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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午休,孟梦把给“单位”的报告装进信封带着出了教室。
闻羽本来也要出去踢球,看着桌上的信纸本,索性把球鞋丢回柜子里,若无旁人地拈起本子,信纸四周画着Hello?Kitty和小丸子在吃面条,最上面的一页信纸依稀有印痕,但孟梦写字一向龙飞凤舞,鸡飞狗跳,似乎短短一封信里包含了世界所有类型的象形文字,根本看不清楚究竟写了什么。
掏出一只铅笔在纸上轻轻涂抹时,闻羽的手有些发颤,他想看信的内容,却又怕看完以后心绪更加烦乱。“非礼勿视”和“一探究竟”两种想法在他的心里争斗正酣时,“咳!”闻羽却蓦地听到声音,嗓音很尖,而且已知晓声音的主人,抬起头见孟梦背着手站在那里,一双诧异的眼睛盯着他手中的纸笔。
纸是她的,笔是他的,愠怒是她,尴尬是他。
“孟梦同学,这么快就回来啦?”他许多天来第一次做出和她很熟的样子,而且启用这个不远也不近的称呼——教室里还有几个女生在一旁假意翻看杂志,余光却都投向这边,实时关注着即将爆发的战况。他本来脑海中已经想出借口:“我想跟你借两篇信纸用用……”却发现如果太久不和一个人讲话,连接大脑和舌头的神经都会不争气地罢工。
孟梦杵在那里,依旧没说话。
“信寄完了?”此话一出,闻羽的士气又降了一度。
“取——邮——票!您老慢慢欣赏着,‘恋爱专家’要去寄信啦……”孟梦说完并没有夺回闻羽手中的信纸,只是冲他挑了一下眉毛,晃晃手中的邮票,华丽丽转身又出了教室。闻羽坐在那里,在一片余光的扫射中,脸足足红了五分钟,但最后好奇战胜了理智,既然做了恶人,就索性把恶人进行到底,把整张纸都一丝不苟涂好看了起来,很多刚才观战的女生也围了过来一睹为快。
“闻羽快念念,这个字是什么?”被围住的闻羽,忽然有了一种知青下乡给乡亲们读大字报的感觉。
生平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流水账,闻羽看到一小半,感觉自己化身成为一个无奈的小学语文老师,正在给不争气的学生批改作文。整封信里最有价值的信息竟然是这几天的午餐菜谱。怪不得孟梦会毫不在乎他看其中的内容,真地平淡如水。
“还有这么多错字?”看到最后几行,闻羽感觉到一行冷汗从耳鬓滑落,原文如下:
“对了,今天邮完这封信以后跟赵叶叶去吃LIU肉段。爱你,孟梦!”
把纸丢在一边,闻羽若无旁人笑得LIU出了眼泪,看来恋爱专家是不需要有学历的,只要会汉语拼音就足够应付“单位”的审查。
窥信事件之后,孟梦就更没和闻羽说过一句话。之前两个人就不说话,用一个“更”字为了强调,强调这种趋势的显著增强:因为没说过话的两个人没准哪天有机会就会开口说话,更不说话就代表着彻底形同陌路。
两个人偶尔相视,坚决无语,几十天就这么一秒一秒熬过去。
期中考试前一周,赵叶叶过生日请要好的几个人出去吃饭,闻羽因为到得最晚,只好和孟梦坐对面,两个人从教室里的肩并着肩转换为饭店里的脸对着脸,才发现更加尴尬。
庄小胖给赵叶叶买了一个当时非常时髦的胡萝卜和坚果的蛋糕,一边帮忙切开还一边絮叨,“你妈妈特意嘱咐我,你的牙又坏了一颗,有时候晚上又不认真刷牙,以后尽量少吃奶油蛋糕之类的甜食,我过几天去学校门口的超市给你买个漱口水,是你喜欢的柠檬味儿……”
“闻羽,你再看看加些什么?”赵叶叶不愿意听庄小胖的絮烦,一手抓着自己的卷卷发,另一只手把菜牌递过去,才后知后觉感到了气氛尴尬。
闻羽没有接菜牌,直接要过服务员的水单,夸张地把“LIU肉段”写满一页纸,然后递给孟梦看:“孟梦,你觉得这个菜怎么样?”
“我喜欢吃这个菜,原来你也不会写这个字!”孟梦脸上现出惊喜,并没有意识到他如此写给她看的用意。
闻羽蓦地发现自己的讽刺完全没有起到效果,同时却也发现了孟梦或许真的也有那么一点单纯可爱。他也意识到,或许孟梦其实并未有意与他隔绝,只是自己身为一个男生做得太过分了。
除了这短暂的缓和,闻羽和孟梦又这么僵了快一个月,但也没随着天气的转凉而变得更加冷淡。有时孟梦会在周五晚上收拾东西时把他的桌布也卷走拿回家洗,有时他踢完球也会绷着脸捎给孟梦一听可乐。闻羽偶尔甚至会憧憬,再这么僵一年半载,自己没准会成为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哑剧明星。
六班的每个人都进入了自己的角色,除了闻羽。
早上,赵叶叶和庄小胖会脚前脚后走进来,庄小胖总是小心翼翼地帮赵叶叶拿着围巾和手套,像是捧着圣旨。
金婷和鼠也是一起来上学的,闻羽知道鼠为了“顺路”和金婷一起骑车上学,每天起得比鸡还早,绕了大半个北城一环,结果就是中午饭吃两份还得加一个鸡大腿,大个子哂笑他时,鼠说这是中医里的以形补形。
晨练后回到教室的大个子一坐下来,就开始用抹布仔细擦拭他的宝贝篮球,只要是眉毛上挂的霜化了滴在篮球上,他就很有耐心地重新擦一遍,有时会如此重复好几次,虽然不听课,但只要不出声,班主任的板擦一般不会轻易飞过来。
状元依旧早七晚九埋在桌前做题,在高一上就刷完了53全套,一天下来光是草算纸就要用掉好几本。
前面的大白依旧睡得昏天暗地,只有渴得实在受不了才会爬起来吹一罐牛奶。
闻羽忽然开始怀念那个刚刚过去的夏天。北城的夏天很热,沙尘很大,蚊子很毒,从来都不讨人喜欢,这一夏却给闻羽留下了依稀懵懂的记忆,一个穿军装的女生回眸莞尔,骄阳、沙场、教官……一切的布景都虚化如水,终于不那么冷,而是清清凉凉。
这一夏的一晚,他丢出了一部手机,却拾起了一段羁绊。原来羁绊是伴随人一生的,并不能像丢物件一样丢掉。
在收到徐可欣的Goodbye?Mail之前,闻羽每天都给徐可欣写一封Mail。
闻羽的邮件里,从来没有一日三餐的流水账,没有错别字和汉语拼音,有时候几字一行错落有致,看上去有一些文采,只是还有很多话统统存在草稿箱里,到底再没机会发出去。
坐在课堂上百无聊赖地掐指算,他和徐可欣从13岁相遇开始到算不上分手的分手,不足1200天。但他掐算不出要结束这么长时间的习惯,究竟要用多长时间,1200天或者,更久。
闻羽冷静分析过自己被异国他乡的一个男生轻易取代的原因。或者自己不懂得讨女生欢心,从没和徐可欣提过一个表达情感的字眼,这一点孟梦就要好很多——虽然满篇错字,但她都懂得在落款写上“爱你”。所有女生都期待爱情,大多数女生把浪漫当成爱情,有些女生得到甜言蜜语就眼泪涟涟,有些女生或许承受不住一水相隔的孤单。孟梦和男朋友相处时间不足他和徐可欣十分之一,但“爱”这个字眼用了不知有多少遍。
“我是和他在一起的第二个星期正式爱上他的。”
“我觉得爱他就得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及时告诉他,包括食谱。”
“爱得越简单越幸福吧,就像朋友一样。轻松,有趣,这样就挺好的……”
孟梦在找赵叶叶聊天时毫不遮掩她的恋爱感言,闻羽坐在一旁听,面如陈水,不置一词。
午休时,孟梦掏出一个白色的包装盒子,然后当着闻羽的面掏出一部新手机,插卡,安电池,扣盖,开机,然后第一个要去他的号码。
闻羽报完号码,正琢磨她先存自己号码是因为离得最近还是别的什么,就听到她念叨:“原来这手机还有设置黑名单的功能,真地很实用。”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巾帼不让须眉。闻羽不禁暗笑,自己都替她觉得:真是太解气了。
有了手机以后,孟梦和男朋友却仍然坚持用古老的通信礼来交流,或者她觉得那是一种落实于纸笔的诚恳和认真,或者当初向闻羽借手机打给男朋友也只因为军训没办法寄信。
闻羽只习惯发短信和电子邮件,因为在他看来,“信”这种东西是很正式的书面承诺,即使恋人间的通信都是重要的盟誓,不能滥用,孟梦这种快餐式的通信是对感情的一种亵渎。孟梦却总与他的观念背道而行,甚至连自己的手机号码都没有告诉男朋友,只偶尔在和初中的闺蜜通话时才拿出手机来。
庄小胖一到课间就抓紧时间写作业,大个子总是拉他陪自己打球,“没日子活了怎么地,下课还写作业。”
“赵叶叶晚上总打电话问我题,我得留出时间来。”庄小胖摆摆手,头都舍不得抬一下,俨然成了第二个状元。
鼠在课间的时候只有两件事,给金婷讲笑话,或者听金婷讲笑话。有时候两个人笑得声音太大,会把隔着几桌远的大白吵醒。大白揉一揉惺忪的眼睛,然后从书桌里掏出一盒进口的2升装纯牛奶,拧开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发呆几秒钟,然后继续睡觉。有人大致统计过,像这样包装的牛奶,大白每天要喝两个,至于为什么不是三个或者更多,很可能因为他的书包没有那么大,也可能因为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是醒着的。
闻羽在课间也只有两件事,去厕所吐烟圈,或者趴在课桌上一直很努力睡到下一个课间。
午休的时候踢球倒踢出了名堂,闻羽和樊梧被体育老师看中拉进了足球队,成了北高这一届唯一未被体育加试录取的校队运动员。他还是一回教室就换好衣服,再将鞋子规矩地放在储物柜里,只是把可乐改成了绿茶。
闻羽和孟梦坐在角落里,身后是教室的后墙,后墙除了摆两排储物柜,上面还用图钉固定历次考试的大榜,他的名字下面数差不多五十个就到了她——班里加上新转来的一共五十二个人。
孟梦似乎从来没回头看过这些大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