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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祀用了一个时辰来接受自己忽然瞎了的事实。
她那精致的美眸睁到最大,泪水因为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恐惧翻滚,如雨肆涌,却也洗不去蒙在瞳孔上的那层灰暗。
她的世界变成一片晦色朦胧,仿如星月深藏,万物失色,一切都被描摹成了轮廓,如置最深暗的长夜,不安的黑夺去了所有,她多希望这只是夜的作用,可笼罩身上的温暖残酷告诉她,此刻是明亮的白天,她面临的是的的确确的现实。
阳光如沐如丝,笼于身上,柔和、温暖、清宜,照的眼睛发热,却照不进哪怕一缕阳光。
春寒方过,暖春愈发烂漫,可没人在意她在这世间怎样、痛苦如何,像被抛弃了般,被挤压到了阴暗角落,而此刻,她连舔舐痛苦的勇气都没有。
就这样放空着眼神,如死般躺着,直至过了一个时辰,她才咬着唇咽下这份突兀的宿命。
五感渐渐回归,后背传来刺棱棱的痛,春末将至,周围却没有草木清新于春华芬芳之气,反倒吹来阵阵呛鼻的刺激,味道虽很淡,但难闻的本质没变,加上日光渐燥,在阳光下灼热不断积蕴,味道开始愈发浓烈。
这种味道……和后背凹凸刺棱的感觉,她猜自己大概躺在火山岩上。
靠着近乎于无的视觉,她撑身坐起,忍着掌心传来的硬硌之痛,眯眼环顾,世界一片黑暗茫茫,眼底是无尽空旷的深海,她只能靠直觉努力辨别方向,望了望下方,又望了望上空,用手测了测坡度,她猜自己应是在一座山的半山腰处。
心里闪过计量,正这么确认着。突然,一阵眩晕冲涌向脑际,紧接着,一阵强大的痛苦忽现,将大脑撕裂开来,她摔倒在山石上,紧紧捂住头,片片破碎记忆如倾泄之洪贯入进来,一个个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凌乱如暴风卷境,将她意识一片片分割。
汗液如水淌下,浸乱了发丝,沾湿了麻衫脊背,在这痛苦中不知煎熬了多久,无数混乱的记忆才在剧痛中逐渐凝聚,合数为一。
她恍惚想起来,今日是四月十八,谷雨将至时,大渊帝国最盛大的拜天日,举国上下随赫宁帝跪拜天地,苍天将为众生开眼,赐下无上祝福。
苍天开眼,白祀一直以为只是一种说法,是皇家为了统治对传说与信仰的宣扬,可这说法却无人去确认,敢去确认,去戳破。
其实,如果苍天真有灵,那么在开眼之际,只要稍抬起伏地的头,就能对上那只眼,但没人敢去做,因为那是对天最大的亵渎,是对天的直面挑衅,受到的惩罚将是难以想象的。
那种勇气没人具有,没人想去品偿天谴是什么滋味,就算不在九天神雷下魂飞魄散,也会永不超生,永远无法进入天宫。
在传说里,云根大陆始于冰雪与混沌,是苍天命一只巨大白凤从遥远处吞了一颗太阳,吐于茫茫混沌之上,阳炎在天穹剧烈燃烧,产生持续的高温,才将深厚的冰盖融化,让大陆焕发出温暖与生机,才有了今日明媚生动的云根。
众生因此崇拜火焰,深信自己是在火中诞生的子民,深信死后不能被白凤驮向天宫,那么一生都不具意义。
所以,那小小的一个抬头,重量等同于万钧。
可在当时,她却忘了自己出于什么念头,就像忽然着了魔一样,恍恍惚惚,在被什么呼唤着,迷迷糊糊抬起了那恐怖的重量,对上了那只眼睛,直视了苍天威严的俯瞰……她悔,悔了一辈子,每想及此刻,心脏就像窒息一样痛苦,她本可以平安无忧的过完这一生……
白祀捂着脑袋,用力闭上眼睛,不敢再回想对视的那一刻,只是在记忆之海边缘,窥视着那一段被她“封印”的记忆,黑暗里,那里不断在喷射着猩红的火光,犹如凶兽舔舐鲜血的长长刺舌,稍看一眼,意识就一阵发麻,浑身寒毛直竖!
然后,总有一阵似声非声的风吹来耳边,如同地狱魔音,喃喃对她呓语,听不清在说什么,亦听不懂在说什么,那像是来自苍天的声音。
但她本能拒绝,疯狂甩头,一点也不想听,那声音便也停止了,仿佛一切都只是一种错觉,可再回想,那些呓语,却不知不觉烙在了意识里,稍一动念头,便化作模糊的文字幽幽浮现眼前,那么威严、神圣、沉重、死寂、诡异、刺眼……
像一把黑色的刀,一下下刺向眼睛,将黑色视野刺成了一个更加漆暗的洞,阴冷的风从里面吹来,似有锁链声在喀拉作响,似有幽暗的光在汹涌奔流,流进她渐生疯狂的心底,化成绵绵魇色阴霾,冲击着空洞,让它不断扩散,扩散……
“滚开!!滚开!!滚开!!!!!!!”白祀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咔嚓,空洞破碎了,分解成黑色的碎片在虚暗中凋落下来,仿如燃尽的花瓣自冥苍坠撒,闪着微弱的猩红,泛着微微的焦香,飘落于眼前,优雅轻舞着,很美很美~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没有谁回应,只有眼前幽灵般抹不去的文字,似乎,真的只是她在莫名其妙的时间起了还不成形的阴暗念头,不过,她现在的确有理由,她的眼睛被毫无理由夺走了光明,她生点阴暗的念头怎么了?怨天尤人又怎么了?控诉命运又怎么了?她现在想什么都是顺其自然的,怪就怪大渊这个国家,若不是发展了拜天习俗招惹苍天,她怎么会遇上这种没有道理的事!?
白祀理直气壮起来,任由模糊的阴暗在心里翻腾,冲刷着方才的恐惧。
早知道就不该贪小便宜,早知道就该把自己锁死在家里,早知道就不该继承这门手艺。
苍天果然无情,不过看一眼也算亵渎吗。
她不过是一名小小烛匠,不过想在节日里赚点钱,怎么就盯上了她!?
“如果,能遇见白凤就好了……”心里肆意发泄完,她疲惫地窝回刺硬的山石缝,呆呆望着上方的黑暗,喃喃吐出一句希冀……
未来,她该怎么办?
上空,天穹因为那一眼的影响仍未完全散去,漫天霞蔚云彤,绚烂如火,波云翻涌不休,茫茫浩瀚燃烧,一片壮丽妖娆。
可惜,这迷人的云景再不属于她。
良久,少女闭了闭眼,压下所有的迷惘踉跄起身,摸索着背上装熔心草的竹篓,靠着微弱的视觉残光,小心下山。
火山坑洼崎岖,坡度很陡,山石零碎,稍不注意就会摔倒,跌滚下去。
万幸这是座沉眠火山,周边气候很干燥,地脉壳层也不常活动,植被稀少,只有山脚长着一片低矮的浆果灌木,否则可能还要穿越一片大丛林。
下山距离不长,两百多米,却如行走在最易迷失的雾沼,在黑暗里探着深邃前路,磨难众多,即使小心再小心,沿着常年走出的山路往下,还是接连跌倒了数次,仰倒、翻滚,即使背后有竹篓做了缓冲,手掌和膝盖仍被磨的血肉模糊。
好在磨难有尽头,总算一步步摸到了山下,望着平坦视野中一片黑乎乎的“绿意”,她怔了怔,心蓦地一酸,方才一直坚定如铁的心霎时裂开,她瘪了瘪嘴,终是忍不住大哭起来。
浑身的疼痛,淋漓的伤,黏腻的血,滚满全身的疲惫,让她越哭越委屈……为什么我要突然遭受这些!?为什么我就要遭受这些!?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呜呜……泣泣…泣泣…呜呜呜呜…泣泣…”
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总算舒服了些许,可她对天却是越来越恨,少女抽咽几声,抬头直视昏朦如狱的天,抹抹眼,吸吸鼻子站起来,长久蹲着,血液一阵上涌,脑袋嗡地传来眩晕,她后退几步,勉强支住身子,趟着稀疏树丛一瘸一拐走向庞阿城。
庞阿,闻名大陆的第二古城,毗邻大渊帝都潼安,北隔滔滔悍江相望,以南一百八十里俯视啄火大谷,那里烈花染霞天,曳穹火盛放,漫山遍野,传说中白凤一泪落凡尘,缤纷百花染为火的奇迹之地。
只是传说终究是传说,白凤的神圣之姿哪是想见就能见到的,白祀从小到大未曾听过一声引亢云霄的凤鸣,降落在哪里更无人知晓。
否则一声发自天虚混沌的悠扬,都有可能将她的眼睛治愈。
除了泪,就还有火了。
火在这世界永远是最神奇、神秘的……
白祀一边走,一边思索着可能性。
她想到的是烛火,他们白家制烛工艺传承千年,种种功用奇特的蜡烛,不胜繁多,到她这一代已研究出百种,她努力回忆着家族《火文烛典》里面的记载,寻找关于治疗失明、苍天的篇幅,最后停留在禁篇的最后一章,上书,天烬烛。
天烬烛制作传承悠久,天烬二字,顾名思义,能将天烧成灰烬,这名字让她很满意。
天烬烛,其火通玄,能焚烧苍天,上面记载是,白家曾为了烧毁深层世界而制,深层世界具体是怎样的世界她不清楚,但这种凶猛火焰发出的光,一定能消除苍天之眼带来的影响力,如果真能让天都痛苦,那就更好了!
要制作这样一根烛很难,需要万年梧桐木心、龙骨、一滴周天之水、一块界壁之缺、天雷、一注云鲸之油或龙涎,还有火种。
白死锁眉思索,火种……,应该也不用担心,梧桐木心她知道,天雷,应该是那个天雷吧?龙骨是传说中的龙骨吗?龙涎是真的龙涎吗?可周天石泪石、界壁之缺、云鲸之油又是什么?
她只是一个普通烛匠,除了祭礼用的白烛,带有奇用的蜡烛她很少制作,铺里最特别的也只有能烧月余的文雕烛,她虽掌有烛典,却不想多触碰神秘,因此世俗之外的见识相对匮乏,关于神秘最大的见识,就只有家族独创用于记录的火文了,这世上若水墨能长久于纸笺保存,火文就是刻在物什之上的不灭烙印。
从今往后,她一直喜欢的平凡生活,就要被打破了。
能烧破天的材料,以她如今的能力和瞎了的眼睛,真的能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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