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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过牟时,林祁便急匆匆往客房走去,她坐不住了。
当她守在客房门前,望穿秋水,终于看见路案的身影从里走出来。
林祁几乎从未如此刻般焦急:“你先听听我所知的原委。”
林祁一五一十地如实告知。
路案听完后,皱眉问道:“就这些?”
见林祁点了点头,他的神色严肃了几分:“此事不简单。”
“何出此言?”
果然是关心则乱。
路案刚想开口,就见华沉甯步履匆忙,向他们走来。
“小七,今早发现靳姑娘不在府里,看房中布置,似是昨夜便走了。”
林祁眼皮眨了眨,有种预感,但也没空理会。
“华伯,她应该是去想办法了,先别管她了。您也先别着急,我们已经在想对策了。”
林祁看了看路案,昨晚没有向华伯介绍他,现在也不需要了。
“那这样,我先去傅府看看。”
见林祁点了点头,华沉甯就拂身离开了。
林祁转过头,复问:“你方才所言何意?”
路案看入林祁的眼:“想先将沈姑娘救出来?还是想找到傅昀?”他顿了顿,“无论是哪种,我们都应该理清楚头绪。”
林祁不解:“我哪有什么头绪?”然后她似有所悟道:“先去看看阿妍?”
“走吧,去牢城营。”
林祁点头,将食指轻放于唇部,吹了一声,踏风便从远处跑了过来,她拍了拍踏风的背。
“你的马需要休息。”林祁看向路案,提醒他。
路案闻言也不犹豫,先上了马,伸手给她。
林祁想抓紧时间,所以也不甚在意地握住了他的手,上马坐在他的身后。
她双手虚环着他,隐约觉得他似乎比自己上次在深林看到时清减了,从肩到腰的线条紧实而瘦削。
数个昼夜奔波劳累,他又重伤初愈,明明能袖手旁观的,他却依然这么不肯欠别人一点——
那么,他愿意陪着自己前来府衙,大约,也是看在自己曾帮助过他的分上吧……
她这样想着,望着眼前晦涩朦胧的长空,忽然羞愧起来。
“对不起。”林祁突然开口,她记起自己曾在禹州毫不犹豫拒绝秦非请自己到军营作为军医随行的邀请。
她当时说了什么?
无利可图的事我不做,随行太危险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我的命更重要的。
她说完转身便对上了路案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时,路案什么也没说。
路案感觉到她虚环着自己腰的手臂僵直,便转头看她。
他们靠得有些近,风吹起他们的鬓发,几乎纠缠在一起,分不开来。
路案见林祁神情恍惚,便说了一声:“小心点。”
她点点头,然后又望着远处已经渐渐出现的朝霞,心下生疑:为什么傅叔那里还没有动静?到底为什么玉珏会落在那儿,还沾上了血渍?
她越想越觉得那个报案人肯定有问题,很可能就是他偷走了阿妍的玉珏,然后在与众人一同进入天香一字房后,趁其不备,将玉珏沾染血渍,进而陷害阿妍。
但想要在阿妍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偷走玉珏,也绝非易事。
而且阿妍才回城,谁与她、傅昀结了这么大的仇呢?
踏风步疾如千万星河,一闪而过。
两人行至府衙附近的永安街口,下了马,发现正有许多捕快马队在府衙口集结,一个个狼狈不堪的神情,头上身上都是树叶草屑,显然刚从城郊回来。
旁边的人看着从郊外回来的那几队人,议论纷纷。
有个消息灵通的匹夫,赶紧对身边人说道:“听说,一品香的少东家在自家酒楼失踪了!昨天下午傅家少爷的近身侍卫去衙门报案了,据说是在酒楼被一个女子下毒谋害,如今是下落不明啊!”
听者们顿时炸开了锅:“什么?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在一品香行刺少东家?”
那汉子一见众人追问,顿时得意不已:“我前日去县丞府送柴,听到灶间人在议论,说对方来头不小!而且,昨日那把火你们都看到了吧?八成也是那女子放的。”
众人纷纷表示不信:“傅老板不是对在场的宾客解释了吗?说是后厨无意间走了火,不是有人故意纵火。”
对方一听自己的话被质疑,顿时脖子都粗了:“那可是名楼,而且在自己的地盘出了乱子,连儿子都莫名其妙失踪,这事怎么可以传出去?后厨肯定是替罪羊!”
林祁和路案相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复杂神情,不知是否该赞他洞悉真相还是该气他胡说八道。
众人说着,又有人摇头叹息:“傅少爷在咱奉阳地界出事,不说新来的巡按钦差会如何调查,我看这件事不会不了了之的。”
有不知情的问:“为什么?”
那人故作深沉:“你不知道?咱们奉阳有个大英雄,你听过没?”
“你说的是四年前殉国的沈淮远将军?和这件事有什么联系?别卖关子了,知道就讲。”
林祁听到这,不禁心中一颤,连忙往舆论中心跑去,路案紧随其后。
“我跟你们说,那傅家少爷可跟沈将军有关系;巧了,昨日那女子,你们知道是谁吗?她就是……”
那人正说的津津有味,只见有一男一女向自己走来,目露凶光,他不自觉停住了嘴。
他这时才意识到,沈府和傅家,他一个小老百姓,谁都得罪不起。
“是谁?说呀!”旁边还有人催他。
林祁走近,拧眉扫他一眼:“我也想听听,但说无妨。”
众人见新来的这女子,气势非凡,此时虽然脸上挂着笑,但谁都能听出她话中的威胁意味。
那人缩了缩头,顾左右而言他:“天快亮了,官府该升堂了,你们想知道,去听审不就好了。”
路案只是静静地站着,但众人都不敢多再议论一句。
一群人都散了,路案看着正怒火中烧的林祁,低声道:“我们暂时不去看沈冰妍了,要尽快让县丞或者狱司放人。”
林祁茫然看着他,就听他迅速地补充:“看样子,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
林祁一下明白过来,猛地拍了下脑袋,疾步往府衙正门奔去。
门口的捕快拦不住二人,当林祁和路案闯入公堂时,见堂上正坐了一人,不是县丞,正是狱司监洪邢皖;堂下站了一人,那不是别人,正是沈冰妍。
“大人,卑职办事不利,没能拦住此二人。”那捕头跟着进来,跪地向洪邢皖请罪。
洪邢皖挥了挥手,示意他起来,那捕头便退至一旁。
日升前的日辉异常炫目,像是淬了金子般兜头洒下。
看着眼前站得笔直的阿妍,林祁心里浮起稠密的云,仿佛雷声轰隆之后,哗啦哗啦的不是阵雨,而是冰雹。
这是已经打算升堂了?
“堂下何人?为何擅闯公堂?”洪邢皖将拟好的释令放在一边,方才他正想盖上官印,这二人就闯了进来。
林祁上前拱手行礼,开口道:“民女林祁,可为沈冰妍作证,事发当时,她与民女在一处,有不在场证明。”
洪邢皖一听便笑了,不在场证明?这是打算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不过,他本就做好先放了沈冰妍的准备,此时也乐意装糊涂。
又看向另一位,他有些期待那位看着气质沉稳的青年又会有什么说辞,但他再仔细看去,总觉眼熟,好像在那见过。
路案不语,林祁扭头看着他,向他示意。
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路案。”
此言一出,堂内陡然寂静异常。
林祁闻言漠不作声地转过头,只静静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看着。
只片刻,又看了看站在前方的阿妍,自他们进来,阿妍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算了,正事要紧。
“如此,路将军便一旁听审吧。”洪邢皖有些无措,他忽然担心,这怀远将军是来落井下石,还是雪中送炭呢?
不管怎样,路案是将军,还无权插手司法审讯。
“方才,本官已当众理清案情。沈冰妍,现在关于案件,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洪邢皖作势审查,可堂中的衙役都奇怪,这还没有正式升堂,审哪门子的犯人?
沈冰妍应是,将洪邢皖的问题一一答了。
衙役听了就更加奇怪了。
洪大人这问的都是什么?
是有人请才去的天香一字房吗?
去天香一字房时有没有带药囊?
离开前傅昀还安然无恙地坐在房中吗?
这些问题,好像都不能定罪。
更像是给了沈冰妍机会开拖。
洪邢皖听完后,在供词和公文上删添些许,这才罢了笔,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确定,傅昀的行踪,你毫不知情吗?”
沈冰妍答:“是。”
洪邢皖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好大的胆子!”
众人以为是在说沈冰妍,除了路案和沈冰妍,其他人的面色凝重。
林祁面色青灰,本要开口,就听洪邢皖接着说:“那小厮阿三真是放肆,竟敢诬告!”
众衙役方才意识过来,县丞大人不管此案,洪大人应是铁了心想放了沈冰妍,不然哪有审案不诏原告,不理证人证物,只听被告一面之辞的?
洪邢皖忽然摆了摆手,道:“罢了,老夫手头里的案子多的是,没闲工夫理会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又对沈冰妍道:“经本官审查,你是无辜的,可以走了。”
沈冰妍本是低头站在原地,听了不由慢慢抬起头来,深深地将洪邢皖望着,又垂下眸。
众衙役听了就更加无语,洪邢皖向来都是秉公执法,被奉阳百姓称为“铁面狱司”,此时却说傅昀失踪是小事,还如此草率地放了嫌疑人;莫非他与傅家有仇?
林祁闻言,向洪邢皖遥遥一拜,“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说完便走到沈冰妍身边,轻声对她说:“阿妍,我们走吧。”
洪邢皖正要拿出官印在释令上盖章。
风吹过,沈冰妍自这风中抬起眼,伸手在林祁肩上轻轻拂过,摇了摇头。
她复望着洪邢皖,慢慢开口:
“我若走了,大人呢?如今我身上嫌疑暂时洗刷不净,大人却要送我走?昨日围观的百姓不少,大人之后要如何在府衙狱寺中立足,我又如何在赣州立足?”
林祁管不了这些,拉起沈冰妍的手就要走:“阿妍,别任性。”
“站住。”堂前传来一声冷喝。
正是时,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堂门突然被推开,带起的一阵风将那还未盖上官印的赦令吹拂在地,刚刚从沾上墨汁的笔从案上落了下来。
来人一身绛紫色冠袍,上绣飞鱼白鹤,身后还跟着县丞,沈冰妍瞧了一眼他身上官服,不必问,当知这位便是巡抚钦差——万利民。
屋内洪邢皖和其他一干人等齐齐躬腰作揖跟万利民见礼。除了林祁和路案。
万利民不看众人,只道了一句:“狱司监大人不必多礼。”目光落在地上有了一滴墨渍的释令,冷笑了一声。
而后将目光移向唯二没有行礼的人,他并不在意林祁,只定定地看着路案,随即轻笑道:“不知怀远将军在此,失礼了。”
话虽如此说,动作却丝毫不客气。
步履涵涵地向洪邢皖刚起身的位置走去,然后坐下。
“将军若想旁听,本官也是欢迎的。”
万利民作势用手随意往角落的一个位置指过去。
他之所以敢如此,是因为路案在武官中尚是令人敬畏的存在,可这里是公堂,是他的主场。
最后才将目光看向洪邢皖,片刻,轻声问他:“洪狱司,为何入仕?”
洪邢皖抿了抿唇,惘然道:“当年苏函士还是刑狱寺丞时,徇私舞弊,收受贿赂,将下官的胞弟屈打成招,胞弟含冤而死,下管心里心有不甘,一门心思想要为他讨个公道。”
闻言,万利民却是冷笑,沉默片刻。
缓缓出言:“后来,洪大人发现,所谓公允,清白、正义,有时候只能落入有权有势之手,不然,一文不值?是这样吗?”
洪邢皖只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放走沈冰妍,打算装糊涂:“下管不明白。”
万里民目光如钜:“当年是谁举荐的你?”
洪邢皖踌躇半晌,低声应答:“沈将军。”
“所以,是非公道,终是比不过知遇之恩,是这样么?”
洪邢皖看着万利民尖锐的眼神,心中思绪像纷纷雪,沾地即化,杳无踪迹。
不知应当怎么回答,心中觉得是,但一时间又觉得不是。
等不来回答,万利民便把矛头指向沈冰妍:“沈小姐,你也觉得案件未明,放走嫌疑人,是对的吗?”
她背转过身去,并不看万利民:“民女不过浮萍之身,早在踏入公堂的一刻,已经陷入泥潭之中。沈冰妍不盼独善其身,但求无愧于心。”
洪邢皖此时开口:“证人今早传唤不知所踪,且此案证物有被偷窃的可能,也不足以采纳,案件虽疑点重重,但沈冰妍与本案无关已是事实。”
万利民听了不禁冷笑:“事实?”,他看了一眼县丞,复而转向洪邢皖:
“证人昨日已作证,便可作数;所有的证物都有被人盗走的可能,但公堂上不谈可能,所以证物也有效;洪大人,沈冰妍与此案无关,这个结论,你是如何得出的?”
洪邢皖无言以对。
坐在一旁的路案开了口:“没有作案动机。”
随即,万利民看着路案笑了,笑得肆无忌惮。
转而,缓缓看向沈冰妍:“沈小姐,没有作案动机么?”
“可还记得,你二哥的右臂是如何废了的吗?”
沈冰妍闻言,眸光忽而紧锁,定定地看着万利民,沉默不语。
万利民似是来了兴致,自顾自地说:“我听说,当年若不是傅昀在你二哥养伤期间找他打了一架,他也不会右臂经脉俱断,找神医方亦柯也回天乏术。赣州当时,无人不知,你与你二哥关系极好。”
说到此处,突然鬼魅一笑:“你说,我有没有猜中你的动机?”
沈冰妍冷冷看着他,语气自是温和地说:“原来万大人连作案动机都替我想好了啊。”
她从未像此刻对一个人如此厌恶。
鱼尾似的朝晖皆已散去,公堂之外扯出半轮模糊的日影,沈冰妍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开始回忆。
她记得那一年,当自己躲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外头的杀戮声化作变徵之音流入耳间,旧时光染上微醺色尚能留驻心间;可她却不想花一生去求一个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路案一不留神没拦住,只见林祁走上前,与万利民对峙。
“小七,”沈冰妍本想劝她公堂之上,不要妄言,万利民可不是善茬,可她还没说出口。
万利民就已沉声问侍立左右的县丞:“依你看,扰乱公堂,应该如何处置?”
县丞如实回答:“只要有人胆敢扰乱公堂,大人便可按律法掌嘴;平时用来掌嘴的木板和竹子做的,是用来警惕刁妇和市井之徒的;如果此人再冒犯,藐视大人权威,就可换成外竹内铁的硬板子去掌嘴,如果这二十板子全打下去,那人的牙就会全断了。竹刺插在肉里,没有一个月,那人是讲不出话来的;即使是硬挺着说出来,也只会口齿不清。”
路案闻言搭在小几上的双手紧握成拳,随后又轻轻松开,略微皱眉道:“万大人,小妹年幼,若有人要与她计较一二,可能需要先问过我。”
路案的姿态很是从容、淡定,看向万利民时目光又带有一丝威慑,威慑中又带着一份莫明的无奈。
万利民一愣,众人都也是一愣。
原来,路案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啊。
万利民突然觉得事情变得更加有意思了。
他并不在意方才那女子到底是不是路青英,是的话,最好;如此,路案也能一块被拉下水。
万利民盯着路案许久,忽而一笑,随即下令:“来人,带犯人和证人上堂。”
当沈冰妍和林祁看到被衙役压上公堂的靳仄缕和抬上来就被放置在一边的尸体,震惊了。
再当万利民吩咐把仵作带上来,仵作掀开那白布后,她们就更加震惊了。
对上靳仄缕满是无措、无辜、愤怒的眼神,她们的心里不由得慌乱。
天空无风,寂堂无声。
沈冰妍回头看靳仄缕,她已经垂下头,似是觉得无颜。
她低垂的面容让沈冰妍在晦明交错中看不分明,唯有她的目光一转,如同水波在暗夜中闪动,沈冰妍才感觉到她亦看向了自己。
林祁端详着靳仄缕被黑暗隐没的面容,忽然觉得心中一动,记忆中有些东西被猛然掀起,就像泛起暗黑的涟漪,在她的心口涌起黏稠而不安的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