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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宋知鹤还是不确定,问道,“——宣我?”
宫里来的内官道:“是的,陛下宣您即刻觐见。”
这都什么时辰了?陛下还没睡?
宋知鹤带了一丝犹疑,但还是不敢再耽搁,马上穿衣服,由内官点着灯带着往宫内去,以往他不是没向皇帝直陈所言之事,但是这还是第一回半夜传召宣他入宫,宋知鹤猜不到是为着什么事情。
不问苍生问鬼神?也不像。
宋知鹤到宫内的时候,神龙殿已经有了不少人:右王、尉迟琰、御史大夫和定宗兄。
定宗兄?
宋知鹤心下一惊,他是知道右王想起用定宗兄,也看出来定宗兄并不是完全无心仕途,但以定宗兄的脾气,要真正成为右王的门客,还是得先跨过一道坎——这道坎或许和定宗兄被贬的原因有关。
宋知鹤怕他多想,一向不问。
皇帝似乎还没睡醒,坐在御座上,见他来了,免了他的叩拜,直接问道:“宋舍人,这个人,是你书局里的伙计,你可认得?”
皇帝语气沉沉,宋知鹤不敢贸然答了,他看了眼定宗兄,定宗兄脸色灰败,没给他一丝提示,右王站在皇帝身侧,只静静地看着他,她眼神犹疑,似乎也是刚到不久,皇帝还没发话催促,御史大夫倒是一声厉喝道:“陛下问你话!”
宋知鹤于是顺着皇帝的话,实话实说,道:“认得。”
皇帝稍稍坐直了些,又道:“你还和他谈过更戍法的弊端,是不是?”
自从来到秣陵,定宗兄就格外谨言慎行,谈论更戍法,也是在江州的事了。宋知鹤觉得皇帝的耳目似乎不该如此灵便,他正要答应下来,右王突然道:“皇兄问这个做什么?”
皇帝只是道:“你先别说话。”
宋知鹤下意识觉得不妙。
他还是不太能明白情况,踌躇片刻便道:“谈过。”
“皇兄?”右王道,“大半夜的,这到底是怎么了?你······派人跟踪我?”
“哦,你觉得朕派人跟踪你?”皇帝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说道,“那他们就是在江州碰上的了?谈更戍法,也是在江州谈的?淮烁,皇兄问你,你在江州的时候,没跟这位书局的伙计有来往,是不是?”
皇帝虽然句句在问,但是他想要右王回答什么,再清楚不过了。
右王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她没有说话。
一旁的尉迟琰突然道:“陛下,去年右王殿下突然亲赴江州,况且,呈上的折子,也确实是出于右王府。”
宋知鹤听到这里,看了一眼右王的脸色。
右王的眉头紧皱。
上次右王弹劾尉迟琰,尉迟琰早就失了圣心,他这明摆了是临死前要为难右王,能为难右王的法子不多,能一击致死的更是少之又少,除非是造反。
而右王散财,手里又没有兵权,唯一能被人泼脏水的地方,就是那些门客。
定宗兄的身份,他虽不问,但一定十分尴尬,能和造反扯上关系的,被贬的秣陵人氏,刚才加过科举考试的人······宋知鹤曾经猜过,定宗兄是和沈家有关,但是如果关系匪浅的话,右王结交定宗兄,就可以被诬蔑为居心险恶。
他细细一想,明白过来。
皇帝忙着让自己承认和定宗兄结交——这是要让自己给右王顶罪。
“陛下,”外面的内官突然唱到,“静太妃求见。”
皇帝道:“不见,请母妃回去歇着,不必忧心。”
右王道:“皇兄!”
皇帝提高了声音,道:“朕问你是不是。”
“陛下,”宋知鹤道,“臣虽不知陛下为何问这些,但是这位书局的伙计,并不是普通相熟之人,而是——”
“而是什么?”皇帝的语气里明显透露出不耐。
宋知鹤临场发挥,没办法编圆了,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开始胡言乱语:“——而是臣的表兄。”
“满嘴胡言!”尉迟琰道,“这分明是——”
“——这分明就是臣的表兄。”宋知鹤赶紧跪下,高声盖过了尉迟琰的话音,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当机立断,按着心底的猜测,道,“臣能证明。陛下初政之时,对沈氏一党贪官污吏彻底查讫后,臣这表兄就总被暗藏祸心之徒污蔑为沈氏余孽——只因他的表字和沈家罪臣沈慧相同。”
说着,他想着这事既然是什么折子坏的事,肯定是比对过字迹了,忙道:“臣这表兄就算有罪,也是倾慕罪臣沈慧的翰墨功夫,仿他的字罢了,陛下既然已经饶了沈慧的死罪,应当不会容不下一手漂亮的翰墨,要是有人利用这点造谣生事,只能说是小看了陛下您的肚量。”
皇帝没说话,一旁的御史大夫却道:“口说无凭,证据呢?”
宋知鹤暗暗咬牙:早听闻这御史大夫秉公办事,没想到他竟连皇帝的心意都不放在眼里,证据、他上哪儿找证据?
但是皇帝肯给他证据。
“若是臣亲自拿证据出来,未免不足以取信。”宋知鹤只能硬着头皮接着瞎编,道,“不如调户籍处理查,户部所辖的公务,御史大夫总该相信。”
尉迟琰道:“大人,他这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
御史大夫道:“此法虽耗时,但胜在公允,你表兄哪里人氏?”
宋知鹤往犄角旮旯里讲,真的假的一块儿说:“江州白浪县金沙村人氏,沈颉,原本是江州南镇平兆坊邈云街书堂的教书先生,因为有几分才学,臣的三姨不忍他明珠蒙尘,这才随臣上京,正是为了效忠朝廷。”
皇帝道:“就这么办。”说罢,皇帝睨了尉迟琰一眼,道:“你也退下吧,在这里说了许久的话,回去多喝些水。”
尉迟琰最终道:“······是。”
宋知鹤刚松一口气,皇帝突然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和你座主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宋知鹤知道这是讽刺他嘴皮子快了,只笑了笑,不敢多说。
等到尉迟琰和御史大夫退下,皇帝才阖眸,露出些疲态,道:“沈······颉?你怎么想?”
定宗兄没有说话。
右王替他着急,道:“定宗兄!”
皇帝瞥了右王一眼,示意空出大殿来让他和沈颉单独谈谈。
宋知鹤眼见这一关是过了,可能出于保护右王的考虑,定宗兄这个身份也能受到皇帝的认可,他这才缓和了一番僵硬的手脚,从地上起来。
皇帝留下了定宗兄在殿中,宋知鹤和右王便站在殿外,之前尉迟琰提到从右王府出来的折子,宋知鹤猜右王是让定宗兄写了什么,但他也没问,右王站在一旁沉默许久,最后道:“我今后有什么事,还是知会你一声。”
宋知鹤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折子——”右王顿了顿,道,“——也只能是折子出问题了,但是那不是折子,只是皇兄给我布置的功课而已,我让定宗兄帮我写了,以往都是这样,皇兄就算看出来不是我的字迹也没说什么,这次不知怎么就被尉迟琰抓住了把柄,可能还和更戍法有关——我猜的。”
说着,右王皱皱鼻子,道:“大晚上的,天还这么冷,把我从床上喊起来,我现在还不是很清醒,多谢你了。我现在回府补觉去。”说完她就要走。
宋知鹤忙拦住她,道:“你别坐你自己的车驾,尉迟琰这分明就是要鱼死网破——”
右王明白,她道:“我身边有殿前司的高手。”
“那正好。”宋知鹤道,“你让车驾先行回府,要是无事,自然皆大欢喜,就算尉迟琰派了刺客,你也没必要以身犯险,就让殿前司的人手把刺客带到陛下面前,也省得你再动手。”
右王眼睛一亮,道:“说得也是。”
宋知鹤这才放下拦着右王的手,任她去了。
定宗兄,或者说,现在是沈颉。他过了不久,也从殿中出来,宋知鹤见了他,问:“如何?”
沈颉不理会他,只直直地往马车那边走,原本体弱的人,走得飞快。
沈颉虽然一向寡言,但是因为和自己性情相投,并不会这样晾着宋知鹤,宋知鹤忙加快了步子跟上沈颉,道:“对不住。”
“你既已猜到——”沈颉道,“——你既已猜到我是谁,你就该知道他灭了我满门!”
沈颉指着神龙殿,宋知鹤忙用手拢了沈颉的食指,硬是把他的手收回来,道:“定宗兄肯定也猜到了前因后果,陛下这是想让我顶罪,坐实了你的身份,把你和右王殿下撇清。定宗兄,你死了,我得给你陪葬,这难道是你乐意的吗?”
宋知鹤原本只是猜他是沈氏一党,没想到他就姓沈,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毕竟宋知鹤自己没经历过这样大的变故。
宋知鹤道:“我向你道歉,是因为我刚才说,沈慧是罪臣。”
沈颉道:“我本来就是罪臣,你也没说错。”
宋知鹤忙道:“这话别再说了,你现在是沈颉。”说完这句,宋知鹤也为他难过,于是叹口气道:“是不是罪臣,也不是陛下说了就算的。别人可以信你做了那些事情,但我和你相交也快一年了,你是怎样的人,我是清楚的,说句戳你心窝的话······你现在是无所恃,也便无所惧,不然,你愿意像杨放杨大人那样,夹在家族和陛下中间左右为难?”
沈颉听了,很久没有说话。
宋知鹤看他垂着眼睫,道:“看来你也不是没为难过。”
宋知鹤见他步子慢了下来,就知道他是听进了,于是道:“这不就是了,你不像我,我呢,是真的不思进取,你不是,书局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沈颉叹了口气,往马车那边走,宋知鹤这会不疾不徐地就能跟上,两人便一起走过殿前的广场,走到半路,沈颉突然道:“我这辈子,得你为友,是我之幸。”
宋知鹤笑了笑,道:“我又何尝不是呢?”
沈颉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旁的人说起话来天花乱坠的,走近一看,却大多是虚与委蛇,沈颉虽然寡言,但,凡所出之言,皆是出自肺腑,看着冷冰冰的,实际上别人对他的好,他比谁都记得清楚。
沈颉道:“去年这个时候,你给了我一件斗篷。”
宋知鹤想了许久,才想起来这回事,那时候他刚见到定宗兄,他就笑:“不过是一件斗篷而已,你不必这样记挂。”
沈颉道:“虽然是微末的东西,但于当时的我来说·······”
沈颉说到这,就不再言语,宋知鹤为他叹口气道:“定宗兄,我家里的境况,你也是知道的,在书局没开之前,日子也不是很景气,但我先生总是接济我,他那时就跟我说,今天能有一个好心人给你一个馒头,也能有一个人给你递一个人肉包子,被人骗了,你还感佩在心。”
宋知鹤道:“这话我时时记着,但也想过······真真假假的,不必去怀疑,但是,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蚍蜉蟪蛄,不要太轻易感动——这话是没有错的。”
沈颉听了,没有回答,宋知鹤想,定宗兄或许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就没有彻底点破,但还是担心:毕竟这条路是一时情急从权的状况下他逼着定宗兄走上去的,论才学,定宗兄的绝对能走好这条青云大道。但是论别的,定宗兄还是太过纯善了。
沈颉掀开帘子上了马车,宋知鹤突然想起件事,忙道:
“定宗兄!”
沈颉停下动作,回头看他,宋知鹤道:“我今后未必会在朝中多呆,你······好自珍重。”
沈颉看了他许久,最后道:“······你要走的时候,和我说一句。”
宋知鹤道:“一定。”
沈颉于是上了马车,宋知鹤站在原处,看着沈颉的车驾渐渐驶出宫门,恍惚间想起了自己来参加殿试的那一天。
那天他也是从这个宫门进来的。
他站在原地吹了很久的冷风,什么都没想,最后他打了个喷嚏,走到他自己的马车前,但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好像有什么东西他没关照到,也就坐在车里想了许久。
等到宋知鹤突然想到什么的时候,他赶紧起身掀帘子,没想到右王正往他的车上上来,宋知鹤愣了一愣,问:“你怎么——”
“按你说的,”右王接过他掀起的车帘,坐了进来,宋知鹤要把主位让给她,她却已经在地板上坐下了,“我让车马先走了,定宗兄也走了,我没了车驾,你让我走回去吗?”
宋知鹤本来就想找她,忙道:“不着急回去,静太妃不是身子不好吗?你不去仙居殿看看?”
右王道:“不必了,她也就急那一会,况且有皇兄在呢。”
“陛下未必会想起去知会太妃,”宋知鹤按着她的小臂,道,“现在正缺着户部的证据,要伪造一个身份出来不是易事,陛下顾着你,未必能顾得了你的母亲。”
右王沉默片刻,面容的困意立刻就一扫而光,她立刻下车,宋知鹤见状,也下了马车跟上她,右王急着往仙居殿赶,对他道:“你先回府,此事我已经麻烦你够多的了。”
宋知鹤道:“不麻烦。”仍旧跟着。
一进仙居殿,果然宫女太监都忙作一团,情况不算太坏,起码太医已经到了,一见到右王来了,殿内的奴婢跪下去大半,右王没时间理会他们,忙走到床前,问太医:“我母妃如何?”
太医颤着手指诊脉,目光闪躲。
宋知鹤问道:“是谁告诉太妃右王的事?”
因为他是外男,并没有人回话,右王火气已经上来了,道:“还能有谁?是不是太后的人?说!”
于是有宫女膝行出来回话了,哆哆嗦嗦的,回禀的和右王猜的一样。
宋知鹤原以为皇帝清查了沈家的帐,太后应当不至于如此愚蠢才对。
他正想着,太医磕磕绊绊的回话了,说是风邪,但是第三次犯病了,太医也拿不准能治成什么样,说不定会落下病根,宋知鹤听了半晌,总觉得不对症,便走过去问了几句,因为右王站在一旁,所以太医一一回复了具体症状。
宋知鹤听完,道:“这样,先就着太医的药用着,前年我母亲也是得了此症,我那里还留着药方,只是我不记得了,我现在回去取。”
右王道:“多谢。你拿着这个。”
说着,就把一块右王府的令牌给了他,宋知鹤抬起眼来,发觉右王垂着眸,看不清她的神色,宋知鹤知晓她要强,于是也转过眸子,不再看她,道:“我马上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