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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藻道:“去年发生饥荒的时候,吴县与吴江县两地因为濒临太湖,都受了灾。一开始,苏州府这边本来想拨下一千石粮食,其余两千石留给吴县。但是陈銮对我说,希望我将三千石粮食都拨给吴江县,他可以帮忙收容吴县的灾民,这样一来,灾民全都集中在吴江县,而吴县这边就不至于受到冲击,也对我的名声有利。”
唐泛挑眉:“你相信陈銮会无缘无故好心帮你解决困难?”
胡文藻苦笑:“当然不相信,但他叔叔就是南京户部尚书,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我料想他兴许会从中私吞粮食,将其高价卖给粮商,以谋取暴利,却万万想不到他会如此丧心病狂,竟连一丁点粮食都不给灾民留下,还伙同杨济,将责任全都推到我头上来!润青兄,你可千万要拉我一把,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啊!”
唐泛忽然道:“不对罢?”
胡文藻一愣:“哪里不对?”
唐泛往椅背上一靠,一夜没睡,他的精神有些不济,声音也有些暗哑,但表情却是闲适的。
“胡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任你方才表现得再声嘶力竭,再悲愤无辜,身为苏州知府,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将三千石换成三十石,你却没有丝毫察觉,你说我能信么?别说我不信,只怕连你自己都不信罢?”
“事到如今,陈銮和杨济他们要推你出来当挡箭牌,你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与我合作,二呢,你大可继续睁眼说瞎话,任凭陈銮和杨济他们如何将一切责任都推到你身上,我只要袖手旁观即可,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最后下场凄凉的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胡文藻的脸色很难看,他的嘴唇张张合合,似乎想说点反驳的话,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颓丧地坐着,连背都比往常还要弓上几分,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穷途末路的垂暮气息。
但唐泛并没有丝毫同情,早在对方缄默不语的那一天起,就该料到会被人当作棋子一样抛弃的那天了。
在官场上混,你不能光想着升官发财福禄双全,也该做好丢官卸职甚至脑袋落地的准备。
唐泛道:“我说过,你要讲便讲,我没有太多的耐心,你若不说,我照样还有其它途径可以查证。”
说罢他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胡文藻连忙喊住他:“等等!我说,我说!”
唐泛转身望住他。
胡文藻道:“若是我充当人证,揭发他们,你有没有把握将陈銮等人一并拉下马,保我平安?”
唐泛很反感他这种死到临头还要讨价还价的行为,但此时为了大局,他不得不道:“自然。你也许还不知道,跟在我身边的那个少年,就是陛下身边怀恩公公派来协助我的。”
胡文藻微微动容:“这么说,陛下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唐大人面不改色地扯谎:“不错,我已经将陈銮杨济等人无法无天,欺君罔上的行径上禀,现在只待搜集更多的证据。你若肯弃暗投明,日后我自会为你求情,请朝廷从轻发落。虽然未必能让你继续当这个苏州知府,但起码身家性命能够保住,若再好一点,继续在仕途上干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胡文藻眼睛一亮,唐泛的话,算是彻底说到他的心坎上去了。
“其实这件事,”他吞咽口水,有些困难地道,“别有内情。”
唐泛挑眉:“说清楚些。”
胡文藻:“苏州府的确拨下三千石粮食给吴江县,不过陈銮私自改成三十石,此事我是知情的,当时陈銮以他叔叔的名头压下来,对我威逼利诱,说如果我能保持沉默,假作不知情,这三千石粮食所得的利润就会分我三成,如若我不肯听从,杨济就会以赈灾不力的名义弹劾我。我别无它法,只好屈从于他们的淫威。”
“但是这件事还没算完,我们都知道,今年朝廷肯定还会再派钦差下来巡查灾情,到时候杨济也未必兜得住。所以他们俩就合计上演了一出好戏,明着互相弹劾,实则有三个用意:一是撇清责任,二是向朝廷各自表明立场,给朝廷造成他们没有互相勾结的假象,三是向朝廷表功诉苦。到时候只要糊弄朝廷钦差,把这一关过了,就万事大吉了。”
唐泛问:“这么说,当时朝廷让你上疏陈词的时候,你是知道内情的?”
胡文藻点点头:“不错,陈銮说我只要保持沉默,说不知情即可,等到朝廷派下钦差,自然有他来应付,不需要我来费心。”
唐泛呵呵一笑接道:“结果现在我来了,他们却二一推作五,把责任全推你头上!”
胡文藻咬牙切齿:“我若早知道他们会这么做,哪里还会装聋作哑!”
唐泛问:“那么你在粮仓那里说的五千石又是怎么回事?”
胡文藻气恨道:“当时拨给陈銮三千石之后,粮仓里确实还剩下两千石的,这一点我可以发誓绝无虚言!但是你也瞧见了,方才粮仓里一粒粮食都不曾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当初陈銮跟我要三千石的时候,实际上将五千石都拉得干干净净,我因为不想多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也没有亲自到场过问,结果被他们钻了空子!他们甚至还篡改了粮册!如今死无对证,我,我……”
唐泛道:“他们把官粮卖给粮商?”
胡文藻:“不错,去年因为饥荒,粮价飙升,他们将官粮高价卖出,从中赚取暴利,只拿出很少的一部分去赈灾。”
唐泛略带倦意的表情下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冷然:“而你明明知道,还袖手旁观,坐视灾民活活饿死病死?”
胡文藻狡辩道:“陈銮跟我说,他会妥善安置灾民,让我将吴县的灾民也迁到吴江城外,我并不知道他竟然会那样对待灾民!”
唐泛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多作纠缠:“你说这一切都是陈銮主使,可有证据?”
若没有证据,屎盆子最后肯定全部扣在胡文藻头上。
为了摆脱黑锅,减轻罪责,胡文藻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想。
“陈銮拿到粮商高价卖粮之后的利润,分给我的那份折以茂昌号的银票,合计共有两千两左右,这是否能作为证据?”
唐泛摇摇头:“银票自己又不会说话,谁知道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充其量只能作为辅助证据,再想过。”
胡文藻郁闷得难以言喻,只得重新想过。
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想出一条:“陈銮那边肯定会有数目记录正确的粮册,只是不知道他藏在哪里,若能得到那本粮册,就有证据了。”
唐泛点点头:“粮册自然是最直接有力的证据,但问题是,你这边的粮册已经被廖通判篡改过了,这样重要的东西,估计只有陈銮本人才知道藏在哪里,要怎么找?”
胡文藻泄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让我怎么办?”
唐泛一笑,不负责任道:“我怎么知道怎么办?现在是你有麻烦,不是我有麻烦,你要自救,就得好好想办法。不过有句话我要奉劝你。”
胡文藻忍气道:“请讲。”
唐泛道:“既然陈銮他们已经将你抛出来,肯定就不会再捡回去了,你要是还三心二意,抱着脚踏两条船的想法,这边与我合作,那边却还去向陈銮投诚,到时候若是死无葬身之地,就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被戳破心思,胡文藻脸上火辣辣的,强笑道:“润青兄也太瞧不起我了,断不至于如此!”
归根结底,他仍旧没有下定决心跟陈銮彻底翻脸,也不相信唐泛能够斗倒陈銮等人。
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更何况陈銮已经不算地头蛇,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地头龙了!
唐泛起身:“没有就最好了,小命是你的,你自己若不珍惜,别人也没办法。”
胡文藻终于害怕起来:“润青兄且慢!”
唐泛停住脚步。
胡文藻颓丧道:“你说得对,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我将一切告知于你,多少也算是个人证,陈銮那边肯定不会放过我的,我怕我随时会遭遇不测,你能不能找个高手过来保护我?”
唐泛戏谑反问:“怎么,终于决定跟我合作了?不怕我斗不过陈銮了?”
胡文藻苦笑:“他们都将我卖了,我要是还对他们抱着希望,岂非蠢到无药可救?”
唐泛见他说的是真心话,便颔首道:“那行,你等着罢,回去我便找人过来。”
胡文藻竟然吓得直接拉住他的衣服不让走:“你走了我怎么办,要是你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就来杀我灭口,那如何是好?”
唐泛啼笑皆非,现在才知道害怕,真不知道早干嘛去了!
“你不让我走,我怎么找人来保护你?再说陈銮反应再快,他人也还在吴江县,不可能立马就能得知消息的!”
胡文藻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走:“那要不我跟你一起离开,你到哪,我就到哪!”
唐泛斥道:“那只会更加打草惊蛇,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你死,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我唐润青说出的话,还从未没有兑现过!你好歹也是堂堂四品知府,何故作此妇人之态,成何体统!”
胡文藻被一个比自己年轻,品级也与自己一样的官员训得灰头土脸还不敢还嘴,只得讪讪松开他的衣服。
他现在这副委屈的小媳妇模样,简直跟之前天壤之别。
唐泛没有办法,只得好生安抚了他几句,然后才带着陆灵溪离开。
陆灵溪放在站在门外也听了一丁半点,便问:“唐大哥,方才你为何不将我留下来保护他,有我在,包管没人敢打他的主意。”
唐泛摇摇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做,胡文藻知道的事情不多,陈銮灭不灭口,其实区别不大,所以他不太可能会做这种事,不过为了安他的心,回头我会另外请人去保护他的,至于你就算了,杀鸡焉用牛刀!”
陆灵溪被这话说得心里甜滋滋的,脸上也不由得带出笑容来。
却见前方一阵喧哗,青天白日,竟有几个纨绔子弟在当街调戏少女。
陆灵溪仔细端详,咦了一声:“那不是在扬州城外落水的那个女子么?”
当日在夜里看不明晰,如今白天一看,那少女的美貌更是耀眼夺目,简直称得上倾城绝艳了,加上她身边只带了一名丫鬟,又没有戴上纱帽,也难怪会招来登徒子。
陆灵溪身负保护唐泛之责,本来就不想多管闲事,此时看见已经有人上前打抱不平,就想带着唐泛绕路走。
没想到唐泛却道:“去救下她。”
陆灵溪一愣:“啊?”
唐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的侠义之心呢?”
陆灵溪:“可是已经有人相助了呀,那几个登徒子也不是很难对付,再说官府的人很快就来了……”
唐泛道:“女子的名节重于泰山,便是稍稍再晚一些得救都会受损,更何况我们先前已经救过她一回了,相逢即是有缘,你去帮她一把罢。”
陆灵溪有点不乐意,又无法反驳唐泛的话,只得上前将那几个登徒子打跑。
美貌少女显然也认得他和唐泛,不仅感激地向陆灵溪连连道谢,还亲自过来跟唐泛道谢。
“多谢二位恩公相救,先前恩公不让奴家上船致谢,没想到今日又遇上了,两番搭救之恩,实在是无以回报。”少女盈盈拜谢道。
唐泛道:“你出门怎么也不多带几个人,不是每次都能侥幸逃过的。”
少女黯然道:“奴家家中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原本是准备到苏州投亲的,没想到去年闹了一场饥荒,亲戚家已经家破人亡,连人都找不着了,奴家只好先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又因为囊中羞涩,养不起更多的家仆,不得不遣散几人,如今就只剩下身边这一名丫鬟了。”
唐泛很是同情:“屋漏偏逢连夜雨,你这境遇,也的确令人唏嘘!”
少女泪盈于睫,忍了又忍,还是没有落下,而是扭过头,似乎不想让唐泛看见自己的窘迫。
然而她却不知道,这般楚楚之态,反倒更加惹人爱怜,更加能够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唐泛再君子,总归也是在男人的范畴内。
“敢问姑娘高姓?”唐泛问道。
少女行了一礼:“奴家姓肖,单名一个妩字。”
果然清新妩丽,媚质天成,这柔弱纤纤的女子,本该被人珍而重之地藏在金屋里宠爱,而不该出来经受风吹雨打。
唐泛道:“肖姑娘如今可找到住所了?”
肖妩咬了咬唇,摇摇头:“此地租金太贵,奴家如今,如今已……”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没有说下去。
唐泛自然也不会去揭穿人家的窘迫,反是体贴道:“若肖姑娘不弃,可暂住官驿中,再慢慢另寻住处。”
肖妩抬起头,呆呆地瞅着唐泛,眼中流露出感激而又矛盾的神色,显然是自尊心作祟,不想平白接受别人的帮助,可目前的处境的确难堪,所以才左右为难。
唐泛也没有催促,之前还匆匆往官驿赶的他,现在反倒耐心地等待起对方的回答。
陆灵溪不由道:“唐大哥,让她官驿只怕不方便罢?”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肖妩听见。
后者难堪得涨红了脸,立时朝唐泛二人敛衽礼,转身便要走人。
情急之下,唐泛竟然伸手抓住对方的衣角:“肖姑娘且慢,我这小兄弟年纪轻,说话不细想,其实他不是针对你,只是因为官驿里现在还住着其他人,就是那天与我同船的另外两个,你也见过的,我兄弟怕唐突了你罢了,他没有恶意,你莫要多想!”
肖妩低着头想扯回自己的衣角,没奈何唐泛抓得死紧,她的脸色慢慢地红了起来,与之前那种难堪的红却不大一样。
“我,我没多想,只是不希望给你们添麻烦……”
唐泛笑眯眯:“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既然二度相逢,便是有缘,对你来说是帮了大忙,但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还请不要拒绝。”
什么举手之劳,明明是被美色所惑!陆灵溪在心底嘀咕道,肖妩再美的容貌,此时在他眼里也成了祸水。
但唐泛执意留人,他也不能再出口阻拦,否则就是在削唐泛的面子了。
肖妩见唐泛真心相留,加上自己的确已经走投无路了,便终于接受唐泛的建议,郑重行礼道:“那奴家就叨扰大人几日了,此大恩德,感激涕零,不知如何说才好。”
唐泛笑道:“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这个小插曲耽误了一些时间,等唐泛他们回到城中官驿时,时辰已近晌午。
钱三儿正等在大门口左顾右盼,满脸愤怒外加忧心忡忡,一见唐泛回来,立马就上前告状:“大人,您可算是回来了!曾培和吴宗那两个龟孙子……”
唐泛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钱三儿也是机灵,随即意识到说话场合不对,立刻住了嘴。
唐泛对陆灵溪道:“益青,你带着肖姑娘她们先去安顿。”
肖妩并未多问,只是再三向唐泛道谢,这才随着陆灵溪离去,饶是如此,一路行来,她那惊人的美貌也早就引来不少注目,连钱三儿都失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瞅着肖妩的背影结结巴巴道:“大,大人,这位姑娘与您认识啊?”
唐泛搭救肖妩那夜,钱三儿进城买东西了,没有在场,此时正是头一回看见肖妩的真容,自然惊呆了。
伴随着肖妩的脚步,许多灼热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不过官驿终究是官驿,纵然这女子倾城倾国,人身安全还是可以得到保证的,只不过唐泛他们有朝一日若是回京,以肖妩这样一名弱质女子,必然惹来许多觊觎,容貌往往是祸非福。
唐泛将钱三儿的脑袋扳过来:“跟我进屋!”
钱三儿这才如梦初醒,那头唐泛已经大步走向自己的小院,快得差点让人追不上,完全不像是奔波了一天一夜的人。
回到屋里,唐泛没顾得上洗把脸,当即就问:“发生了什么事?”
钱三儿怒道:“就在您出去的这段时间里,苏州商会派人送礼过来,我怎么也不肯收,但曾培和吴宗那两个龟孙子却以您的名义收下了,我死守着这个院子不让他们将东西抬进来,他们就放在院子外头然后走了,我算是看出来了,这是要往您身上泼脏水啊!”
听完他的话,唐泛却没有生气,反倒露出深思的神色。
“大人?”钱三儿惴惴不安。
“东西现在放在哪里?”唐泛问。
“就在院子外头,是个小箱子,挺沉的!”钱三儿忙道。
“去抬进来。”唐泛道。
钱三儿:“啊?”
唐泛不悦:“愣着作甚?还不去!”
钱三儿急了,生怕他一时脑筋不清楚被算计了:“可他们这是要造成您受贿的既定事实啊!要是抬进来,不就,不就……”
唐泛笑了:“难道你现在放在院子里,我就没受贿了?去将箱子拿进来,你一个人拿得动罢?”
钱三儿:“拿是拿得动……”
唐泛:“那就去啊!”
钱三儿没有法子,只得小跑出去,将箱子搬了进来。
“上面有钥匙,不过钥匙就压在箱子底下,我一并拿进来了,您看……?”
“打开。”唐泛道。
箱子打开的那一瞬间,差点没闪瞎钱三儿的狗眼。
他倒抽了口气:“这,这……?!”
里头满满地是一小箱的金元宝,空隙处还都被指头大小的珍珠填满了。
金元宝就不说了,连珍珠亦是个个大小等同,圆润剔透,玲珑可爱,钱三儿从前也曾走南闯北,还下过宋帝陵,如何看不出这些东西的价值。
但他却并没有丝毫的高兴,因为对方送的礼越重,就意味着唐泛的麻烦越大。
“大人!”钱三儿很着急,“我们现在怎么办!难道您真要收……”
“收,怎么不收!”唐泛笑道:“真是想睡觉就有枕头递过来,这么大一笔钱财,要是收下了,后半辈子可就不用发愁了!”
钱三儿张大嘴巴,看着唐泛的眼神就像是他得了失心疯一般。
唐泛却没有搭理他,只是伸出手去抚摸那些金元宝,还拿起来仔细端详,仿佛已经沉醉在那满眼的金黄色里。
钱三儿急得在旁边抓耳挠腮。
大明官员收受商人孝敬不是不正常,恰恰相反,这实在是太正常了。
甚至许多大商号背后,都会有朝廷官员在为他们撑腰发声,这甚至已经成为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
但这件事发生在唐泛身上,就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古怪了。
在唐泛看着那些金元宝,慢慢露出笑容的时候,钱三儿终于忍不住了:“大人……”
唐泛打断他:“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仔细听着。”
钱三儿神情一凛,顾不得方才的事,下意识挺直腰板:“大人请吩咐!”
唐泛从怀中摸出一块腰牌和一沓银票放在桌子上:“这箱子东西,还有这些银票,你都带走“
钱三儿惊异道:“带去哪里?”
唐泛道:“拿着腰牌去找苏州卫所的蒋千户,让他不要耽搁,立马将这些东西全部送上京城,交给汪直。”
钱三儿:“大人,那个蒋千户可以相信么?”
唐泛颔首:“可以,他是广川的人,我会让益青与他一道上京,凭他跟怀恩的关系,也可以多一条门路。”
钱三儿又问:“我这就马上出发,大人还有什么话需要交代么?”
唐泛想了想:“你稍等。”
房间里有现成的笔墨纸砚,连墨都不需要磨,他坐了下来,摊开专门用于写奏疏的纸张,思索片刻,当即提笔写下一封奏疏。
钱三儿在旁边看得张大嘴巴,他原本认的字不多,但自帮唐瑜打理铺子之后,也渐渐学了许多,但要像唐泛这样动辄就能下笔写出文采斐然的奏章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使得他对唐泛的崇拜又更上一层,不过钱三儿并不知道,这些都是大明官员的基本生存技能,虽然许多人平时都有师爷幕僚代笔,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自己就写不了了。
不多时,奏章写就,唐泛等上面的墨迹干掉,就将其合上,交给钱三儿。
“奏章和银票都放进箱子里,将这些东西带上京交给汪直,汪直自然会知道要怎么做。”
钱三儿迟疑道:“大人,陆灵溪的身手比我强多了,他若不在,谁来保护大人?曾培和吴宗那两个龟孙子欺上门来的话,我怕我压不住……”
唐泛伸了个懒腰,不在意地笑道:“不在才好,你们要是在,我还怎么跟美人亲近?”
钱三儿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口不择言道:“那,那隋镇抚使怎么办?”
唐泛:“……”
钱三儿:“……”
唐泛:“……赶紧拿着东西给我滚。”
钱三儿:“……是是!”
陆灵溪很快就回来了,听钱三儿一说,他立马就反对道:“不行,唐大哥!你现在铁了心要跟陈銮对着干,万一他狗急跳墙,对你不利怎么办!”
唐泛道:“这就是我让你们去锦衣卫那里求助的缘故,你让他们那边派两个,不,四个人过来,两个留在我身边,还有两个去胡文藻身边保护,也免得他成日里担惊受怕。”
陆灵溪还想说什么,唐泛摆摆手阻止了他:“益青,这件事很重要,这些钱财虽然不是最重要的证据,但有了这些东西,陛下才会更加相信我的话。我要留在这里继续寻找陈銮的粮册,上京的事情就托付给你了,你和三儿务必将东西和奏疏都交到汪直或怀恩手里。”
他现在压根就不想离开唐泛身边,但大义的担子压下来,陆灵溪什么也说不了,只能沉默。
唐泛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好啦,不要闹脾气了,你都是秀才相公了,怎么反倒和小孩子似的?”
陆灵溪反驳:“我才不是小孩儿!”
“好好好,你不是!”唐泛笑了起来:“三儿虽然忠心,但他身手不行,而且你跟怀恩熟稔,肯定有法子亲自见到他,这件事非你不可,如果顺利的话,咱们下次见面,就是在京城了。”
陆灵溪咬咬牙:“我会尽快将东西交给怀恩,然后回来找你的!”
说罢转身便走,连道别都忘了。
还说不是小孩子脾气?唐泛无奈想道。
陈銮的手段层出不穷,先是联合杨济演戏,欺瞒朝廷,又带着唐泛去看虚假的场面,末了还送上一万两,又借着商会的名字送钱过来,连东厂的人也掺合其中,若唐泛的意志稍微薄弱一点,说不定现在就妥协了,根本不会再想费劲去折腾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是一想想城外那些灾民,唐泛最终还是没有改变主意。
只有将陈銮彻底扳倒,城外那些人才能得到妥善安置,也才能警示震慑后来者,避免以后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
陆灵溪和钱三儿他们走后,唐泛终于感觉到彻夜未眠的疲惫了,他也懒得再去换衣服,直接往床上一倒,不及须臾便沉沉入睡,人事不知。
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因为外面响起敲门声,以及女子的询问声。
“里面有人吗?”
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唐泛缓缓睁开眼睛,脑子还有些木,没从混沌中完全清醒过来。
这是……?
外面的人再度询问:“唐大人,您在里头么?”
唐泛唔了一声,揉着脑袋拥被坐起:“是肖姑娘吗?”
肖妩:“是我。”
唐泛:“有事吗?”
肖妩:“我来给您送夜宵。”
唐泛听见夜宵二字,抬头往窗外一望,这才发现外头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本想说这种事让钱三儿来做就行了,转念才想起钱三儿和陆灵溪早就被他派出去了,自然不见人影。
也不知道让他们去找的锦衣卫找来没有,唐泛想道,一面下了床。
“肖姑娘且等等,我先穿好衣裳。”
“好的。”肖妩柔和应道。
片刻之后,唐泛穿戴整齐:“请进。”
肖妩推门而入。
唐泛这才看到她手上还端着放食物的托盘,照看上面分量不轻,亏得她拿着东西在外头站了半天,也没有怨言。
他起身接过托盘:“有劳姑娘了,你不必亲自送来的,这里还有伙计。”
肖妩浅浅一笑:“不妨事的,伙计也有官驿的差事做,我却是闲人一个,大人有什么事自可随意差遣。”
她揭开炖盅的盖子,老鸡汤的香味随之扑鼻而来,旁边还有一碗白米饭,一小碟青菜,最是可口下饭不过。
换了以往,唐泛定然已经开始大快朵颐,但现在,任凭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起来,他却仍旧不为所动,只是定定地看着肖妩,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在这样的目光下,雪人也会融化,更何况肖妩是个大活人。
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头随之微微低垂,露出衣领下面洁白漂亮的脖颈。
屋里的氛围慢慢变得炽热而暧昧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
被人打断好事,唐泛有些没好气:“谁?”
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大人,属下乃苏州卫所蒋千户所派,前来保护大人的。”
肖妩仿佛也从这异样的气氛里清醒过来,脸色比先前还红。
唐泛很不高兴,却是对着外面的人:“在外头候着!”
又转而对肖妩和颜悦色道:“怎么只有一碗饭,肖姑娘可用过了?”
肖妩含羞低头:“奴家用过了,大人快请用罢。”
唐泛点点头,欣赏了好一会儿美人含羞带怯的美态,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拿起汤匙舀起一勺鸡汤,准备送入口中。
勺子刚到嘴边,他又停了下来:“我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肖妩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汤里,没放什么东西罢?”唐泛含笑道,“譬如说,砒霜,乌头,还是曼陀罗之类的?”
肖妩呆呆地看着他:“大人,您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外头扰人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
唐泛对肖妩笑得温柔:“那劳烦姑娘一件事。”
肖妩:“大人请讲。”
唐泛冷不防一伸手,直接将人给拉到怀里来!
伴随着肖妩一声小小的惊呼,门从外面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