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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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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隔着一面玻璃窗,她赫然看见葛玥的脸,不动,也没有表情。雕塑似的。冯茜茜“呀”的一声,顾昕也发现了。他站起来,飞快地往门外走去。脚在旁边绊了一下,差点摔跤。葛玥还是不动。很快,顾昕迎上她,去抓她的手,她甩开了。他又去抓,她再次甩开。冯茜茜望着窗外的两人,像电影中的某个片段,纠缠、冲突、克制。她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忽见葛玥扬起手机,重重地砸向自己的肚子,一遍遍地。冯茜茜惊得站起来。顾昕牢牢抓住她的手。她拼命挣扎,拿脚踢他。路过的人都朝他们看。她嘴里叫嚷着,虽然听不清,但冯茜茜还是能从她的口形看出来——她说的是“离婚”。

    与此同时,冯晓琴与冯大年也在严肃地谈话中。就在“不晚”。充斥着油烟味的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冯晓琴问弟弟:“有没有看见伯伯家玻璃柜里的那个小金龟?”冯大年说“没有”。她让他再回忆一下,“或者,你觉得好玩,拿起来观赏,结果忘记放回去了?”她竭力控制着语气,但冯大年还是察觉了,“姐你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意思,就顺便问一声。没看见就算了。”她已经后悔了,想打住,但冯大年犟犟地说了下去:“姐,你怀疑我偷东西?”她摇头,“不是——”他说:“那么大个玩意儿,口袋里也装不下,我就算要偷也不偷那个。再说也不是真金,就龟壳上镀了一层。”她看向他:“你不是说你没见过吗?”他一怔,有些卡壳:“——瞄过一眼。”不待冯晓琴说话,声音已飙高八度,“姐你什么意思,审犯人啊?”冯晓琴停顿一下,没忍住:“你又不是没被审过。”冯大年霍地站起,激动得口齿不清:“那、那事不是说不提了吗?”冯晓琴叹口气,问他:“打‘王者’充的那几千块钱,哪来的?”他又是一怔,“你动我手机?”她道:“上礼拜带小老虎去吃牛排,还给他买了新款三叶草球鞋,钱哪来的?”他一拍桌子,愈发地语无伦次:“我又不是——我是给你儿子买东西哎——”冯晓琴指着床头柜锁着的那个抽屉,对他道:“打开。”他没动。她作势要走,“我去问大明拿榔头。”他拦住她。她提高音量,又说一遍:“打开!”他停了几秒,掏出钥匙开了抽屉——全是钞票,也未整理,就那样乱七八糟地堆着。粗粗估算,应该有两三万。

    “我跟你说的话,你全忘了,对吧?”

    冯晓琴听到自己有些发涩的声音。下午,她在顾士宏房间门口听他们父女俩聊天,说起那只金龟,是顾士宏六十岁生日时,顾清俞送的。一直摆在柜子上,不知怎的竟失踪了。“摆了几年了,没动过,变戏法一样,”他把疑惑说给女儿听,“我想来想去,最近也没别人来过家里,除了——”顾清俞道:“没证据的事,不好说的。”顾士宏道:“我是不会说,连小冯也没提,就跟你说说。”顾清俞劝他去装两个摄像头,“客厅一只,卧室一只。哑巴亏只好吃一趟,下次捉牢,就报警。”顾士宏叹道:“想想也不像,小朋友看上去蛮老实。”顾清俞道:“坏人脸上也不会写字。反正我们的宗旨是,不轻易怀疑人,真的有证据了,也不要客气。”——那瞬,冯晓琴忽然想起顾磊去世那日,也是这样,房内房外,听壁脚惹出的祸。“我们的宗旨是——”连讲话的口气也一样。恍如隔世般。内容不同,意思却是相近。尤其看问题的态度,剥皮拆骨后留下的那个核,那才是顶要紧的。当初那番话,后来静下心再想,似乎也不至于让她气成那样。倒搭上顾磊一条命。翻来覆去日想夜想,便是那日的情形,一幕幕,脑海里回放,哪里慢一拍,哪里忍一忍,哪里一笑了之,或许便不会有后面的事。这座城市待得久了,思路也渐渐搭上,像轨道工扳手一扳,两条并作一条。说错也错,说对也对,有些事也着实是说不清的。真正的做人的道理,便是夹在那些说不清理不尽的缝隙里。无可无不可,那些灰色地带,才是一言难尽的人生。一会儿还是隔着老远,再一会儿,竟又是过犹不及了。一眨眼工夫。想想也是,过日子哪是一两句话便能概括的。总是要试过无数遍,才渐渐悟出些意思来。

    冯大年夺路而出。“砰!”门重重关上。冯晓琴怔了几秒,随即跟过去。展翔从外面进来,两个男人险些撞上。展翔“哎”的一声。冯大年也不打招呼,径直奔了出去。冯晓琴后面跟着,展翔逗她:“弟弟被你气哭了。”冯晓琴板着脸道:“让开。”展翔手臂一挥,做了个“请”的手势。但人转瞬已奔得远了。冯晓琴只得停下。展翔又道:“弟弟老实,不好欺负他的。”她朝他看,“老板半夜里过来,有啥事?”他看表,“才九点多,不算半夜。”她道:“爷叔今天不搓麻将?”他道:“本来也不是天天搓麻将,说得我好像不务正业。”她嘿的一声。他问她:“有空吗,聊一会儿?”她道:“爷叔是老板。老板找员工谈话,不用这么客气。”他笑笑,“——爷叔很快就不是老板了。你才是。”

    他把合同摆在她面前。

    “你看一遍。基本就按你之前说的那样,前期投入的资金,你分期慢慢还我。我每个月过来一趟,收保护费。已经付掉的两年租金就算了,当是爷叔送你的开业红包。”她怔怔的,兀自没有回过神来。他道:“冯老板,不要高兴得太早,生意不好做的。以前摊在爷叔身上,再怎么花钱不心疼,往后就是自己的了,一分一厘都要精打细算。丑话说在前头,就算关门大吉了,保护费照样要收。爷叔不做亏本生意。”她看了一遍合同,没吭声。他道:“用不着太感激我。”她犹豫了一下,把合同还给他:“——不大好。”他奇道:“为什么?”她道:“又不是一万两万。讲不过去的。”他大咧咧地:“爷叔不缺钞票,跟我客气啥。”又道,“是你自己提出来的,爷叔思想斗争许多天,好不容易同意了,你现在又发嗲。”她沉吟着,叹口气,“——爷叔以后成了家,夫人要恨死我。”他一怔,愣了几秒,随即呵呵笑起来,“小姑娘啊小姑娘,讲话七转八转,万紫园没人比得上你。”她睁大眼睛做惊讶状:“你以为我是试探你?”他正色道:“不是试探,是调戏。来吧,”他在吧台的太师椅坐下来,“爷叔就在这里,随便调戏。”

    他带了瓶酒。2010年的红颜容干白。两人各自斟着。她喝酒的姿势越发到位了。他回忆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明明嫩得很,偏要装老成。缠着我们买保险,自以为老江湖,其实忒傻。不是有句话叫‘太傻太天真’嘛——现在倒是真的老成了。那时是小白菜装孙二娘,现在反过来,孙二娘装小白菜。扮猪吃老虎。”他边说边笑。她回敬:“爷叔是一直没变,明明老屁眼一个,老黄瓜刷绿漆,喜欢扮嫩。牙套拿掉没几天,又要去打瘦脸针。爷叔你又不是明星,再说了,明星到你这年纪也不折腾了,老老实实演男女主角的爸妈了。”他叹道:“爷叔是吃苦吃大的,小时候什么都没享受过,到老了不管是啥,总想尝试一下。也作孽的。”她忍着笑说:“爷叔索性去整容。”他问:“整成谁的模样?”她想说“施源”,没出口,否则真成试探了。到这一步,也早不想了。“爷叔底子不差。开个双眼皮,鼻子垫高一点,皱纹磨磨平,双下巴那里抽个脂,头顶植个发,再敲断骨头增个高——就差不多了。”他笑骂:“这还叫底子不差?索性换张面孔算了。”

    她惦着冯大年,发了几个消息,都没回音。电话也不接。连着几杯酒下去,话多了起来:“爷叔,我一会儿希望是真的冤枉他,一会儿又希望没有冤枉他。”展翔摇头,“这话太搞,听不懂。”她道:“冤枉他,是怕他伤心,没冤枉他,就是我自己伤心了。”他沉默着,“——弟弟还小。”她道:“看到他,就想到自己刚来上海的情形,眼花缭乱,什么都是好的,连空气里的成分也不一样,纯度更高,待久了会醉氧。茜茜来的时候倒没这感觉,好像没这么操心。爷叔,我跟我弟弟的感情不一样,讲起来是姐弟,其实、其实——”越讲越激动,生生停下了。再讲就豁边了。他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所以说呀,他还小,小得都不像弟弟了,跟儿子也差不多的。”她抬头看他,眼里已有泪光,“爷叔,你不明白的——”酒喝多了,到底是上头,讲话颠三倒四,“张家阿婆倒是明白的。”又道,“阿婆要是还活着,我就有人可以聊了。”他道:“跟我聊也是一样。我比张家阿婆还要明白。”她嘿的一声,想说什么,思路有些跟不上。停顿一下,“——爷叔为啥对我这么好?”他一怔,“我对你好吗?”她抢在前头:“我晓得,你是妇女之友,小太阳,走到哪里暖到哪里。”他笑了一下,“你问我为啥对你这么好,答案是——”停了停,又是一笑,语速放慢,声音随之变得温柔,“因为,我想对你好。这么回答可以吗?”她朝他看,半晌,拿酒杯与他一碰:“——爷叔,‘不晚’给了我,你以后忙什么?”他回答:“这阵子跟胖子在谈合作。”她有些意外,道:“胖子费了半世功夫,总算把你说动了。”他一笑,“关键还是看项目。”

    这时她接到顾士宏的电话,声音有些急:“你来一下。”

    她不自禁地心跳加速。忽然有种预感,这将是个不寻常的夜晚。或好或坏。事实上,从展翔把合同递给她那刻起,这夜的意义便已经不同了。有着某种宿命的庄严感。白纸黑字,末尾红色的印章,他找专人设计的,“展翔”两字龙飞凤舞。她端正地写下自己名字,一笔一画,小学生似的。倒也不完全是欣喜,就像他说的,就算关门大吉,保护费也不能少。眼前闪过“不晚”那些男女,一张张脸特写,俱是七翘八裂,浑不似靠得住的模样。忍不住又有些滑稽。心里也没底。海口夸出去了,只能往前不能后退。字也签了。瞥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老板娘跳过,直接当老板——”。她知道他在撩拨她。这男人,骨子里是有些不正经的。她想说“谢谢”,始终没出口。他请她喝红酒,一喝就是两年。他手把手纠正她拿酒的动作,向她介绍红酒的产地年份,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但喝多了,好坏倒真能辨出一些了。喝酒也是熟练工。他说他自己也是半吊子,“不是酒好,是钞票好”。她喝掉的那些红酒,加起来够她父亲在老家喝一辈子零拷酒了。都是好货。他叫她“小姑娘”,尾音轻轻滑过,亲切又随意。其实是有些暧昧的。她便也是借着这层暧昧,或者说是希望,把日子一天天地往下过。“不晚”也是她的希望,是她咬着牙撑出来的。但若不是他,她连咬牙的机会都没有。“爷叔是好人。”她听到自己这么说。他哧的一声:“爷叔不是普通人,不是一句‘好人坏人’就可以概括的。”她被逗得笑起来,“——爷叔是天使,这总可以了吧?”

    大家都在。连顾清俞也在。冯晓琴到的时候,顾士宏正端来一盘西瓜,招呼冯大年:“吃呀,吃呀!”冯大年不动,笔直地站在门边。电视机开着,冯茜茜和小老虎坐在沙发上。顾清俞在阳台打电话,来回踱步,应该是怕尴尬不想留在房内。冯晓琴先是纳闷她为何不走,再一看冯大年的神情,便猜到她必是被这傻孩子硬留下,诸如“大家都别走,听我把话说清楚”那种。顾士宏干咳一声,语气欢快得与眼前气氛不符:“好了,你姐姐来了,先吃西瓜,再聊。”冯晓琴便也挤出笑容,“大年你坐下,吃块西瓜。”去扯他衣服。他一把甩开,掏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递到她面前:“自己看。”冯晓琴拿过手机,见照片上是一些收条,“兹收到××店款项——”,金额不一,有两百、三百,也有五百,最多的一笔有一千八。后面跟着冯大年的签名。不由得一怔,“这是什么钱?”冯大年嘴一努:“往后翻。”冯晓琴翻下去,俱是些奇形怪状的人物模型,不男不女不土不洋,更是不解:“啥东西?”冯大年嘿的一声,轻蔑道:“你还懂什么?”冯茜茜凑过来看,“——手办,小屁孩最喜欢了。”冯大年翻个白眼,“你才是小屁孩。”

    冯晓琴大致算了一下,收条上的金额,加起来一万多不止。他道:“这些只是一部分,你要是想查,我让上家统统发给我。他们那里有存根。”停了停,冯晓琴问他:“几时开始做的?”他道:“前年。”她又问:“做一个要多久?”他道:“看心情,快的话一两天,慢的就说不准了。刚开始就是好玩,现在不做也不行了,上家会催单,网上一堆人等着要。不好意思不做。”他告诉冯晓琴,单个人物的收购价通常在八十到一百之间,前天有人预订他一整套变形金刚,开价两千三。冯茜茜嘿的一声,“不错嘛,赚的比我多。”冯晓琴不语。旁边,顾士宏啧啧连声:“居然还有这种赚钱办法,现在小朋友真是不得了。”冯大年直直道:“我没拿你家的东西。”顾士宏一怔,有些狼狈。冯大年道:“万紫园有个老头,喜欢拿竹条编小玩意儿,我把他介绍给店老板,也给他赚了一笔。他可以证明我没瞎讲。”

    顾士宏听到这里,忽想起大哥前几日同他讲过,小区里有个十几岁的“小赤佬”,外地人,也喜欢做手工,跟他混熟了,把他竹条编的几件东西拿到网上卖,“赚点小菜铜钿——”。大哥说这话时有些得意,还有些糊涂,“世道变了,放在以前纯粹白相相的东西,现在还可以派这个用场。”——现在想来,这“小赤佬”必定是冯大年了。

    冯大年说下去:“姐,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怕我没本事,只好去偷去抢。你还老喜欢拿我跟姐夫比,他娶外来妹,我将来只好讨非洲老婆。姐,我告诉你,我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算讨个外星人老婆,我也无所谓的。”他有些倔强地说着。站得硬邦邦,谁也不看。

    气氛便是从那刻起变得有些不同。冯晓琴从未见过这样的冯大年,与其说是惊讶,倒更像是不习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僵了几秒,顾士宏又招呼大家吃西瓜:“天气热,吃点降暑——”冯大年别别扭扭地坐下来,朝冯晓琴瞥了两眼,又迅速收回。冯晓琴看在眼里。依然是不吭声,拿块西瓜给小老虎,“——英语读过吗?”小老虎嗯的一声。她又道:“小提琴拉过吗,字练过吗?”小老虎吐了吐舌头。她提醒他:“暑假作业早点做完,不要拖到最后几天。自己的事情心里要有数。”小老虎说:“好。”她说下去:“妈妈再怎么盯着,终究不能代替你,又不能拿根绳子把你拴在我腰上。再亲的人都是假的,说到底还是自己对自己负责。你要是考虑清楚了,我都随便你。”小老虎被这通话弄得一愣,没头没脑地。其余几人自然听得出来,这话是对着冯大年。冯晓琴擦去小老虎下巴上的汁水,瞥过冯大年,龇着门牙在啃西瓜,嘴都歪了——这会儿竟又是没心没肺了。刚才那番话也不知怎么说出来的。一眨眼,就成大人了。一两天做一件,按一百块一件算,这小子闷声不响发财。平常只见他窜来窜去,也不知哪里挤出的时间。还瞒着她。小老虎与他相邻坐着,两人差了五岁,一个已是大人模样,一个还是孩子——总算是都待在她身边了。退一万步想,好坏都是其次,儿子在身边就安心了。冯晓琴忍不住有些唏嘘起来。忽听冯大年叫她:

    “姐,你怎么不怀疑你儿子?”

    她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儿子”是小老虎。冯大年说下去:“你就知道欺负我。你儿子是上海人,姐你现在也是上海人了。瞧不起我们外地人。”

    他连珠炮似的说完。带些怨气,还有促狭。冯晓琴瞥过小老虎有些抽筋的脸,忽然觉得冯大年像是在妒忌小老虎。妒忌从何而来,也是奇的,讲起来辈分也不同——那瞬她猜想,或许爸妈把那事告诉他了也未可知——但只是猜想。爸妈应该不会,说了要带到棺材里去的。又或许是错觉。眼前的情景,充满着诡异的无可言说的意味。一个儿子怪他偏心,另一个儿子一脸心虚。她竟有些好笑了。回想小老虎这阵子是有些异样,小男生原先浑浑噩噩的,现在竟也懂得穿名牌了,运动鞋指定要三叶草,前几日买回来,她还怪冯大年,小孩没必要穿这么贵的鞋,但见他俩和睦,心里还是欢喜的。现在想来,那日冯大年脸色一直不大自然。冯晓琴在几秒内飞快地做了五六种设想。关于她两个儿子。最坏的那一种,甚至是有些心惊肉跳的,牵扯上“要挟”“陷害”那种字眼,像编故事了——应该不至于。

    顾清俞在阳台上打了半日电话,总算是结束了,瞧个空当,进来道:“爸,我先回去了。”话音刚落,小老虎忽地起身,指着冯大年,“你瞎讲!”冲过去抢在顾清俞前面,噔噔往楼下奔去。冯晓琴心里一跳,某种熟悉的感觉袭上心来,后背都麻了。还没动,顾清俞已快步跟过去,抓住小老虎的衣领,揪了上来。“有话好好说!跑什么跑!”训斥的口气。冯晓琴瞥见顾清俞严肃得有些过头的神情,猜她或许也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吵架、出走、楼道口。虽然此刻的小老虎远没有她当时那么理直气壮,而更像是无理取闹地发泄。

    在吃完半个西瓜,两个孩子断断续续半遮半掩地叙述后,情况大致清楚了。比想象中要稍微复杂些。小老虎居然也是冯大年的买家之一,两人在某个偶然的情况下得知真相,冯大年作为舅舅和获利者,带他去买了运动鞋,然后再吃牛排。席间小老虎向舅舅表示了羡慕,冯大年以为指的是他做手办的技能,谁知不是——“小舅舅,我要是能像你这样自由自在,就好了——。”小老虎把冯晓琴为他安排的暑期作息表给冯大年看,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做作业、拉小提琴、上英语课、阅读、奥数、练字、写作文……除了吃喝拉撒,几乎没有空当。他由衷地感慨:“小舅舅,人人都说上海好,我宁可去安徽,没人逼我读书,想干吗就干吗。”那瞬,冯大年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成就感充斥着,赚了钱,请上海的外甥吃饭,生活方式也得到充分肯定,人生的价值在那一刻达到极致。他激动得差点流下泪来。当然,他也略带疑惑地问小老虎:“我的手办不便宜,你哪来的钱?你妈知道吗?”小老虎没有回答,而是让他保密。冯大年当然不会说,那些跟他没关系。他津津有味地挑着饮料里的粒粒橙。“小舅舅,你以后手办全卖给我吧?”忽地,小老虎脆生生地道。冯大年一怔,不敢置信地。小老虎说:“网店收你百把块钱一件,你晓得他们卖出来是多少钱吗?”冯大年还是没反应过来。小老虎放慢语速:“——小舅舅,我们可以联手搞个店,自产自销。”冯大年被他与稚嫩外表不符的老到语气惊呆了。以至于小老虎接下去说的诸如注册网店、成本、广告那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有些生硬地切着牛排,靠近筋那块,怎么也切不下来,越急越不行,索性整块塞到嘴里。小老虎咧开嘴,嘲笑他的吃相:“小舅舅,牛排不是这么吃的——”提出可以帮他切。冯大年拒绝了。沉默片刻后,他继续追问小老虎买手办的钱从哪里来的。“偷你妈钱包?”他大胆揣测着。小老虎摇头,“——我有压岁钱的。”冯大年道:“压岁钱你妈不收走?”小老虎道:“我妈把整数拿走,剩下零的留给我。”冯大年不信:“你买手办这么多钱,你妈发现不揍你?”小老虎得意扬扬道:“我有挣钱的法子,我妈不会发现的。”说着举个例子,“我网上买你的手办,再卖给我同学——”冯大年听天书似的神情,问:“他们干吗问你买,淘宝不是都有?”小老虎解释:“淘宝也不全的。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收集手办,有时候一套就缺一个人物,急得要死。我同时关注好几个店,哪家店进了就赶紧买下来,比如进价三百块,卖给他们五百——”冯大年叫起来:“五百?”小老虎道:“那些同学家里都特别有钱,每个月零花钱都是好几千。根本不在乎。”冯大年听得咂舌,酸溜溜地。小老虎又一次提了那个建议:“所以说啊小舅舅,你卖给网店一百块,他们卖出来三百,白让他们赚了两百,我们自己干,省掉中间环节,这两百就逃不掉了。”冯大年冷眼旁观,见这小孩熟练地切着牛排,居然连鸡翅也用刀叉切,半天工夫挑下几绺细肉,精巧地放进嘴里。嚼得煞有介事。冯大年看得肚肠都痒了,恨不得一巴掌上去,吃饭又不是作秀,矫情个屁!倘若此刻打住,或许也不会有后面的事。偏偏小老虎那张似懂非懂煮不酥的嘴,冷不丁蹦出一句:“我妈说了,聪明人用巧劲,傻瓜才卖戆力气。”说着意味深长地朝冯大年看。倘若冯大年再成熟些,便能看出这臭小子其实是故作老成,全在一张嘴上了,大可以一笑了之。但冯大年自己也是个孩子,正是把简单问题往复杂去想的年纪。加之小老虎是上海人,这让事件的性质变得更为严重,上升到地域阶层的高度。“你脑子挺好使啊,”他说小老虎,“我不能跟你比。知道为什么吗?”小老虎问:“为什么?”他道:“因为我妈老实,你妈不老实。遗传的。”小老虎把这话视作玩笑,笑得牙龈肉毕露。接着,冯大年提出正在做一套“复联英雄”,问他有没有兴趣。小老虎激动起来。冯大年说:“一千块,我只收现金。”小老虎有些为难,“我没这么多钱啊,先欠着,等卖掉我们再算好吗?”冯大年不答应,“既然合作,就要按流程来。否则我还是找原来那家。”瞥见小老虎一脸苦恼,便给他出主意,“你问你妈要呗。”小老虎道:“她绝对不肯的。”冯大年说:“你家橱柜里那么多摆设,随便拿一件卖了,你妈也不知道——”小老虎惊讶地朝他看。冯大年便说自己的事,“我还去工厂偷过零件卖钱呢。你还是太嫩,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了,你要是怕,那就当我没说。”他那瞬其实慌得要命,有种犯罪的感觉,乱套了。脸上还故作镇静。当小老虎迟疑着问他“拿哪件呢”,他回忆那天去顾士宏家,在玻璃柜里见到的那些陈设,一件一件的。“我随便说一样啊,”他咽口唾沫,“——就那只小金乌龟吧。”小老虎问:“被我妈发现怎么办?”他哈的一声,“你妈可不是普通人,她什么没见过?我是她弟弟,抓住也就骂一通,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她还能怎么样?宰了你?”

    小老虎把这句话说出来时,顾清俞瞥见冯晓琴脸色一变,神情中掺些微妙的意味。在场几人,唯有她能看出来。明明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偏还要做得滴水不漏,仿佛恨铁不成钢,气是气的,又不能用力过猛。顾清俞倒生出些同情来。这还不像寻常兄弟俩吵架,父母或帮或劝,便是打骂,也都在明里。唯独眼下这种情形,牵丝攀藤地窝塞,无可言说。

    金龟在床底下被搜了出来。小老虎思想斗争好几天,“闲鱼”上上下下,终究没敢动。顾士宏打圆场:“东西没丢就好,我年纪大了,兴许拿了忘记放回去,也是可能的——”顾清俞朝父亲看,有些好笑。这糨糊捣得毫无技术含量,听得竟像是嘲人了。小老虎一副煨灶猫的模样,红着脸。冯晓琴在他头上轻轻一推,“你也就这点出息。”又看向冯大年,想说话,忍住了。叹口气,也是不易察觉的。冯大年不吭声,头别向窗外。桂花树探出枝叶,微微颤着,墙上留下点点印迹。风声也轻。

    冯晓琴送冯大年回“不晚”,折返回来,见顾清俞在楼下,叫声“阿姐”,转身便要上楼。顾清俞叫住她:“等等。”她问:“有事?”顾清俞走上一步,“怎么样?”冯晓琴没懂意思:“嗯?”顾清俞停了停,“我虽然没小孩,不过也可以体会你现在的心情。”冯晓琴一怔,不免往坏里想,冷笑道:“阿姐在看好戏?”顾清俞不语,倚着树,看脚下的影子,“——我没那么闲。”

    那晚顾清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巴巴地,竟与这女人聊起来。还是她起的头。总觉得心里有话,想要找人聊。那样不尴不尬的关系,反倒是由头。便是说得冲些,也不妨的。她问她:“你心里更偏向哪个儿子?”这话有些敏感,尤其“哪个儿子”是禁忌,哪壶不开提哪壶。冯晓琴竟也答了:“一个是儿子,另一个,心里还没适应,自己都不觉得是他妈。也无所谓偏不偏向。”答得过分认真,倒让顾清俞愕然。想想也实在不易。一样的藤,养在两处土壤。气候不同,一应服侍也不同。一辈子才刚开始,日子还长,望不到头。

    “我是盼着小老虎可以成才,像阿姐这样。”冯晓琴忽道。

    “这世上的事讲不清的。不见得你花多少工夫,就会有多少成果。”顾清俞是想安慰她,又觉得这话好像过于消极了,“——我以前玩过一个游戏,叫《美少女梦工厂》,把一个小女孩从十岁培养到十八岁,读书练武打工旅游,最后系统会根据你的培养方式,来决定她成为怎样的人。我玩过不知多少次,试过许多结局,但后来发现,培养方式其实跟大结局没什么关系。我曾经试过让小女孩整天读书,打工也是挑培养气质的那些,一门心思要把她培养成皇后或是大臣的妻子,谁知她最后竟然成了魔王。还有一次,我让她练武,不停地出门游历,打怪杀龙,我以为她会成为女将军或者武士,可你猜怎么,她竟然成了商人的宠妾。妖到极点的结局。甚至有一次,我什么正事也不让她做,整天就是睡觉和瞎玩,结果她成了巫师——我后来才想通,这其实是个带有哲学意味的游戏。它告诉人们,人生总是充满各种偶然性,是不可预测的。你只能努力,但永远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冯晓琴怔怔听着。

    “大年以为我在怪他,其实讲句老实话,我心底里反倒是有些高兴。他那样的个性,我一直替他捏把汗,现在倒是放心了。不是挨打不还手的那种。”顿了顿,“——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希望他将来成为一匹狼,但至少不能是头羊。眼下这种社会,一口便给别人吃了。”

    顾清俞揣摩着这“狼与羊”的比喻,眼前忽然浮现顾磊那张脸,十几岁光景,跟在她后面叫“姐姐”,脚高脚低,看人垂着头,做错事似的神情。她叫他,“朝前看,背挺起来!”他憨憨一笑,依然含着胸,嗔道:“阿姐,做啥啦——”隔得久了,偶尔想起,眉眼有些淡了,神情却始终清晰,会生根,发芽长叶——眼前这女人,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原谅她,或许永远不会。甚至还恨着她。但她却理解她。理解是一回事,原谅又是一回事。

    “你的儿子,无论如何不会是头羊。小老虎也不是。”顾清俞道。

    “有个成语叫‘事与愿违’。小老虎就像那个整天读书的女孩,逼着他弹钢琴练书法,想要培养气质,结果成了魔王了。”

    顾清俞评价:“小老虎有商人气质。”

    “除了读书人气质,他什么都有。”

    两人都笑了笑。随即停下,各自望向一边。

    临上楼前,冯晓琴问她:“什么时候去新加坡?奶奶都过了五七了。”

    她停顿一下,“——我打了报告,不去了。”

    “为啥?”冯晓琴有些惊讶。

    “爸年纪大了,想多陪陪他。”她道,“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我谁也没说。”

    冯晓琴嗯的一声。又道:“阿姐也有些变了。”

    “变没变,自己晓得。其实连自己都看不透自己,更何况别人?”

    顾清俞想起那晚施源哭到脱水的脸,到最后像个孩子一样叫着“妈”。她抱住他的头,感受着他的脆弱,以及生命的无常。她想说“你还有我”,但这么煽情的话,早已不是她这种年纪的女人能够脱口而出的。如果仅仅是安慰,那有更多更合适的措辞。她在他肩上轻轻拍着。一下、两下。后来也有些累了,伏在他肩上。彼此倚靠着。他侧头过来,似是想吻她。她朝旁边一让,偏了两寸。那瞬她想起主动吻展翔的那个晚上,也是有些莫名的,也不知是逗他还是逗自己。脑子跟不上动作。真正是连自己都看不透了。妖到极点的结局。大臣的妻子,商人的宠妾,乱成一团。天晓得。

    “爸爸肯定很开心。”冯晓琴道。

    顾清俞点头,“应该吧。”

    “年纪上去了。看一次,少一次。”

    冯晓琴记得,这话是张老太说的。鼻子忽有些酸。年纪真是个要命的东西。三十岁一过,好像就开始喜欢回忆。尤其那些听了让人伤心的话,记得特别牢,怎么也不忘。连说话时的表情也记得一清二楚,哭哭笑笑,仿佛人就在边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