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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已远》8.会考和成都小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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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高中和她所在的高中是一所市级示范校,但我们属于这所学校的美术高中部,说白了是美术职高,“示范校”是属于人家普高部的光环,我们是生活在光环下的阴影中的二等公民,至少我心里一直有这个阴影。那是从中考后开始的,每次亲戚问我考上哪所高中时,我都会怯生生的说出学校的名字,亲戚大多都会说这学校听说过,很不错的学校。想都不用想,稍后我爸就会大声帮我补充道:“是人家那高中的美术职高部,不算正经高中,算职高”,人家听到“职高”这个词,会愣一下,然后堆笑着敷衍几句,什么也不错啊之类的话,我感觉自己的自尊心被撕得粉碎。“职高”这个词,像伤疤一样一直长在脸上,疼在心里,把我牢牢钉在耻辱柱上。

    也许是对父亲的恨意,也许是对自己的苛求,高二那年经过高中部很多老师不断的努力,经市教委批准我们美术部的学生也有资格参加高中统一会考了,合格能拿和普高一样的毕业证,我卯足了劲复习备考,终于全部科目都及格了,可能对于普高学生来讲,会考不足挂齿,但对于绘画艺术类学生来讲,英语和数学是死穴,尤其数学,难于上青天,都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会给你打开一扇窗,或许艺术天分和数学天分压根就是水火不容,开窗就关门,还关的死死的,我们开玩笑总说自己是耶稣,早晚死在“+号”上。

    我冰凉着双手,哆哆嗦嗦查询会考成绩时,好几次都输入错了,你看,我天生跟数字有仇。当听到怪异的语音报读我各科会考成绩都合格时,我眼泪都快下来了,如沉冤得洗,似农奴翻身,我激动得不得了,恨不得逼我爸立刻给当年每个知道我职高的人打电话。这时,听到院门外有人喊我的名字,是邮递员,那时候网购还不太普及,况且,一高中生,收到中国邮政的特快专递很少见,我打开一看,是自己在《中国中学生报》发表的一篇采访获得了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和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组织的的“百篇好新闻奖”,连同优秀学生记者的证书一起快递过来了。福无双至今日至,我第一次体会到好事成双的美妙感觉,胸中热血沸腾,小小的平房屋里早都装不下我了。

    没有什么样的悲哀,能比没有人分享快乐更可怜的了,我不要悲哀,我要和她分享我的快乐,一刻也等不了,我打电话说现在要打车去她家找她,她似乎有点情绪低落,我当时可能太激动了,是个傻子,根本没想问问她会考成绩怎么样,就兴冲冲的出了门。等到了她家才知道她也刚查了成绩,英语没过,毕业时拿不到普高毕业证了,后来高中毕业典礼时,我们美高那届总共才拿到了8张普高毕业证,我记得很清楚,普高部的班长代表从校领导手里接过高高厚厚的一摞,我们美高部俩班才只有薄薄的几张,我那时就在想,这会不会就好比今后的工资,丰俭不同,冷暖自知。

    我那次去找她,也没有进她家里,倔强的在门口等她出来,然后一起去他家附近的成都小吃店吃午饭,我安慰她会考还有机会,等半年补考通过了也能拿到毕业证,一样的,况且就这英语一科,好过,我那时太年轻太幼稚,也不怎么会安慰她,话说多了怕她又会骂我烦人精,就小心翼翼的说些别的,想帮她散散心,更笨的是,话赶话说到我得奖的事了,她却是发自内心的替我高兴:“你真是太顺了,点儿太正了,一天有这么多好消息,太牛了”,我这时却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和自我,,赶紧催服务员上菜遮掩自己的羞愧,我承认我是一个比较自我,爱拔尖儿墙上的混球,可是我真的不愿意在她面前显露一丁点儿自己的优越感,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不注意让她受到一丁点儿委屈。饮料和凉菜上桌了,我自知自己说错了话,拿起筷子低头张罗她先吃点东西,那天我点了一份芹菜腐竹和一份夫妻肺片,还有两碗西红柿鸡蛋面和两瓶可乐,面条是梦远她说要吃的,说自己没胃口,随便吃点就行,我说哪好,我也吃一样的。记得那是初秋,天气已经渐凉了,可是她吃饭的时候红扑扑的脸上还是出了好多汗,我递去餐巾纸,她解释说:“我特别爱出汗,我妈说我吃个饭跟水捞的似的”,我爱看她涨红小脸时的样子,拣好听的给她说:“出汗好,排毒,你看我脸上总起痘,你就从来不张痘”,她听完,也没理我,低头继续吃着面条,她额头的汗珠和毛茸茸的短发如果是我的毒药,我也愿饮鸩止渴。

    她说这个夫妻肺片太辣了,所以她才出这么多汗,我笑她不能吃辣,笑她自己出汗多还赖辣椒辣,我较劲似的夹了好几块吃给她看,她还是那样眯着眼睛笑我幼稚,说要把我踢飞之类的口头禅,这时我发现夫妻肺片菜盘的边缘有个小黑疙瘩,应该不是花椒,这菜直接浇芝麻红油,不可能有花椒粒啊,我仔细一看,居然是一直死苍蝇,可把我恶心坏了,这时我看梦远在低头吃面,我抬手叫来服务员,给她用筷子指着那苍蝇,没说一个字,她还蛮机灵问我换新的还是这道菜免单,我说免单,然后她就把菜碟和筷子都拿走了,再回来时手里给我拿了一副新筷子和退回来的这个菜的钱。此时,梦远才发现,一头雾水,问我怎么了,我想了一下,怕恶心到她,就说这菜太辣,我媳妇吃完出汗,所以退掉。她听完气急败坏的冲我呲牙咧嘴,说:“谁是你媳妇,你这个骗子,小油条,吃一半还让人退钱,谁知道你又耍了什么心眼儿”。

    她这些话我都照单全收,等回去的路上我才跟她说了实话,她对我这种善举丝毫没有感动,反而笑话我,说:“哈哈,你刚才吃了那么多”,我追着她跑,扬言要收拾她,骂她恩将仇报。后来我特别爱吃这个菜,从东坡酒楼到俏江南,大小川菜馆都吃过,甚至在别的成都小吃店也特意去吃,都没有带着苍蝇的正宗,看来缺了这味料就是不行。

    后来很多年以后,我有段时间迷恋中医养生,早晨洗漱时音频课程里说“汗为心之液”时,我心里一紧,联想到她爱出汗,还有那时她中午喝的一袋袋中药,还有最后她因为急性心肌炎去世,当时我就在卫生间里哭的一塌糊涂,比那次从她家回来路上暴雨里哭的还厉害,我爱她,可那时却不懂怎样才是对她好,我觉着我真是个烦人精,就像个嗡嗡作响的苍蝇,即使死掉也是给她的人生添恶心,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如果我死了,她会不会偶尔能想起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