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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杀的,是裴元修的亲生父亲。
就算他已经中箭,已然身死,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裴元修不可能就这样放过他,甚至南宫锦宏的那些副将、部下,也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杀掉他们主帅的人,就算他死了,恐怕也将他挫骨扬灰。
所以他刚刚考虑了许久,还是说,自己看不透,窥不破。
他还是不希望自己这幅臭皮囊,受到那样的酷刑。
有的时候,我真的看不透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若说他是个凡夫俗子,武艺高深,且能修得童颜鹤发,这世上没有几个;若说他超凡脱俗,修行几十年,却看不透窥不破,连自己身死之后的臭皮囊都舍不下,也是难得的“俗气”。
但,不管他超凡脱俗也罢,俗气也罢……看着此刻这熊熊燃烧的烈火,随着火焰卷裹而起的滚滚浓烟,直冲天际,只觉得一片虚无。
人生天地间,行走这一世,最后,又能留下什么呢?
一个解不开的谜?
一个释怀不了的遗憾?
我身边的这些人,一个个都背负着自己的爱恨情仇,我又到底,看透了几个?
想到这里,我慢慢的抬起头来。
而站在前方的裴元修,似乎感觉到了这边发生的骚乱,他回过头来,那双黑得已经没有一点光亮的眼睛,立刻就被这一边的火光点亮了。
他看到了我烧毁了言无欲的尸体。
这一刻,我说不清火光照亮他眼中的那一点是什么,是愤怒?是冷漠?是不屑?还是一点说不清的如释重负?
他,依旧是我最看不懂的那一个。
可是现在,不管看得懂,还是看不懂……我僵冷的腿终于恢复了一点知觉,却是麻痹得好像又成千上百根冰针扎进了骨头里,一时间痛得我整个人都战栗了一下,花竹也感觉到了,她用力的抱住了我的胳膊,小声的说道:“颜小姐!”
我没有看她,而是咬着牙,朝着裴元修那边迈出一步。
这一步,好像赤脚踩在刀刃上,痛得我差点跌倒下去。
我只能僵硬的站在原地,抬头看着裴元修,他冰冷的目光慢慢的调转过去,继续看向那座已经完全被火焰包围的大山。
这个时候再有人想要从山上冲下来,就算下面的人不动手,他们也一定会死在这场大火当中的。
护国法师……
还有她麾下的那些僧兵……
我不知道刚刚冲下山的有多少,也不知道从山后离开的有多少,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是留在冲云阁上的,但这个时候,留在上面的,一定经历着人世间最痛苦的煎熬。
我眼睁睁的看着火焰一点一点的烧到山顶上,所有的苍松翠柏都没能逃过这一劫,到最后,那露出了精致一角的冲云阁,也慢慢的被火焰吞没,不一会儿,山顶上传来了隆隆的声音,是巨大的房舍轰然倒塌,震得山顶上烟雾四射,那一瞬间,火焰一下子冲起了几丈高,几乎要将天顶都点燃了。
而这个时候,天空,也终于变亮了。
整座山,化为了一团巨大的火焰,山上所有的生灵,都被那烈火吞噬,随着冲云阁的坍塌,一切,陷入一片死寂。
我傻傻的看着上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泪水,又一次滑过脸颊。
时间,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谢烽率领人马去追击那些从后山逃走的人,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音。
裴元修背着手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刚刚他对谢烽的命令是,若是让那些人逃了,提头来见。
我相信这一刻,他是说得出,做得到。
而谢烽,他也知道南宫锦宏对裴元修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一次,他哪怕是再难,也一定要完成他交代的任务。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快要被雪地里那彻骨的寒意冻结成冰了,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
阳光,一点一点的透过厚重的云层照射下来。
染血的雪地,被一寸一寸的照亮。
可是裴元修,他明明是站在阳光下,却给人一种身处最黑暗深处的感觉,阳光虽然照亮了他的身形,照亮了他的脸,甚至照亮了他凝结不动的睫毛,却始终,没有照进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里。
他的眼中,一片荒芜,一片漠然,只是定定的,看着远方。
我看着站在一旁的宋宣,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忐忑不安的看着裴元修的背影,又看向我这边,脸上满是凝重的神情。
谢烽,真的会抓回那些人吗?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
周围的人也越来越不安,谁都知道谢烽的实力,如果他要抓到一个人,应该是很快的,就算那些人已经逃走了,他也应该立刻派人回来禀报,为什么现在天色都已经亮了,他带着的骑兵只怕都已经冲出了好几里,怎么还没有一点消息?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前方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大家全都警惕的抬起头来,就看见一骑人马从已经烧红了的大山的背后绕了出来,朝着这边飞驰,一路激起的雪沫在风中飞扬着。
等那人跑近了一看,竟然是谢烽!
我的目光一凛,急忙看向他的身后——
空无一人!
难道,他没有完成裴元修的交代,没有抓到已经逃走的人?
可是,这样的话……
我的心里一时间乱得很,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担心谁的安危,可是看着裴元修背着手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明明天色已经变亮了,明明他就站在光明之中,给人的感觉,却好像还是陷身在深深的黑夜里。
谢烽勒住马,翻身下马走了过来,俯首道:“公子。”
裴元修看着他,说道:“人呢?”
谢烽说道:“人,我没有抓住。”
“……”
周围的人全都惊了一下,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让那个人跑了,而立刻,身边的花竹和云山就着急的走了过去,显然是想要做什么。
因为他们都记得,刚刚裴元修说了,如果抓不住那个人,就要他提头来见。
不过下一刻,谢烽又接着说道:“可是有人,帮我抓住了他!”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这个时候,我已经来不及去想裴元修是什么心情,也来不及去想,到底是谁,能帮谢烽抓住逃走的人,我的脑海里来来回回,如同惊雷一般炸响的,只有他最后的那句话——
抓住了他!
抓住了他!
裴元修依旧纹丝不动,对他的话语一点反应都没有,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说道:“是谁?”
谢烽道:“是胜京那边——”
他的话没说完,裴元修就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我是问,抓住的,是谁?”
他现在,似乎只关心那个人,在哪里。
谢烽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说道:“不是皇帝,好像是——太上皇!”
周围的人都站得很远,加上谢烽刻意的压低了声音,所以听到这句话的人不多,但还是有几个比较亲近的将领,如宋宣他们都听到了,全都露出了惊愕的神情。谁都没有想到,他们围攻了一晚,竟然围攻的不是皇帝,但更想不到的是,会在这个地方抓住太上皇!
太上皇裴冀!
而我耳边响着谢烽的话,这个时候只能用力的握紧拳头。
裴冀,太上皇裴冀!
这个时候我也几乎完全想通了,之前裴元修他们一直谋划了很久,在京城的周围全部都是他们的势力,京城几乎成了一座没有外援的孤城,当然也是为了今天这一步,让裴元灏即使还有余地,也退无可退,就算胜京的兵马和裴元修的兵马攻打不下,周围的几方势力再出兵,哪怕困,都要把那些人困死在京城里!
可是,裴元灏却偏偏消失在了京城当中。
他们之前一直以为,他是无路可去的,但其实,我现在才想起来,裴元灏还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当初,裴冀和我一起离开京城的时候,我去了西川,而他,亲自去找晋侯公孙述!
这,就是京城外围的一个缺口!
裴元灏走的,就是这条路。
而之前,裴元修由南到北一路征战,在京城的人当然知道,在山西的裴冀只怕也知道,他们应该是早有预谋要在城破之前离开,而裴冀为了接应裴元灏,只怕真的会亲自前来,更为了替他断后,和宋宣的人遭遇上了!
所以,被逼上冲云阁的人,就是他!
而现在,被抓住的,也是他!
我掐得自己的指尖微微做痛,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冰冷的风中有一点感觉,裴元修似乎也失去了知觉似得,沉默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慢慢的说出了两个字:“人呢?”
谢烽说道:“就在山后,为了不伤着他,我们的人将他们围堵住了,不敢轻易的动兵器,刚刚才抓住。他,没有受伤。”
似乎连他自己也觉得最后这两句话是无用之话,说完之后自己也踌躇了一下,再抬起头来看向裴元修,轻轻的说道:“公子,你现在要见他吗?”
“……”
“他虽然没有受伤,但——年纪已经很大了,而且,也有些劳累。”
“……”
“刚刚,昏过去了。”
裴元修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道:“昏过去了……昏过去了……”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说道:“把他带过来。”
谢烽立刻道:“是!”
说完,便反身走回去上了马,策马朝着那边又飞驰而去。
马蹄激起的雪沫随风飘散开来,有一些飞到了我的脸上,细碎的冰冷刺激得我微微的哆嗦了一下,我回过头,看向地上那句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心中顿时痛苦不已。
言无欲,他是用了自己生命作为代价,想要让那个人逃走,可现在,却未能如愿。
到底是谁,帮谢烽抓住了那个人。
而现在,裴元修又想要怎么做?南宫锦宏死了,难道他要——
一想到这里,我整个人都战栗了一下,慢慢的走上前去,脚步踏进雪地里,发出干哑的声音,他一直静默的站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直到这个时候,才像是有了一点感知的回过头来看向我。
那双眼睛,漆黑无光。
我轻轻的说道:“裴元修……”
他说:“你要跟我说什么?”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甚至和平时他说话的时候的语调都相差无几,若不是身处在这样的荒郊野外,若不是刚刚看着山顶上冲云阁在烈焰中坍塌,我甚至会有一个错觉,他还站在皇城中,甚至,还在风景如画的江南。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下一刻,我就清醒过来了。
不可能的,皇城已经被攻陷,冲云阁已经在大火中被毁,言无欲已经死在了我的面前……
甚至,裴冀,已经被人抓住了!
一切,都不可能回头了。
我有些战栗的,轻轻的说道:“你,你要怎么做呢?”
“……”
“你要怎么对他?”
他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慢慢的说道:“你觉得,我该怎么对他?”
“……”我的喉咙顿时一哽。
我说不出话来,但这一刻,似乎也并不需要我说什么。
裴元修慢慢的抬起头来,又看向了那座已经被烈火吞没的大山,火光冲天,和天空中已经透出的光明一起,将周围照耀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也照亮了每一个人经过一夜鏖战之后,倦怠而疲惫的脸庞。
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情绪。
没有快乐,没有痛苦,没有疲惫,甚至——没有感觉。
只有那双眼睛上长长的睫毛,在微微的颤抖着,也让人看不清此刻他的眼中到底还没有温度,有没有情绪。
时间,在一点一点的过去。
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再开口,甚至连一直忐忑不安的宋宣都没有再有任何动静,只是皱着眉头看着这边,所有的人,都看着他。
仿佛在等待他的最后决定一般。
我站在雪地里,这一夜,可能全身的温度都交付在了这一刻,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只有胸口那不停跳动的东西还在提醒我自己的极限已经快要到了,但我咬着牙,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裴元修……
你饶过他!
你饶他一命!
不管你和他有没有血缘关系,不管你们现在是如何对立……可他终究,曾经养过你那么多年,而你,也叫了他那么多年——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