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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葛玥舅舅来瞧小毛头。带了两套小衣服,还有几盒燕窝。“亲家母和玥玥都好吃的——”舅舅前阵子生意不大顺当,百日宴时脸还是灰的,这阵似是缓过劲来,神情恢复了不少。他其实比葛玥父亲还健谈的,生意场上的人,讲话分毫不差,同样一句话,到他嘴里,便让人惬惬意意。一盏茶工夫,苏望娣已同他熟稔了,笑声不断。顾士海虽不多言,他亦能照顾到,话题像小车游巷,穿梭自如,绝不冷场的。
他夸小毛头越长越好了。“一看就是有出息的孩子,文武双全,将来爹妈都能靠他的。”葛玥笑称“舅舅你像算命先生”,他也笑,与外甥女寒暄几句,便转向顾昕:“最近好吗?”顾昕回答:“蛮好。”舅舅对着葛玥夸顾昕:“你老公蛮能干。”葛玥看顾昕一眼,想这人自从贬到基层,绝口不提单位里的事,料来也是乏善可陈。至于家务,更是指望不上。“能干”两字,真正是牵强到极点。舅舅这话便是凑趣,也忒敷衍了些。嘴上自是不提,草草应了句“他是比较辛苦”。一会儿,舅舅便说要走。顾昕站起来:
“我送送您。”
舅舅的车停在楼下。到了,却不上车,“聊一会?”掏出香烟,抽了一支给顾昕。顾昕道:“我不抽的。”舅舅笑笑,“那天不是抽了?”顾昕一怔,“那天不一样。”是说一周前,舅舅做东,由顾昕出面相邀,请了副镇长吃饭。工作日中午,距镇政府不远的一家粤菜馆,小包厢,时间不长,气氛却好。副镇长比舅舅还年轻了十几岁,声音洪亮,讲话时肢体动作很多,手舞足蹈。喜欢说道理。在舅舅肩上拍了一次又一次:“老梅啊老梅,关键还是你这个姓不大好,有点那个……哈哈,不过也没啥,人活一世,有乐极生悲,就有否极泰来。起起伏伏,来来回回,这就是人生啊——”舅舅连声称是:“您说得太对了!本来还有点想不通,给您这么一说,顿时豁然开朗了。想想也是,人活几十年,好也是过,不好也是过,关键还是要多交几个像您这样的朋友,喝酒聊天、畅谈人生——来来来,我再敬您一杯!”副镇长年纪虽轻,酒量却深不见底,越喝眼睛越亮,越喝说话越在点子上,他一把揽过顾昕,感慨:“大材小用了,龙行浅滩了,大菩萨进小庙了——”顾昕嘴上谦逊:“您别这么说。”他对着舅舅:“是个聪明人,能当大用的。”舅舅很郑重地点头:“那是,否则我姐夫也不舍得把独生女儿嫁给他。”副镇长一锤定音:“看来以后啊,你们都得靠他了——”舅舅点头如捣蒜:“没错,没错。”
一根烟抽完,舅舅又递上一根。顾昕忙摇手,“等下要抱宝宝的——”舅舅哦的一声,收回去,“谢谢哦。”是说那日饭桌上谈妥了,一块旧区,批给了他公司。前期改造到后期再建,虽说面积不大,放在浦西,中环与外环之间,高档小区有的是,浦东这头就另说了。动过与没动过,地段差个几公里,模样要差上十万八千里的。世纪公园那一头,是寸土寸金,这一头,不过隔着两三条马路,便差了许多。镇政府也烦心,动是早晚要动的,癞痢头似的一块,看着也难受。但资金也是问题。伤筋动骨。近几年通常的做法,是直接批给房产公司,改造的钱政府一律不管,后期也一并给了,写字楼、商场,或是住宅区,全由得他们。两下里相宜。那块旧区靠近外环,虽有些偏,周边却陆续有几幢别墅在建,还有星级酒店和高尔夫绿地,也在规划中。长远看是不错的。舅舅当初托了顾昕,才两周不到,便有了这个饭局。舅舅冷眼旁观,顾昕温暾水似的一个人,场面上却是周到,说话举动都极有分寸,该安静时安静,该热闹时也豁得出。便想,姐夫那老狐狸选中这女婿,确是有他的道理。再加上资金那块,也是这青年帮忙搞定。房地产公司融资,现在是难之又难。何况早先还出过事。也亏得他有路子。“谢谢”说再多,终是虚的。生意人都是现开销。别的不提,冯茜茜那套房子,舅舅等于是半卖半送。房型不大,但楼层好,小区中心位置。明年底前交房。舅舅眼光老辣,一眼便看穿她与顾昕的关系。嘴上自是不提,只说:“小姑娘帮了我大忙——”顾昕道:“我堂哥的小姨子,也算自己人。舅舅托我,我再托她。自己人帮自己人。”舅舅暗好笑,这种撇清没啥意思。“讲起来她总归担着风险,亲兄弟明算账,不好让她白忙。你讲给她听,后面还有什么人情花销,上下打点,全部是我的事。不好让小姑娘吃亏的。”顾昕答应了,转达给冯茜茜,又道:“葛玥舅舅也算大方了,虽说是他自己的楼盘,你去看看有多少人排着队买?如今一手房都紧俏,他等于是送钱给你。”她脆生生地道:“他的人情,你去还。我心里只承阿哥的情。其余人不管。”与上次一样的声气。顾昕心头撩了一下,面上只是苦笑,“便宜你占,人情我还,你倒是门槛精。”她算账给他听,倘若她因这事被公司开除,葛玥舅舅就是白送她一套房子,也不划算。顾昕纠正:“一套房好几百万,还是划算的。”她道:“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光盯着眼前,有啥意思?”他逗她:“不盯着眼前,你盯着什么?说几桩来听听。”她朝他看,“这话是瞧不起我。”他道:“我怎么敢瞧不起你,不要命了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说买两室一厅,就连单单一个卫生间也不敢想的。你自己说,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有几个比得上你?”她道:“你堂姐呢,她不算人?”他怔了一下,“你目标定得这么高,那就难怪了。我堂姐讲起来也算人,但基本接近于半人半仙了,不吃五谷杂粮的。”她听得忍俊不禁,“你背地里这么嘲你表姐,我改日讲给她听。”他笑着收住。心情既忐忑又期待。副镇长是他校友,镇长明年退休,算下来多半是这人接棒。镇政府不比新区政府,讲起来差了老远,但庙小也是庙,大有大的难处,小倒有小的活络。同样做成一件事,反更容易出头。副镇长那种个性,张扬归张扬,倒比那些滴水不漏的老兵油子要好服侍。论学历和资质,他都是冒尖的。别的不提,明年便有职称评定,心里暗自盘算,虽不是十拿九稳,到底是个盼头。这么一想,便觉得老天爷都是安排好的,这里插你一刀,那头又贴块膏药。葛家那棵大树倒了,谁知又冒出个冯茜茜,还不是事先想好的,竟是一步步无意间连起来,凑成一局好棋。
送走舅舅,顾昕回到家,葛玥问他“聊了什么”,他道:“你舅舅同我有什么好聊的,无非是些闲话。”她道:“闲话聊这么久。”他没吭声。葛玥也不再提。借着宝宝尿湿,让他拿纸巾过来。又拿舅舅刚才的新衣服,在宝宝身上比画——“大了一点,明年这时候穿正好。”顾昕道:“老一辈买衣服,都喜欢往大里买。”两人断断续续地聊天。一会儿,苏望娣招呼两人吃午饭。说葛玥:“留你舅舅吃饭,他怎么也不肯。”葛玥道:“他还有事。”正中一碗清蒸童子鸡。苏望娣早起买的,买了两只,一只送到顾士莲那里。刚出院,手术算是成功,但还要看后期发展。桌上另有一盘糟猪爪——童子鸡刚送过去,不到两小时,高畅便又送了糟猪爪过来。“自家做的,比外面干净,阿哥阿嫂随便吃吃。”两家离得是近,但隔着一条大马路,还有小区里面七拐八绕,来回也要半小时。平常也罢了,放在这当口就有些别扭。礼尚往来,客气得过了头。猪爪其实未煮烂,糟卤里也浸得不够久,又硬又淡。顾士海尝了一口,扔回去,“再笃笃酥,晚上吃。”苏望娣道:“你妹妹生怕欠你人情。”又道,“一只童子鸡算啥,钞票怎么不见她还回来。”顾士海剜她一眼。她自知话说得有些刮三(沪语,指尴尬,不上道),讪讪的,扯下两只鸡腿,分别放在葛玥和顾昕碗里。过得片刻,只见顾昕“哎哟”一声,筷子头险些咬下来。有些仓皇地,去翻沙发上的公文包。他昨日出差回来,径直去看顾士莲,带了杭州买的一罐茶叶。中间上了个厕所,出来时见姑姑换了位子,紧挨着他的包,当时没多想,回到家把包随手一扔,也没理会,这会儿忽然醒悟——果然夹层里多了个信封,上面是顾士海的字迹:祝早日康复。打开,里面一沓崭新的钞票。顾士海见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筷子重重一放:
“有意思啊!”
顾士宏劝大哥:“不收就不收吧。她不收,你总不能拿刀逼着她收下。索性由她。”又笑,“谁让我们都是君子国来的,兄妹感情好,一点办法也没有。”顾士海反问:“她怎么不退你的?”顾士宏硬撑:“她本来是想退的,被我一通骂,又缩回去了。”顾士海摇头,“你当我是傻子。”顾士宏笑笑,“昕昕的不是收了?她要真闹别扭,你们父子俩一个都不会收。”顾士海停顿一下,直直地:“要是昕昕岳父没出事,他们两个住出去,再把万紫园这套卖掉,医疗费我来,那也应该的。可现在我们统共一套房子,祖孙三代,老的老小的小,总不好去抢银行。”顾士宏道:“大哥——”顾士海越说越快:“要么就像银行按揭一样,每个月还她几千块,我死了昕昕接着还,昕昕死了让宝宝还,总归还得清。”顾士宏只有苦笑,“大哥,说这个做啥——”顾士海跺脚,咬牙切齿地:“做人没意思,真正没意思。年轻时候吃苦头,年纪大了还是吃苦头。开心事情少,一眼望去都是烦恼。”顾士宏叹道:“都一样。佛家不是说了,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大哥,讲起来还是你比我好,昕昕再怎样,总归陪在身边,儿媳也不错,宝宝又可爱。一家人团团圆圆。我有什么?老婆和儿子不提了,就剩个女儿,眼看着要出国,三年五载不回来,也是假的。单留我一个。我也是六十多的人了,有时候想想,这一世过得实在没名堂——”顾士宏原意是想劝大哥,说着说着,竟真的动了情,鼻头一酸,哽咽起来。顾士海见状,便也只得说些劝慰的话:“你不要这样,我是很感激你的,这些年把老娘照顾得那么好,我倒没做过什么,全靠你。人家外头兄弟姐妹到我们这个岁数,也早各管各疏远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三天一聚五天一碰的,热热闹闹,全是你的功劳。你比我小两岁,性子反比我沉稳,也能干,倒像家里老大了。有时候我也觉得难为情,可又说不出口,想着就一年年混过去吧,有聪明人就有笨蛋,有好人就有恶人,有吃亏就有占便宜的,做哥哥的不像哥哥,反要靠弟弟妹妹扶持。你们只当我面皮老老肚皮饱饱,可我实在也是不晓得该怎么办好了——”兄弟俩也难得这么推心置腹地讲话,虽未说尽,到底也是露了些意思。顾士海在二弟这边略坐了会儿,出来便去了顾士莲那里。信封依然塞过去。顾士莲躺在床上,不怎么吭声。全是高畅应酬着,说“阿哥你不要客气,你情况我们也晓得,黑龙江的退休工资,放在上海开销,又添了孙子,不容易的——”顾士海瞥过妹妹惨白的脸色,眼珠泛黄,到底伤元气的,看着也觉得难过。记着顾士宏方才的叮嘱“不管怎样,她是病人,吵是不能吵的”,高畅那里客气归客气,态度却强硬,应该是顾士莲再三关照的。信封推过去递过来,到后来反没了说话声音,只是手上动作。又好气又好笑。顾士海本就不善言辞,气势上也压不过,几个回合便败下来,灰溜溜地拿了信封。单这样也罢了,临走时偏又丢下一句——“早晓得把猪爪也还回来,大家清爽。”顾士莲床上听了,叫高畅:“童子鸡还没动呢,让他拿走。”顾士海窘得火起,“说说而已,我拿了猪爪吗?”顾士莲道:“童子鸡你拿回去,猪爪直接扔掉。”顾士海被呛得无语,半晌,信封往茶几上一掼,“好,那你把钞票也扔了吧!”
晚饭时,冯晓琴听见顾士宏在一旁打电话——“那你想让他怎样呢?”劝得也乏了,说话有气无力。那头是顾士莲,虽然生病,中气却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话筒里蹦出来:“我让他怎样,我说了要让他怎样吗?”顾士宏小心翼翼地:“他也压力大——”还未说完,那头怒吼一声:“我给过他什么压力了!”惊得忙把电话拿开半尺远。声音兀自不停:“你问我想让他怎样,不如先去问他,到底想让我怎样!”随即啪的一声,重重地挂了。
顾老太带小老虎去楼下散步。冯晓琴洗完碗,出来见顾士宏坐在沙发上发呆,苦着脸。不去打扰他,替客厅里几盆植物浇水。忽听顾士宏叹气,道“你说做人难吧”,一怔,只当他是自言自语,也不以为意。转过身,瞥见顾士宏望过来,才知刚才那话竟是对自己说的。随意嗯了一声。顾士宏摇头,“委屈啊,大家都委屈——”冯晓琴原不想搭腔的,没忍住:“我们老家,亲戚间也常有这种事,不过金额没这么大,三万五万顶多了。姑姑是一套房子,也难怪。一时冲动,后面越想越窝塞,又不好跟人家提,只好跟自己较劲。都是普通老百姓,钱是指头缝里一点点省出来的,换了那些富翁,别说一套小房子,就是一套别墅,送也就送了。我是很佩服姑姑的,还生着那样的病呢,也没把事情做到很难看。别人我不知道,至少我是做不到的。”顾士宏没料到她会说这些,细辨语气,似是还有些怪自己捣糨糊和稀泥,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想这女孩是个性情中人,说话行事倒也爽快,有些爱憎分明的意思。停顿一下,便也郑重回答:“你们这一代啊,比我们这代人聪明,思路清楚,做事也果断。我们呢,其实也不是天生喜欢拖泥带水,主要是经历过的事情多,吃过苦受过罪,自然而然胆子就变小了,碰到事情不敢轻易地说好,也不敢轻易说不好。倘若是自己人,那就更为难了。你阿姐也骂过我,说我两头不帮,其实就是在帮大伯,占便宜的是他。道理我懂,但真正做起来,又不是法院,法槌一敲,说什么是什么。退一万步,就算是法院,判强制执行还可以拖着呢,更何况自己人?当然这话也不对,道理就是道理,自己人也是一样。说到底还是观念问题。你和你阿姐都是新时代女性,看我们像傻子一样——”冯晓琴听他把顾清俞与自己放在一起说,心头竟有些异样。顾士宏说下去:“就像你们这一代,都不喜欢存钱,吃光用光,说钞票留着也是贬值。道理是这样没错,可再贬值,我们也舍不得花。总想着万一出点什么事,留着应急,哪怕一百块钱到时只够买个大饼,晚一天饿死也是好的。你们是没见过饿肚子的情形。我们是见过的。心晓得连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没有,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可还是不敢冒险。我们和你们,是差得最远的一代。轮到将来你们和你们的小孩,倒未必会差这么多了。”冯晓琴怔怔听着:“就算是一代人,也有差别的。肚子是没饿过,但吃稀粥和吃面包,总归也不同。至少我是舍不得把钱花光的。”顾士宏微笑道:“我也就是打个比方。”
冯晓琴去厨房切了水果过来。两人顺势又聊下去。顾士宏说起那五万块钱:“你姑姑现在手头紧,就当是借来应急,迟些时候还你。”冯晓琴道:“我又没让她还。”顾士宏点头,“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她那个人你也晓得。要她的命了。”冯晓琴忍不住笑,“姑姑脾气有点犟。”顾士宏嘿的一声,“你这话客气了,什么叫‘有点’,简直比牛还犟。”冯晓琴停顿一下,“过日子太犟不好,可一点不犟,那也就没意思了。人活一口气,否则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说完便觉得这话有些过头,平白无故提这些。别的不说,单单顾磊那层,又是死人又是人活一口气的,倒像故意触人心境似的。果然还是言多必失。又不是亲爹,聊什么天叹什么苦,简单应付几句便罢了——顾士宏应是也察觉了,只点头不应声。好在两人本来也不多话的,这么说说停停,也不算十分突兀。冯晓琴忖度着,既然都说了半日了,倒不如索性把该说的都说了,免得日后熄火再重新发动,耗时耗力。
“爸爸,”她叉了一块哈密瓜,送到顾士宏面前,“——下个月,我弟弟来上海。”
顾士宏接过哈密瓜,放进嘴里咀嚼,动作有些僵,“打工还是读书?”
“他不是读书的料。”冯晓琴笑笑。
顾士宏哦了一声。想起当初对顾清俞说“家里七口人,三个姓冯”,现下少了个顾磊,该是“六口人,三个姓冯”。占了一半。也不方便问细节,倘若盯着问“住哪里”,那便尴尬了。听她说下去:“‘不晚’有空房,我跟老板说好了。”略微松口气,“蛮好。”又加上一句,“你们姐弟仨齐了。”替她欢喜的口气。说到“姐弟”那两字时,心头酸了一下,人家是“仨”,这边连“俩”也凑不齐。剩下那个,转眼也要飞了。
前两日,张老头给他出主意:“装病,女儿就走不了了。”他说是馊主意,“我妹妹生病,外甥女不照样好好地在国外读书?”张老头说那是小孩子,况且读书和上班也不一样,“你试试,就算要走,至少让她不踏实,每月多回来几趟也好啊。”顾士宏自是做不出来,“又何必让她为难?”张老头道:“你不想为难她,就只好自己为难自己。父母与子女,说到底也是敌我关系,敌强我弱,敌弱我强。你硬不起来,女儿就凶过你头。”顾士宏叹道:“就算这样,也舍不得啊。女儿是亲生的,又不是垃圾桶里捡来的。说是敌我关系,十个爹妈至少有九个都硬不起来。他们看我们是敌人,我们看他们永远是亲人。”张老头笑起来,“这话我帮你录下来,放给你女儿听,她一感动,兴许就不走了。”顾士宏摇头,“不可能,我女儿是什么人?不是人,是超人。钢铁一样的意志,身体里流的不是血,是熔化的钢水,一千多摄氏度。两只眼睛黑夜里都亮得像探照灯,浑身皮肤跟盔甲一样硬,手一伸可以直接兜住炮弹的。你忒小看她。”张老头笑得坐不住,“你啊你——”
这时楼下有人按门铃。冯晓琴去开,竟是小区里常与顾老太打拳的几个老人,慌慌张张地:“顾家阿婆昏倒了,你们快下来看看吧。”顾士宏闻言大惊,鞋也未换便冲了下去。冯晓琴也跟着。果见顾老太脸色苍白,被众人扶着,不省人事。冯晓琴急忙打120,又奔上楼拿了些应急的东西。再下来时,救护车已到了。众人七手八脚把顾老太抬上车。顾士宏跟着去医院。因有小老虎,冯晓琴便留在家,微信群里通知了一遍。到了半夜,检查结果出来,说是脑梗,还查出肠癌。其实这把年纪癌症倒是不相干的,癌细胞也老得有气无力了,摒得过。脑梗比较麻烦些,压迫到神经血管,人暂时没了意识,大小便失禁,饭也不能自己吃,靠吊葡萄糖。
次日家里人陆续都去了。找了个护工,只服侍顾老太一人。照前阵子顾士莲的经验,日班、晚班,大家一个个轮着。老太渐渐有了些意识,偶尔会睁开眼,叫一声“阿宏”或是“阿海”。胃口不差,半流质,饭菜打成泥,每顿能吃一大碗。屎尿也多。护工嫌换尿布麻烦,撺掇家属插尿管,便只用服侍大便,小便不管。医生护士那里是无所谓的,顾士莲一口堵回去:“能不插就不插,尿管插久了影响正常排便。”护工道:“老太这把年纪了,又能插多久?”这话有点不中听。顾士莲转身把这人辞了,又换了个护工。新护工年轻几岁,也老实,但手脚反不如之前那人麻利,擦身换个衣服就折腾半天,倒让顾老太着了凉,夜间便发起高烧,又是一阵手忙脚乱。顾士莲身体不好,略待一阵便被顾士宏赶回去,“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帮忙了。”众人轮流服侍,顾士宏和顾士海是男人,到底不方便,手也笨,高畅更是如此,小辈里除了冯晓琴,其余几个也是靠不住——算下来竟是苏望娣最辛苦,几乎时刻在的,她动作利索,看不惯那护工慢手慢脚,事事抢在前头先做了。顾老太肠胃不好,腹泻,每块尿布上都沾着屎,她上前将老太两脚一抬,下半身腾空,尿布抽出来,拿湿纸巾擦干净,再垫块新的,搭好,三下两下搞定。那护工旁边看着,反像是跟师傅学手艺,一脸钦佩。喂饭也是苏望娣的拿手好戏,勺子过去,轻轻撬开,抵住下排牙齿,一勺勺往里送,清清爽爽。“老人跟小孩差不多,换尿布喂饭,人都一样,兜个大圈,又活回去了——”她一边干活,一边与旁人闲聊。感慨自己是劳碌命,一刻不停,服侍完小的,再服侍老的。“讲来也奇怪,家里那些人,老的小的,这个病那个病的,我一天忙到晚,眼睛掰开就是干活,身体反倒结实得很,感冒也不得的。我跟他们讲,这就是天生的无产阶级劳动者,除了劳动还是劳动。五一劳动节,你们人人都要给我送花——”
“老娘九十几岁才让人服侍。我们算是运气好的。”星期日,除了带孩子的小葛,家里人几乎都来了,围着病床。坐的坐,站的站。顾士宏这么说。
“轮到我们将来,别的不提,想要床边围这么一圈,也是做不到的。”顾士莲叹气。
“将来都是敬老院。儿女有孝心,隔几天来看一次,就不错了。”高畅道。
冯茜茜推了冯晓琴一下,在她耳边轻声道“将来我们都去你那里,自己人算便宜点”。冯晓琴笑笑,做了个“嘘”的手势。顾清俞站在一边,顾士莲问她:“几时去新加坡?”她说:“还有十天。”又道,“我给奶奶找了个陪夜的保姆,以后晚上不用留人,大家白天来看看就行了。”苏望娣诧异:“每天晚上都陪?”顾清俞点头,道:“除了法定假日,天天来。都说好了。费用我直接转账,你们不用管。”
午饭时,几个小的各自散了。顾士海三兄妹,再加上高畅和冯晓琴,到医院门口的汤包店吃饭。扒了两口面,苏望娣蹦出一句:“有钱是好啊!”几人知道她指的是顾清俞,都不吭声。唯独顾士莲接口:“所以啊,将来就算进敬老院,也不要指望他们,弄不好也是雇个人走一趟。听说现在连雇人哭灵扫墓的都有,自己不用来,样样替你做到。只要有钱,都好办。”高畅看顾士宏一眼,说妻子:“那你想怎样,让清俞不去新加坡,留下来陪夜?都是自己人,大家取长补短,互相关照,有钱出钱,没钱出力。道德绑架有啥意思。”顾士莲嘿的一声,“我又不是单说清俞一个,这帮小的都差不多的,你宝贝女儿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多半还没人家有出息,到时候人也不到,钱也不到。”苏望娣听得对路,立时接上:“生儿育女都是赔本生意,有啥好指望的。我们这代是苦命人,对小的负责,对老的孝顺。你去问他们,他们说,我们有自己的人生呀。嘿,他们的人生要紧,我们的人生就是一泡屎——”顾士海听了皱眉,“都在吃饭,恶不恶心?”苏望娣说到兴头上,哪里肯停:“不好意思,我这话其实有点不客观,除了我,你们都有你们的人生,老有老的人生,小有小的人生,只有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做的多,错的多,说一句被人家顶三句,没文化没水平,让人看不起——”顾士海道:“你扯些什么东西?”她道:“我是实事求是,自家人面前讲点实话都不行了吗?”
顾士宏一看这架势,便猜这两人必是吵过架了。果然是。苏望娣昨日陪了一整天,原本晚上该轮着高畅,但厂里临时有事,说是锅炉爆炸出了人命,便与顾士海商量,对换一次。顾士海说“换什么,又不是上班,算得这么清楚”,打电话让苏望娣别回来了,继续陪夜。苏望娣问他:“你在家里做什么?”他道:“有点头痛,怕是要感冒。”她让他送些晚饭过来。他道:“老娘吃的米糊不是还有许多?柜子里水果也有,随便混混算了。”其实一顿晚饭也没什么,便是去食堂买些也方便,无非是心里不畅快,想着刁难他一下,见他这么说,更是心凉,“你想做好人,自己又不过来,反正我是铁人,24小时不睡觉也不会头痛,不会感冒——”他道:“难得服侍我妈一次,你就怨声载道。不肯就直说,我让昕昕过来。”她急道:“昕昕又不会弄这些,你让他来做啥?”他道:“你自己不情愿,又舍不得你儿子,你说你一把年纪了,做给谁看?”她气恼道:“我怎么不情愿了,你自己算算,是我陪的多还是你陪的多?你想做孝子,又想做好哥哥——我晓得你的心思,觉得对不起人家,浑身难受,妹夫求你一次,你忙不迭答应,恨不得天天帮人家陪夜才好。钞票这世是还不清了,老婆是免费劳动力,随便用,只当保姆钟点工。你啊,最好你妹妹现在需要捐器官,心肝脾肺肾,什么都好,你二话不说就冲上去,先让老婆配对,老婆不行就儿子,实在没人只好你自己豁上,一个器官一套房子,也是划算的——”顾士海被说得又羞又怒:“你——”苏望娣到这步,也是气狠了,身子也倦,医院陪护不算,回到家又要带孩子做饭,一刻不停的。越说越不留情面:“顾士海你自己说,你这辈子对谁好过?老娘、弟弟、妹妹、老婆、儿子、孙子……你真心待过谁?往好里讲,是生来的性格,我们结婚时候介绍人不就说了嘛,人是好人,就是有点闷,不大讨喜。我不懂了,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没犯过法、没坐过牢就是好人?非得动刀动枪杀人放火才叫坏人?那天底下好人多了,我倒宁可找个坏人,让他杀人放火好了,反正杀的是别人,跟我不搭界,只要他回到家疼老婆疼孩子,外面再坏又有什么要紧!过日子呀!”顾士海还是头一次听苏望娣这么说话,竟不像她以往咋咋呼呼言不及义的那些,话里夹着一丝哭腔,一字一句都戳人。怒是怒的,却不知从何驳起。听她继续道:“所以啊,不是性格问题,是人品问题——”他更加错愕了。平日里夫妻吵架,是让人心烦,今天却是心悸般。“浑堂里搓脚朋友的女儿——”他亦不是平常的语气,说到一半也觉得不妥,鬼使神差地,又说下去,“你又想怎样,你晓得什么是过日子?过日子应当是怎样的?啊?过日子是怎样?你告诉我,过日子应当是怎样?”也没有实质性内容,只是翻来覆去地问,一声比一声高,最后那声没撑住,成了破音,马嘶般凄厉。那头“嘀”的一声,挂了。他拿着电话,兀自不动。手边是篾竹片做的一只小狗,轮廓搭好了,还未上色。几十年未碰了,每每要碰,又怕见着伤心,也丢人。真正是落拓,仿佛是那些年霉运的见证,也是分水岭。这头还是白面书生,那头就成了瘪三,一落千丈——刚才趁着苏望娣不在,一个手痒,没忍住。想做给宝宝当玩具。许久没碰,略有些生疏,自己觉得粗糙,但逗小孩也够了。看了片刻,拆了,篾竹爿一根根抽出,掰弯了,狠狠地扔进垃圾桶。
冯晓琴包了些馄饨,拿去给展翔。“馅子是荠菜虾肉,爷叔随便吃吃。”展翔说:“前日我妈过来,看到我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就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我说不是女朋友,是田螺姑娘,心眼好,长得又好——”冯晓琴打断他:“爷叔,就算我是乡下人,到底也是个女的,不要老同我开这种玩笑。你又不讨我做老婆,说这些做啥呢?难不成你是想玩弄我?”展翔一怔,“寻开心呀——”她直直道:“寻啥开心?一点也不开心。”展翔偷瞧她脸色,冷是冷的,却似也没到生气的地步。这阵她一直如此。他自是知道原因。那天半真半假的表态,女人家,说重了怕伤她心,说轻了又没用。分寸再拿捏到位,终是让人家碰壁了。邻居,又是工作伙伴,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其实也尴尬。便愈发地想哄她开心。这女孩也不容易。心善的,没她能干,比她能干的,又没她心善。展翔那日说笑似的在顾清俞面前道“你弟媳,综合分不算低”,顾清俞斜眼看他,“现在改当老娘舅了?”他道“老娘舅只会捣糨糊,我是讲道理”——正是冯晓琴听壁脚那次,却只听到一半便走了,这两人还有后半场。展翔用了“好女人”这个词,知道顾清俞不爱听,“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依然说笑的口吻。顾清俞那晚耿耿于怀的是施源,心情差到极点,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出言讥讽:“男人是不是看到有点姿色的女人,是非观就没了?”他道:“谁说的?你这么一个大美女在我眼前,可我看到的只是一身正气!你以为你是凭美貌打动我的吗,错!是人格魅力,是你发自内心的正能量!姿色算什么,我更看重知识(按:沪语“姿色”与“知识”谐音)。”他嘴上唠叨,心里已先给自己评了“没意思”三个字。嘴欠。他老娘时常骂他,“除了一张嘴,你还有什么?”他暗自叹气,脸上反更贼忒兮兮。没提防顾清俞忽的凑近,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其实只是蜻蜓点水,略碰了碰。他惊得呆了,触电似的,朝她看,倒像是被轻薄的神情,“你——”。
“阿姐早晚会嫁给你。”冯晓琴忽道。展翔怔了怔,问她:“为啥?”冯晓琴反问:“难不成她一辈子不结婚?”展翔不语。她看向他,“爷叔还是不够自信。”展翔笑笑。他回想那晚那个吻,顾清俞还没什么,他倒傻了似的,一动不动。事后懊恼得想撞墙,该立刻回吻过去才是,人家女同志一个结结实实的翎子豁过来,他接不住也就罢了,竟连个动作都没摆。丢人丢到家。听冯晓琴这么说,倒有些百感交集的意思。也不吭声,只是笑。冯晓琴察觉他的异样,猜想这一阵他与顾清俞必是有什么,也不说破。换个话题:“爷叔,帮我家茜茜留心,找个好男人。”展翔道:“茜茜还小。”她道:“不小了。放在我们老家,这岁数都可以当妈了。”他答应下来:“解决掉妹妹,再来一个弟弟。你讲起来是姐姐,其实跟妈也没两样的。”她沉默一下,“这叫没法子。”
“讲件正事。”展翔说顾昕前几日来找他,提出镇政府想跟“不晚”合作,挂公私合营的牌子,“说了一堆优惠政策,还有补贴。算下来似乎没有坏处。”
冯晓琴问:“你答应了?”
“没,我说要跟你商量。我只是个傀儡,你才是管事的。”
“人大代表有戏了。”冯晓琴说他。
“瞎讲!爷叔的理想是当许文强。”展翔笑骂。
“爷叔,”冯晓琴停了停,忽道,“你要是不想做了,就把‘不晚’让给我吧。”
他一怔,未及开口,她已继续:“你算一下,已经付掉的租金还有家具摆设,总共多少钱。如果我拿得出来,立刻给你,要是还缺,就先打个欠条,慢慢还。我人在万紫园,你不用怕我赖账。”她说完朝他看。他愣了几秒,才看出她不是开玩笑。气氛有些古怪。他问她:“怎么了?”她道:“爷叔做事都是白相相,反正不缺钱,有的是时间。可我不一样,我要么不做,要做就想做到最好。要叫得响。我晓得爷叔的心思,开‘不晚’无非就是想讨好某些人,告诉她,你展老板不是花花公子,也是有理想有追求的。现在白相得差不多了,觉得没劲了,正好有人想接手,索性就让出去,反正不用操心,上面会派人来管,名气也有了,功成身退。爷叔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看在同事一场的分上,‘不晚’让给我,我会好好做的。”她瞥见他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想再加上一句“免费午餐还有希望小学,我早晚也替你做成”。——自是不会,说了也像是玩笑。别说他不懂她的心思,便是她自己,其实也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始料未及的。
上周,三千金妈妈突然请假,也没说什么事,冯晓琴问她:“身体不舒服?”她说不是,待要说“刘姐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那头竟已挂了电话。三千金爸爸照常上班。一人同他开玩笑:“是不是怀上老四了?”他嘿的一声,“要再来个老四,我直接去跳黄浦江!”旁人再细问,他拿话岔开。空闲时便蹲在门外抽烟,地上一堆烟头。冯晓琴也不好多问,猜想家里或许有事,不好对外人说的。午饭后,提了一袋水果去她家,楼下发条微信“阿姐,方便吗”,想倘若真不方便,还是回去。很快,防盗门开了。她走上楼,三千金妈妈在门口迎她,手臂打了石膏,颈间绕一圈绷带。冯晓琴吃了一惊。女人去厨房倒茶。老三独自坐在地上,身上脸上都有些脏,旁边放一小碗面条,她直接手抓来吃。指甲缝里厚厚一层黑垢,头发松散,面上污浊,仿佛几日未梳洗似的。冯晓琴端起碗,正要喂这孩子,三千金妈妈已单手捧了茶过来,“随她去,她自己会吃的——”。冯晓琴环顾四周,家具是展翔以前买的,因是一室一厅,面积不大,走的简约风。如今被杂物塞得乱七八糟,角落里还有几摞纸箱,尿布、玩具和衣物,也未整理,径直堆在里面。想是当初搬来后,也不曾细致打理过。冯晓琴喝了口茶,杯沿一层茶垢。见她还要拿点心,拦下,“我就坐坐,别忙了。”三千金妈妈是个藏不住事的,不待冯晓琴问,便已红着眼圈说了出来。她男人想把老二老三送回老家,说又要打工,又要照顾孩子,应付不来。她死活不肯,说当初讲好的,再难也要一家子在一起,否则早回去了,哪里还等到现在。两人因此争了几日。偏偏老大老二这两个不省心的,一个与男同学去看通宵电影,彻夜未归,另一个更绝,小学二年级,竟旷课去机场追星,还偷拿妈妈的钱给男明星买礼物。被各自的老师告到家里。两个丫头犟头倔脑,也不认错,那边夫妻俩又是一通吵。三千金爸爸一个没抑制住,抡起皮带就往女儿身上抽,他女人冲过去挡住,皮带倒是没挨着,脚下一滑,手在地板上撑了一把,立时便骨折了。女人抽抽噎噎:“日子没法过了——”冯晓琴劝慰几句,正聊着,房间里传来女孩风风火火的叫声:“妈妈,我饿了,有吃的吗?”不禁一怔。女人解释:“是老二,今天死活不肯上学。”起身去厨房烧面条。冯晓琴只有苦笑。掏出指甲钳,替老三剪手指甲。小姑娘乖乖不动,直直地看她剪。半晌没见女人出来,去厨房,见她站得笔直,水早已煮沸了,面条兀自拿在手里。两行泪淌挂在脸上,在下巴那里停住,竟不滴落下来。久久地,凝结了似的。
隔日,冯晓琴便对三千金爸妈说了想法,老三白天放到“不晚”,老大老二下课后也过来,吃饭做作业,再同爸妈一起回去。“多个人多双筷子。这里人多,一人看一眼,便盯牢了,也省得你们两头奔。”加上一句,“我是为了‘不晚’,你们心不定,也影响工作。”三千金爸爸问她:“要不要跟老板说一声?”她嘿的一声,“老板负责把握大方向,我负责具体细节。”三千金爸爸说“谢谢”,又说“难为情”,嗫嚅着,半晌也没下文。姓刘的女人转身来找冯晓琴,说她女儿过一阵便是中考,租的房子太吵,想讨一间“不晚”的空房,“就摒过这两个月——”冯晓琴知道这女人心思,不肯吃一点亏的。浑水摸鱼,盐碱地里都要捞些油水。“阿姐索性问老板讨一套别墅——”姓刘的讪讪的,也不罢休,又说三千金妈妈的闲话——“你也不用可怜她,这女人骚得很,你不帮她,她也过得下去”,说她“每次老板一来,就急巴巴贴上去,还不肯好好说话,捏紧鼻子,听着像是四十度重感冒——”冯晓琴好笑。下次展翔过来,便留心观察,果见三千金妈妈端茶递水,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格外殷勤。她本是有些笨拙的个性,愈是这样,便愈是奇怪,脸上笑容浓郁得化不开,都结块了。斑斑驳驳,仿佛那日杯里的茶垢。讨嫌又可怜。“难不成,她还想跟你争当老板娘——”姓刘的女人,聪明得过了头,说话没轻重。也是讨嫌。旁边几个,边干活边朝这里看,或笑或不笑,眼神里亦是各有内容。讨生活的脸,纹理里都是故事,沟沟壑壑,嵌进去再拨出来,终是留了些在里面,弄不干净的。久而久之,纹理有了年月,愈发深邃了,反成了另一种味道。那瞬她忽想起她老爹老娘,其实不老,乡下人结婚早,也才五十来岁。不笑也有鱼尾纹,笑起来更是拉细拉长,直入太阳穴。平时亦不多话,唯独她出门打工那日,翻来覆去地,说“自己保重”那些老调,神情再着紧,语气依然琐碎,没有抑扬顿挫,老和尚念经般。笃笃笃,笃笃笃。未满周岁的冯大年被他们抱着,扳过他一只小手,朝冯晓琴挥动,“跟姐姐拜拜——”,她也挥手。原本想要微笑的,不知怎的,低下头,佯装打个哈欠,“昨夜没睡好,有点困”,掩饰微红的眼圈。“快的,快的。”她母亲应该是瞧出来了,在她肩上拍了拍,也不知说什么,“——那个,过年不就又碰头了?”却惹得她更抑制不住,一把抱住婴儿,眼泪鼻涕全揩在那肉团子身上。她听见儿子咯咯地笑,只当是逗他。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一个笑得没心没肺,一个哭得无声无息。那情形,她记到现在。
“爷叔,”冯晓琴沉吟着,“我是真的想把‘不晚’做下去。我想,我想——”说了两遍“我想”,意思就在嘴边,却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只好加重语气,把每个字都念得清晰无比,“——我是说真的,不开玩笑。”
展翔停了停,“你晓得前期投入一共多少?不是小看你,你付不出的。”
她思考了一下,“或者这样,租金我付,每个月再按营收给你提成。爷叔不是想当许文强嘛,这些就算是保护费好了。”她朝他看,一脸正色。
展翔又是一怔,随即笑起来,感慨:“小姑娘啊小姑娘——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小姑娘。”
他想起那晚,最终还是与顾清俞起了争执。相比之下,那个吻便有些莫名其妙了。锦上添花不能够,承上启下也做不到,反像是地上冷不丁冒出的一块石头,让人打个趔趄。他说“晓琴是个好女孩”,本也是随口一说,放在平时,倘若她听得不爽,他便也打住了。那晚也不知怎的,脸上是笑的,神情也是嬉皮,偏嘴上就是不停,到后来竟像是下结论了,斩钉截铁的口吻:“真的,她真是个好女人。”顾清俞也顺着他:“——怎么个好法?”
“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他道。自己也觉得吃惊。竟是刹不住车。不过半杯红酒,无论如何没到那种地步。再说抒情也不是他的长项,夹叙夹议才是。嘴欠的人,抒情也像嘲人。今晚却不是。胸口那里被什么充盈着,结结实实却又绵软柔韧,仿佛海面上的浪花,随风涌起又退却,一波一波。眼看要喷薄而出,只一秒工夫,又顺势往下坠去。成了无从说起。
他想说火灾那晚,他心急慌忙到现场,正巧见她一手一个,挟着两个老人从里面奔出来。刚站定,又要往里冲,被消防员一把拉住,严肃地说:“不要命了吗?”她打着手势,一口气没上来,只是喘。瞧个空当,到底是进去了。动作飞快。他惊得去拉她,没拉住,只扯下她一片衣袖。眼睁睁看着她入了火海。事后聊起这段,他说:“一颗心突然间沉下去,像是世界末日——”她只当他说笑。连他自己也觉得如此。她拼死抢了张老太的记事本出来,身上脸上焦黑一片,头发也烧掉一大撮。他问她,为什么。她道:“老太剩不了两个月了,有些话,她活着未必说得出口,都写在纸上了。烧了就没有了。记事本是她的灵魂。”她用了“灵魂”这个词,神情又很郑重。让展翔觉得滑稽。不像她的风格。她加上一句,“我让她多写点‘不晚’的好话,再肉麻也没事。她男人将来看了,兴许会再告诉别人。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来了。烧了太可惜了,活广告啊。”——这竟又是她的风格了。
“我觉得,”顾清俞缓缓道,“你好像有点喜欢她了。”
“没有,”他很肯定地摇头,“——她再好,我还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一生一世都喜欢。前世欠了你的。”
这竟是他第一次正面向她示爱。没有调侃,一脸正色。连用了三个“喜欢”。却是这么一言难尽的氛围。上海话叫“有点妖”。他从她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那瞬他想,告白应该也是有保质期的。口温三十六度七,封闭又潮湿,正是适宜细菌滋长的环境。嘴里含得久了,话还是那句,出来却变味了,不是那么回事了。听着竟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