是家庭妇女,有的是空当。”冯茜茜沉吟着,劝她:“姐,好上面还有更好,没底的。太累。”冯晓琴叹道:“我是憋口气,其实也是傻,你别学我。”冯茜茜嘿的一声,“办法多的是。”冯晓琴道:“你教我?”冯茜茜便道:“搞定那个姓展的,到时候别说五万,医药费全包了也行。拿钱砸昏他们。”冯晓琴笑起来,“怎么搞定?拿刀逼他去民政局?”冯茜茜也笑,“不用拿刀,姐你对他笑一笑,他骨头就酥了,腿脚就不听使唤了。想让他去哪里就去哪里。”姐妹俩半夜里开着荤玩笑,压低声音。旁边小床上,小老虎打着轻鼾。像配乐。谈话更显得家常。
冯茜茜想起白天顾昕问她“我去杭州出差,你要带什么吗”,她又不傻,杭州也不是香港和日本,哪有什么好买。这种邀约七拐八绕又全无情趣,蛮像他平素的风格。她不想去,便装着听不懂,“带块丝巾吧”。他嗯了一声,失望的神情一晃即逝。也不多话的。冯茜茜便有些同情葛玥,这种男人,针扎下三寸,都未必见得了血。与他过日子,将来要么变成苏望娣,要么得抑郁症。
“姐,”冯茜茜告诉姐姐,“我预备贷款买套房子。”
冯晓琴有些诧异。早上打扫房间,在妹妹床头发现一份楼盘广告。中环与外环之间,地铁在建,户型小而温馨——原来是真的。价格其实不高,但房子不比别的,再便宜也是吓人。“买多大的?”冯晓琴问。冯茜茜回答:“两室一厅。”又道,“不能跟顾清俞那种两室一厅比,零头都不到。”冯晓琴嘿的一声,“跟她比做什么!”冯茜茜道:“姐你早晚比她强。”这是今晚第二次提那意思了。冯晓琴猜测妹妹也许是想借钱。果然,她叫了声“姐”,讪笑着:“——问展翔借几十万调头寸,行不行?”停了停,瞥见姐姐的神情,没等她拒绝,又收了回来,“算了,等他真做了我姐夫,直接问他讨一套房子住。”一吐舌头,愈发做出开玩笑的模样。冯晓琴也笑笑。姐妹俩头一回谈借钱,感觉有些奇特。自立门户。冯晓琴想到这个词。妹妹长大了,生出那些居家度日的算计,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不是坏事。“还差多少,我借你。”她道。冯茜茜原意就是想借钱。但见姐姐这样,又犹豫了,寡妇幼儿,牙缝里挤下的辛苦钱,“姐,不用了——”。冯晓琴道:“跟我客气什么。”是真心替妹妹欢喜。房子大小地段那些,都无所谓,关键是“买房”这个动作,意义不同。如今连上海人都不敢轻易动呢。只是两人这么盘算,其实都是后话。最底下那层,也是最紧要的,倒没提及。外地人在上海买房,头一条便是已婚。否则免谈。冯晓琴等妹妹自己开口。这才是今晚的大事,相比之下买房反倒是次要了。现在年轻人也是有意思,话揣在嘴里,捉迷藏似的,不肯好好说出来。冯晓琴猜想多半是银行里新认识的,总有哪一条欠缺或是不甚如意,才这样遮遮掩掩。便愈发微笑,带些鼓励的神情,逗她:“买了房,一个人住吗?”冯茜茜先是不语,忽道:“姐,要不,我也去找施源假结婚?”她一惊,整个人跳起来,不及说话,便听冯茜茜咯咯笑着,把她身子又扳下去:
“骗你的,看把你吓的——”
冯茜茜是想迟些办房产证,“只要不买卖、出租或是抵押,有没有房产证都一样。房子是我住着,还怕它跑了不成?”冯晓琴觉得这话不是没理,但又有些别扭,“总归不大好——”。冯茜茜告诉姐姐:“我咨询过中介的,如今买房不办房产证的多的是。比如,那小区有套顶楼复式,是内部价卖给一个设计师,那人也是限购,付了小半钱搁在那里,等着有人接手,那头既不算二手房,省了几十万的税,这头又可以赚些差价,两全其美。还有一户,也是买的新房,死活不办证,一不做二不休,说每年省几万房产税也是好的。先混着呗,万一将来政策有变,我或许也早成家了,万一没有,再拖个人结婚也就是了,女追男隔层纱,还怕找不到?”冯晓琴听妹妹侃侃说来,三分老到倒有七分天真。是个有盘算的孩子。便放下一半心,也不扫她的兴,“等你买好房,我带小老虎住过去——”她笑起来,“那最好了,我求之不得。姐姐你陪我一辈子才好呢。”
一会儿,冯茜茜便睡着了。冯晓琴始终醒着。望着妹妹的睡姿,趴手趴脚,比白天更显小些。她十六岁外出打工时,妹妹还在读小学。如今竟是煞有介事与她聊买房卖房了。有些滑稽,更多的是感慨。去年这时候,苏望娣还说要讨她去做保姆呢。也早不恼了。若不是妹妹自己要强,做保姆也不是没可能,同来的那些女孩子,去考月嫂牌照的也不在少数。经历了这阵,有些事看得淡了,有些事反看得重了。就像这窗外的枇杷树,深秋开花,初夏结果,叶子绿了黄,黄了又绿。年年如此,却又年年不同。树不变,是心绪在变,望出去自然不同。冯晓琴原先并非这般纤敏的个性,幼年时带着一众女孩子,拿着竹竿与男孩们打架,脸上被划出血痕也不管不顾,脱缰野马似的。因为有主见,性格偏强势,父母也不大敢管她,任她自去闯一番天地。年岁上去,到底不同。时势比人强,是句虚话,却也着实不假。
冯晓琴翻个身,朝向另一边。瞥见冯茜茜手机摆在梳妆台上,这时有电话进来,振动不停。屏幕上显示一串号码,似有些熟悉,待要叫她,一会儿又挂断了。冯晓琴闭上眼睛,想到什么,霍地又睁开。拿过自己手机,看存的通讯录。这些年都用微信了,也不常打电话。唯独刚才那号码,后面是6688,打头又是个1366,印象深刻——翻到“顾昕”那栏,果然不错。冯晓琴愣在那里,足有十几秒。见妹妹睡得一动不动。半晌,把台灯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