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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哥儿的洗三礼之后,便近了年关。因着还在国孝之中,凡朝中有爵制人家皆不可筵宴音乐,所以尤家这一年亦不曾预备戏酒,不过是些家宴小集共聚团圆罢了。
如今且说陈老太太与冯氏家去后,果然同陈老太爷商议了请张家母子来陈家过年之事。陈老太爷念着两家的姻亲情分,不过略微忖度,便含笑应了。又想到张允不在,邱氏一个女人带着哥儿姐儿独居京中且不容易,也不待年节正日,只赶着腊月二十八就将人接了过来。次后又按着陈家的规矩为张华张妍姐弟两个预备了新衣并压岁钱,又嘱咐陈桡好生陪伴张华,莫要拘束了他……如此这般桩桩件件的交代明白了,这才罢休。
邱氏看在眼中,愈发感激陈家。每每于无人时拉着一双儿女叹息道:“真真是没有想到,陈家竟然是这么重情重义的人家儿。怪道世人都说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咱们张家真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才能得了这么一门好姻亲。你们姐弟两个可要惜福,今后要好生待着二姐儿才是。”
张华听了母亲这话,不觉脸面一红,憨憨的点了点头傻笑不语。
张妍看在眼中,笑向邱氏道:“妈这话说的极是。我瞧着弟妹也是最好不过的。不拘是相貌人品,家世性格都没的说。况且又是读书知礼的大家小姐。我最喜欢的便是她那份温婉从容,从不仗着自己家世好就横行霸道掐尖卖快的。我们几个打小儿一处长大,认识了这几年,姊妹们相处都是最有尽让的。等将来二姐儿过门后,我们只有更和气的,再无争执吵嘴的道理……倒是弟弟他生性左强,只怕偶尔会气着二妹妹。我只把丑话说在前头……倘或弟弟敢对二姐儿不好,咱们全家都不饶他。”
张华原本臊的满面通红,立在原地束手束脚的。听了这话,反倒是心下一噎,梗着脖子的道:“谁说我对二妹妹不好?我只有敬她让她的理儿,怎么会对她不好。你们也忒浑说了。”
一句话未落,邱氏与张妍早掌不住的笑了。张妍笑的前仰后合的,差点儿流出泪来,索性猴儿在邱氏的身上,指着张华笑道:“妈你快瞧弟弟这傻样,连正经话玩话都分不出了,认真要同我恼了呢。”
邱氏也没想到张华竟能这么着,忙的招手儿搂过张华笑道:“我的儿,你姐姐是想打趣你来着,你怎么也分辨不出来?快别恼了,我们都知道你同二姐儿青梅竹马,打小儿就是最好不过的。你只会疼她敬她,岂有欺负她的道理儿。”
张华听了这话,越发烧的面色酡红,兀自愤愤地瞪了张妍一眼,闷声闷气地道:“孔夫子有云: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真如是。我不同你们说话,我去温书。”
一句话说完,果然转身去了。
这厢张妍仍笑的腹中作痛,猴儿在邱氏怀中,用手指着张华的背笑言道:“妈你瞧瞧他,当真生气了。还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以为我听不出来,他这是用圣人的话骂我呢。哼,等明儿我见了二妹妹,非得同她好生说道说道。我倒要瞧瞧,他张华可有本事当着二妹妹的面儿,也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要是真敢这么说,我才服了他!”
邱氏闻言,只得伸手戳了戳妍姐儿的额头,口内笑道:“你也罢了,成日间只知道欺负你弟弟,这毛病儿多早晚能改?”
张妍听了这话,不觉嘻嘻的笑道:“为什么要改呢?我倒是觉着我现在很好。三妹妹素来行事,不也是如此么。那可是得了圣人赞誉的。可见我们女儿家,合该性子刚强些儿,莫要太过和软怕事了,叫一群男人成日间三从四德的约束着,只图个没用的贤良名儿,连声大气儿都不敢喘,终久也无意趣。”
邱氏闻听此言,只觉头疼不已。忙的开口说道:“你三妹妹这般行事,是因她素来刚强急智有大主意,倘或谋起事来,倒比外头的男人还强些。所以她舅舅也是认真看重她,凡议起事来,都是有商有量的。之前我还不知道,可是上回你父亲下江南投奔陈大人,不是替三姐儿捎了几封信么。我们都以为那不过是些寻常家书,并没在意。后来你父亲写信回家时我才知道,原来陈大人在南边儿因着赈灾之事闹的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众人都以为他没辙了。岂料陈大人看了三姐儿送去的书信后,第二日就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你父亲说这当中绝非偶然。可见你三妹妹之所以能恣意过活,也是她有本事的缘故。你可莫要因此学了她这脾气却学不到她的本事,反倒弄出个画虎不成反类犬来。”
张妍原不过是随口一说,为的是堵邱氏说她欺负人的话。并不曾想倒因此引出邱氏这一套的长篇大论来。又见邱氏口口声声说她不如尤三姐儿,纵使心中也明白自己不如,可是听邱氏这么一说,年轻女儿难免有些气盛,登时便有些不自在。
待要说什么,又觉着不过几句闲话,认真计较了也没意思。待要不说罢,却又觉着心里堵得慌。思来想去,妍姐儿遂冷笑一声,开口说道:“妈这话好没意思。难道三妹妹聪明伶俐有主意,我就是个蠢笨呆拙没脑子的?妈既这么喜欢三妹妹,怎么不叫三妹妹做你的女儿,还要我这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蠢女儿做什么?”
邱氏不妨妍姐儿竟然说出这么一席话来,不觉一怔。旋即回过味儿来,看着转过身扭过脸儿,一双手不断缠着手帕子的女儿,登时忍俊不住,开口笑道:“我的傻闺女呦,方才还笑话你弟弟呆呆笨笨地,不懂得玩话正经话,行动就给人脸子瞧,这会子你不也撂脸子了?可见得你们两个是亲姐弟了,只这么一根筋爱使小性儿的,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妍姐儿原还有些气恼的,听了邱氏这席话,倒把一腔的恼意跑开了。忍不住的笑道:“人家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儿会打洞。我跟弟弟都这么个脾性,自然也是随了爹妈罢了。要不怎见得陈家的人都生的聪明伶俐,所以二妹妹三妹妹耳濡目染,也都比我们强呢。”
这一句话倒是把张家众人都归到蠢人里头了。邱氏听了这话,不觉笑骂一声,只听妍姐儿继续笑道:“三妹妹原就伶俐聪明,我比不得她,我也不恼。只是好笑那些个以读书举仕安身立命的人,成日里满口的诗词文章家国天下,真遇到事情,恐怕还不如个闺中妇孺来的有用。”
邱氏听了这话,反倒是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声,搂着张妍的肩膀说道:“所以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有德。身为女儿身,倘或太要足了强,也并非好事。譬如你三妹妹罢,如今年岁还小,倒也看不出什么。待过几年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倘或还是这么着,只怕就不好办了。”
张妍听了这话,反倒不以为然,开口笑道:“这有什么呢?三妹妹那样聪明爽利,既会管家理事,又会赚钱做生意,一张嘴就像抹了蜜似的,最会哄人开心。我倒是觉着,不拘三妹妹嫁到了什么样的人家儿,都会叫自己过的好好儿的。”
邱氏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沉吟了半日,因笑道:“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想必是我误了……”
正沉吟时,只见妍姐儿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邱氏见状,登时笑问道:“什么时辰了?”
妍姐儿便扭头看了看案上摆着的金自鸣钟,因笑道:“原来已是亥时三刻了,怪道我都觉得困了。”
邱氏闻言,便笑道:“都这么晚了,你也快回房歇息罢。明儿早起,还得闹一日呢。”
妍姐儿不觉笑着点了点头,欠身告退。
一时回至客房,洗漱安置。不必细说。
只说尤府内宅,被邱氏母女念叨了一个晚上的尤三姐儿正盘过了这一年的嫁妆账,意欲撂笔洗漱,就寝安歇。陡然闻得屋外有人说话,不觉扬声问道:“谁在外头?”
一句话未落,只听门外之人笑回道:“是我。妹妹歇下了么?”
尤三姐儿听见是大姑娘声音,忙地吩咐小丫头子开门,自己则披衣起身笑迎上前,将大姑娘迎入内室坐下,又命蓁儿献上一碗糖蒸酥洛,这才笑道:“夜已深了,这会子吃茶倒不好。大姐姐吃一碗酥酪罢。”
大姑娘笑着谢过,因又说道:“这么晚了还打扰妹妹歇息,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尤三姐儿便笑道:“姐姐这话是怎么说?我也是才盘完了这一年的账目罢了。并不曾睡下。”
大姑娘闻言,便笑着寒暄了几句。尤三姐儿知道大姑娘这么晚才来,必然是有事相商,只怕又不好意思自己开口,少不得问道:“大姐姐这么晚来找妹妹,不知所为何事?”
大姑娘见问,倒也并不曾开口说什么。只是把头一低,神情扭捏的用手指缠着手帕子,未语倒是先红了脸面。复又抬头扫了眼屋内伺候的大小丫鬟们。
尤三姐儿见了这情景,心中便明白几分。登时摒退了众人,这才向大姑娘笑道:“大姐姐有什么话,尽管同我明说才是。”
大姑娘眼见房里没人了,面儿上的羞赧倒还少了些。迟疑片刻,方才扭扭捏捏地说道:“论理儿,我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这件事儿倒不该是我操心的。更不该由我的口中提出来。倘或传将出去了,别说是我一个人,便是尤家姑娘们的清誉,只怕都坏了。只是妹妹也知道家中的情形——老太太和老爷不必说了,母亲如今正忙着照顾弟弟,也是□□无暇。倘或我自己再不明言……”
大姑娘说到这里,只觉底下的话再说不出口。只好拉着尤三姐儿的手,憋的满脸通红的道:“托母亲的福,叫我管了这几日的家,又同妹妹学了好些管家理事的道理儿。我如今也能明白一二了。知道当今主母该做些什么才好钤束下人……”
“……不瞒妹妹说……前儿我私下偷偷看了母亲替我准备的嫁妆单子……一切都很丰厚,再无不好的。只是我想求妹妹一件事……能否同母亲提一提……把嫁妆单子里的压箱银子挪用了……替我置办一间铺面的……”
大姑娘说到这里,面上绯红更甚,死死低了头声音细不可闻的道:“我也知道我这些话太不像了。只是妹妹也是知道的……那位何管事当日曾说过的……那宁荣两府上上下下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别说我这小门小户的女子嫁过去做继室,便是正经的大老婆,倘或门第家世差了丁点儿,都要受着她们的钤束议论。何况是我?我也只是想着——”
大姑娘语无伦次,话还没说完,便叫尤三姐儿打断了。只见尤三姐儿拉着大姑娘的手笑言道:“姐姐竟不必说了。这都是我和妈的疏忽,竟忘了这件事儿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慌得大姑娘摆手摇头的道:“不、不、不,母亲和妹妹已经对我很好了。说句不像的话,母亲为我操的心,便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我心中只有感激的。哪里……”
尤三姐儿不等大姑娘说完,也开口笑道:“既然如此,大姐姐也放心罢。今儿天色晚了,倒不好叨扰母亲。等明儿一早没事了,我必定同母亲细说此事,待过了年就操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