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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很小的院子,有一条很窄的用石子铺成的路。
东南角落那颗松树底下落着几颗松子,有些还挂着一团团绵绵的杨絮。
杨絮是春天的产物,此刻有些不合时宜了,但初新仍然想起了江南的柳絮。
柳絮轻,漫天飞舞;杨絮重,只能挂在枝头。
一川风絮,满城烟草,梅子黄时雨,本就是江左的浪漫。
“这是我家,很小,不要嫌弃。”杨二娘对初新说。
初新摇摇头,温和地回答道:“不会。”
怪不得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记得自己曾在屋顶俯瞰过整个院子的全貌,那时杨二娘正在照顾一个近乎痴呆的老人。
他忘记了老人和杨二娘是什么关系,但他看见了老人曾经坐过的木椅。
他没有问老人的下落,他清楚有些人会无声无息地从世界退场落幕,如尘埃湮没,江河入海。
“二娘,昨夜的那场大火,你知道些什么吗?”初新问她。
杨二娘淡淡道:“金谷山庄大火之时,我恰巧就在边。”
初新对她表现出的镇定感到惊讶:“你是说,金谷山庄着火之际,你就在边?”
杨二娘点了点头。
“那你肯定知道很多事情,你得告诉我。”初新显得有些急切,他太想知道金谷山庄大火的真相了,只有真相能够填平他愤怒的沟壑,只有真相能够告慰逝者和生者。
“告诉你什么?”杨二娘问道。
“告诉我那场大火的真相。”初新拽住了她的手臂。
“大火就是大火,哪有什么真相?”杨二娘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忽然有些恍惚,因为那笑容似曾相识,他好像在某个春日见过。
“谁放的火,谁杀的人?他们一定是同一批人,甚至,是同一个。”初新发了狠劲,杨二娘的手臂瞬间肿胀疼痛起来。
“没有谁,或者说,谁都可以,因为没有什么真相,”杨二娘居然笑了,而且笑得很甜,“真相都是精心伪饰的谎言,你又何必要问?”
初新的瞳孔急剧收缩,因为他身后有劲风传来。一左一右,两名女子向他袭来,欲点他腰间穴位。他微一侧身,伸出双手拗她们的手指,他的动作很快,气力也不小,倘若女人被他抓住,根本无法挣脱。
可当他抓住二人的手指时,他却感觉自己抓到了一束泥鳅。那是四根完全没有坚硬指骨的手指,冰冷而滑溜,轻巧地从初新指尖逃脱了。
他听说,西域有种武功,能让人练后全身关节自如地转动或收缩,有点类似中土的缩骨术,但是缩骨术是童子功,西域那种奇异的武功靠的却是人为破坏练功者所有关节,然后灌注内力,使之无法愈合,保持散乱的状态练就,这样能使关节滑而软,完成一些常人无法完成的动作。
两名女子如蛇般在初新周身游移,初新甚至能感受到她们皮肤夹带的坚硬和寒意。
与蛇相关联的,只有致命与危险。
然而蛇却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同火焰一样。
它们还有很多相似之处:难以接近、热衷破坏、亲近死亡。
业火真的能焚尽人类的罪恶与秘密吗?
陈庆之绝不这么想。行军途中秋毫无犯,能不杀人就不杀人,能不放火就不放火,不在马背的时候,他一直很好地恪守着仁义的准则。
他希望天能眷顾他和他的将士,眷顾他在洛阳已久不相见的兄长。
他一次来到洛阳城,是为了打听兄长的下落,这一回进城,却有其他的目的。
他的计划是,由自己带领一支先头部队混入洛阳城,当大军抵达洛水,便抢占城楼的要害位置,打开城门,将七千人马放入城内,此役就已定局。
他的内心有些伤悲,胜负早在战斗打响之前就失去了意义,他赢也好,输也罢,洛阳永远是洛阳,而他只能止步于此。
当然,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那等于违抗天子的旨意,是杀头的重罪。
整个北魏或许都不会想到,他只携带了十几名心腹就堂而皇之地走入了洛阳城门。他们身着各式各样、五彩斑斓的衣服,伪装成形形色色的客商,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开怀大笑,根本没有惧怯的意思,所以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可事情总有例外。
高台,高台。
高欢指了指一队人,对埋头沉思的宇文泰道:“你看这些人的打扮,是不是很滑稽?”
宇文泰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那队客商,眼睛便亮了:“南方人,却作胡人的扮相,确实有些滑稽。”
高欢推测道:“那么,他们应该就是陈庆之的手下了。”
宇文泰补充道:“甚至里头还可能有陈庆之本人。”
高欢拍拍宇文泰的肩膀:“老弟啊,本来你我也可成就不世奇功,你不是一直想在酋帅那边表现吗?可惜,这一回真是可惜。”
宇文泰道:“难道我们要放走他们?”
高欢耸了耸肩:“没辙,不仅要放走他们,还得派人保护他们,要让他们的计划顺利进行。”
宇文泰有些不解:“如果酋帅在此,真的会放弃此等机会吗?”
高欢斩钉截铁道:“当然,他一定会放弃的,因为他是个注重结果的人,让陈庆之攻下洛阳且在洛阳停步就是他要的结果。”
宇文泰又扫了眼那群衣着花哨的客商,皱起了眉头:“那当初败报传来时,酋帅为何如此恼火?”
高欢大笑:“那是酋帅的手下人太笨了。”
宇文泰有些被这句话冒犯到,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问:“笨在哪里?”
高欢道:“让酋帅生气的不是前线的失败,而是酋帅的手下竟然试图与陈庆之正面交锋。”
陈庆之北伐本就是符合三方利益的一次行动,唯一被重创的只有北魏的旧贵族。
宇文泰忽然想明白了,只要尔朱荣的部众不受损失,陈庆之攻下哪里都不要紧。他有些懊丧,说:“所以我们只能看着陈庆之的人大摇大摆地进城,什么都不能干。”
高欢神色凝重,接口道:“说不定陈庆之是特意吩咐他们这么穿戴的,专门用来气城内的眼线,像你我这种。”
他们似乎瞧见客商中有一人面带微笑朝他们看了一眼,意味深长。
他们不确定那是否就是陈庆之。
所向披靡的陈庆之。
“明天,明天两位高僧就要斗法了,”高欢忽然道,“你去看吗?”
宇文泰摇摇头:“我对佛经不感兴趣。”
高欢以一种中年人独有的对年轻人的体谅口吻说道:“佛经里都是人生的血泪经验,这两位高僧更是活生生的智慧,不去看看可是相当遗憾的事情。”
宇文泰则以并不令人生厌的骄傲语气回敬道:“经验是一种不可依靠的东西,我从来不相信经验,我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高欢挑了挑眉,宽容地笑了笑。他明白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多倔强,可他也明白这样的年轻人到了四十岁时都会无一例外地相信命运。
命运实在是世间最莫名,最强大的力量。
晚年战败于宇文泰之手的高欢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他麾下的第一名将斛律金正在演唱那首著名的。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高欢情不自禁地唱和起来,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