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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是不知来历深浅的面具客,一边是久负盛名的静女宗大弟子。选拔会下试的揭幕战,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立身擂台上,为逐渐当头的阳光照射,那面具客雕花面具的纹路笔触观之甚是精巧细致。路行云看得清楚,上面绘着的其实并非早前以为的鬼脸,其实是另一张人脸,只是由于轮廓以粗毫勾勒、空隙间颜料又多填彩色,是以显得花哨诡异。可只要仔细看就不难发觉,面具描绘的图案绝不是简简单单随手画就,应该是给人精心制作而成。
临战在即的桑曲姝可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观摩面具的色泽图形,她脸色肃杀紧绷如贴金箔,仔仔细细打量了面具客全身上下,半晌瞧不出端倪,于是出声喝问:“栖隐湖静女宗桑曲姝敢请阁下如何称呼?”
那面具客动动脑袋,似乎要说话,可最后仅仅点了点头,别无声响,继而用手点了点自己脸上的面具,那意思仿佛在说“我就叫面具客”。
“阁下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吗?”桑曲姝对面具客的无礼甚感恼火,牙关微咬。
她身在静女宗这么多年,但凡与外人交往,对方无一不是毕恭毕敬。哪怕拜访名重天下的青光寺,寺内上到主持、下到弟子亦口口声声呼以“女侠”尊称,像眼前的面具客这般拿大之人当真见所未见。除非面具客是个哑巴,尚且情有可原,但桑曲姝认定,对方只是故意不说话罢了。
“既然阁下不肯动嘴,那就直接切入正题,直接动手吧!”桑曲姝沉着脸,伸手拔剑,可是拔到一半,目之所至,那面具客竟呆呆站在原地垂手不动,丝毫没有去碰腰间佩剑的意思,不禁惊怒交加,“阁下与我比试,难道连剑也不愿出吗?”
那面具客摇了摇头,围观众人一时哗然,不少人交头接耳道:“我看这面具客是在装腔作势,他抽到了静女宗桑女侠,自知装不下去了,索性放弃,一了百了。”
桑曲姝的本领名震江湖,多传她为静女宗宗主雾林居士之下第一人,有着足以战胜八宗师范的实力。
有人不同意,反驳道:“人家可能真有那本事也未可知!”
议论声嗡嗡切切,桑曲姝听在耳中,粉白敷就的脸都不由自主透出红来。身后不远,同门师妹杨稚怀提醒道:“师姐,切莫受那怪人故布疑阵的影响。兴许这人就是专练拳脚功夫,佩把剑不过掩人耳目,为的就是让你松懈好攻你不备!”
桑曲姝一身傲气,本来恼怒,听了这话反而寻思:“我静女宗技法同样包括拳术,与剑术并称于江湖。且不管这面具客是不是真的不会用剑,他赤手空拳上阵,我却依仗兵器锐利,未免有失宗门风度。”再想,“不如先与他过过拳脚,他若敌不过出剑,我亦可顺势出剑。”心中所想,半点都没有自己拳术输于对方的可能。
如此定计,她便也将手收回来,故意大声说话,以便台下围观者都听得清晰:“阁下不用剑,我静女宗更不会仗剑欺人。要比拳脚,一样无碍!”说罢,左腿前跨,右手一撩裙摆,瞬时自她周身荡出一圈淡赤之气,裹挟着灰尘,弥漫四散。
当下桑曲姝摆出的正为静女宗最著名的拳剑通用的架势“华衮拂尘”,所谓“华衮拂起处沾尘者非死即伤”,灰尘全都由元气激起,暗含挫脏震腑之威力,柔中带刚,可将近身冒犯者抗拒于数尺之外。
仰观着的甄少遥斜眼看向司马轻,见他嘴角仍自带着微笑,暗骂:“真不要脸!”
桑曲姝使出来的架势气势磅礴,掀起气尘的范围几乎蔓延到了擂台外,有些围观者靠得太近,为劲风逼迫,纵然以袖掩面,双腿还是不听使唤连连后退,直到给旁人扶稳方才止步,虚惊一场。
可更让人惊叹的,则是桑曲姝那淡赤的气尘颜色。习武之人,在化气期会先后遭遇两大瓶颈,一为飞瀑阶之后的清潭阶,一为化气期最后一阶段悬湖阶。
飞瀑阶元气虽然迅猛增长,但因为收纳范围太广、收纳速率太快,进到丹田后不免存在杂垢。正如雕塑,大刀阔斧之后必须得接着细细雕琢,否则一再忽视,若杂垢错漏过多,往后大量调动元气时,容易走火入魔或是气足而力弱。
所以江湖中高手大部分都会停留在飞瀑阶后的清潭阶,细细清理元气,尽量使之纯净,有的甚至将花费数十年时光。这也是许多没有名师指点,只靠自身远超常人的毅力与智慧的野路子能够达到的顶点。
如果能从清潭阶解脱,接着会进入奔河阶,这是一个相对平稳的阶段,与飞瀑阶类似主要集中精力吸纳元气充实丹田,但相较于飞瀑直下滚滚爆裂的境界,此阶段会安稳平静许多,对元气的汲取量不减但质更胜。
奔河阶过了,接踵而至便是堪称“截断天下一半英豪修练道路”的悬湖阶。此阶段的练气者在走脉方面已经没有更多的追求,转而将精力放到了丹田上。更关注如何有效利用元气与招式的配合协调。会力图将丹田之气如湖水悬空,以建瓴之势反流周身,给招式助力的同时完成走脉。
如此,则元气不再完全依赖丹田贮存,源源不绝,深厚无比。此乃勤能补拙的极限阶段,若是天资不足者,穷尽一生也无法进一步突破,不过即便不突破,到达此阶段的练气者也基本可称为武林宗师级别人物。涉足此阶段的剑客,剑气会慢慢演变成赤色。
故而即便桑曲姝的剑气赤色较淡,属于悬湖阶初段,但在场二百余位选手能比肩她的已经屈指可数。
“姜还是老的辣。”赵侯弘喟叹,“桑女侠受雾林居士亲传衣钵,人言胜过八宗的师范。我本还将信将疑,到底耳闻不如目见,悬湖阶......嘿嘿,都快到八宗次席水准了。”
路行云其实晓得桑曲姝武功超凡,此时亲眼目睹,当然印象更加深刻,不由咋舌暗想:“所幸那日京城外定淳师父为我出面,否则以桑女侠的暴烈性情、雷霆手段,我今日能否安然无恙站在这里还两说......”
回看擂台,气尘散尽,那面具客依旧稳立原地,岿然不动。
“好!”
只看那面具客硬受“华衮拂尘”而无半分动摇的功夫,认为他虚张声势的猜测不攻自破。此时人人都觉得将有一场精彩纷呈的大战将要上演,无不欢呼雷动,使劲叫好鼓噪着怂恿二人相斗。
桑曲姝见那面具客兀自呆立,时下已不敢再大意,口道:“阁下当心!”说话间兔起鹘落,迅速跃过相隔十余尺的距离,当头一掌,抓向那雕花面具,“阁下不肯主动现出真面目,就让我来代劳!”去势极猛,夹带劲风,那面具客尚未动作,台下围观人群早身临其境,“唔”的惊呼出来。
当是时,桑曲姝劈掌将至,那面具客身躯忽如触电般一颤,紧接着足尖轻转,微微侧身,在电光石火间让开桑曲姝的攻势。
台下观众见状,当即哄然。他们震惊,不在那简简单单的侧闪,而在这侧闪时机拿捏之准、速度之快,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因为以桑曲姝身法之迅速,那面具客只要再迟分毫,决然护不住自己的雕花面具,在大庭广众之下露相必也在所难免。
桑曲姝的掌刀贴着面具客的斗篷边沿滑下,她却不等招式用老,凭借这极其柔韧的腰肢在空中强自扭转,另一只手旋踵再度撩向面具客的正面:“别想走!”
那面具客不疾不徐,往后翻个小小的跟头,顺势一踢,将桑曲姝的手别过去。桑曲姝两招失利,架势晃动不稳,原待稍稍凝神聚气,岂知那面具客似乎不需要呼吸换气也似,如鬼魅般的斗篷翻动,从中陡起一拳,迎着桑曲姝门户打来。
桑曲姝自谓身平遭遇强敌无数,可从未想今日这般早早就丢失了节奏,对方显然经验老道,觑准了她调整的空隙,猛下凶招。火烧眉毛顾眼前,桑曲姝暗呼一声,放弃聚气,凭着胸中仅剩的一口残气双掌齐抵,结结实实挡住了面具客这一拳。
“砰!”
两人元气拼搏,同时后退。不尽相同的是,桑曲姝脚步紊乱,如有趔趄,而那面具客则轻飘飘退立一尺外,四平八稳。
一股恶心涌到桑曲姝喉头,她急忙运气将之深深压下去,心中戚戚。对方刚才这一拳蕴劲如山,自己全力招架正好,却依然冲荡了丹田,几乎散功。
这一招,她认识。
“阁下......阁下是我师宗的?”桑曲姝勉强定气,质问道,“这一手的‘震海断江拳’,没有宗门正道指点,绝对使不出此等威力......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回过神来的台下围观者这时同样有看出端倪的得意道:“我就说,这面具客只要出招,就得现形。没有十几二十年的修为,谁能将我师宗绝技‘震海断江拳’练就如此地步?”
人群中也有几名武威郡我师宗的弟子,他们全都面目铁青,不置可否。
台上台下无不惊疑,而那面具客面朝桑曲姝,照旧仅仅指了指自己的雕花面具。
“放肆!”
桑曲姝登时感觉自己遭受了嘲弄,大怒之下神情扭曲,复飞身抢攻,招招夺命,早没了最开始还存有的些许试探与客气。可她攻势虽猛,都被那面具客有条不紊一一化解。二人又过数十招,桑曲姝渐有疲意,心想:“这怪人拳脚功夫极佳,今日不出剑,磨下去对我不利!”想着,卖个破绽吸引那面具客来攻,趁机借着闪避就要拔剑。可是那面具客看透了她心思般半途收招,回身再攻,连出几掌,招招间不容发。
桑曲姝急切之下咬紧牙关,冒着走火岔气的危险,猛然提气,再次将那“华衮拂尘”使将出来,意图逼退咄咄逼人的面具客。
不出意外,这突如其来的一招架势的确替她争取到了少许时间,她抢到空隙,连忙拔剑,结果这一次剑依然没能拔出来。
斜眼用余光看,那面具客这时居然视“华衮拂尘”带起的气尘为无物,不声不响飘然到了身前,顺手卷起的袖口蕴含的内劲彷如一座铁塔,镇压得她拔剑的手半点动弹不得。
“你、你怎么会心传宗的‘拒剑手’?”桑曲姝讶然失色,手劲一泻千里。
不料就在此时,那面具客出人意料的用极为低沉的声音说了句:“既然不拔剑就别拔剑了吧。”声音嘶哑干脆,果然不是真的哑巴。
围观者中,见识过“拒剑手”的亦不在少数。路行云趁机调笑着对笑容尽失的司马轻道:“司马前辈,看到了吗?你流派的武功,外人会的,也大有人在。”说完暗想:“看来这面具客的来历还是难下定论。”
八宗规矩极严,若有人敢偷学其他流派的功夫,绝逃不过被废尽武功逐出师门的下场。可见这面具客不可能是武威郡我师宗中人。
对方既非武威郡我师宗出身,或许也非昔日江夏郡心传宗出身,可这两派武学却使得出神入化,桑曲姝摸不透他底细又连连受挫,方寸已乱,急喘着放弃拔剑,只想抽身而退,暂时稳住心神。
可那面具客无比老道,桑曲姝从内而外一丝半点的细微变化他全都洞若观火,只听他轻道一声:“桑女侠,得罪了。”拳随话出,不给桑曲姝半点反应的机会。
桑曲姝虽说势蹙,毕竟功底深厚,自保之力还是有的。然而她招架之势才起,眼看面具客拳风,登时怔然。
这一瞬间,密密匝匝挤在擂台四侧的围观者眼睁睁见证了桑曲姝身躯骤然僵硬,毫无抵抗着给面具客当胸一拳,打飞数尺之外,斜斜摔落擂台。
杨稚怀与崔期颐二人急抢上去将桑曲姝扶住,只见桑曲姝仰面朝天,双目瞪得铜铃般大,竟是愣住了。
“师姐!”崔期颐眼带泪珠,扭头一拔剑纵身上台,平指那面具客,“仙隐湖静女宗崔期颐请阁下指教!”剑芒森森,淡金剑气和主人的心情相若,翻腾跃动。“崔姑娘小心!”
台边再起一身影,晃到崔期颐身边,张开双臂护在她前方,却是一脸毅然的李幼安。
那面具客不为所动,脚下生根般站在擂台中央。围观者好些大声起哄,希望双方再战。正当崔、李将欲夹攻那面具客时,上空阴影笼盖,数丈高的望楼上有人当头跃下,缓缓平落至那面具客的身畔。
“尉迟堂主。”李幼安见状,拱手行礼,回眼一瞥,攒动的人群中,姚仲襄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尉迟浮屠不看任何人,目光直视远方依稀可见的宫殿檐拱,声滚如雷:“比试有规定,一场胜败不得由旁人滋扰,否则即刻免除滋扰者参比资格,逐出宫去。”又道,“念及此为首例,朝廷宽容博大,不予追究,三位速速下台,不得再逗留片刻。否则我尉迟浮屠及一众堂徒不得不失礼了。”气正颜肃,透露出一股不容辩解的威严。
李幼安再猖狂,也不敢在宫城禁地当着尉迟浮屠的面撒野,可是身后崔期颐因为愤怒快喘的气息声真真切切,暗自寻思:“尉迟浮屠武功深不可测,有他周全那面具客,合我与崔姑娘二人之力估计也难占便宜。况且惊扰了会场法度,必然逃不过剥夺比试资格的惩罚。”接着转念,“若是现在下去,将崔姑娘一个人丢在台上,崔姑娘必然深深怨我,今后再想接近崔姑娘只怕千难万难。”顿时天人交战,陷入进退两难,不禁开始后悔一时头脑发热跳上擂台的冒失举动了。
尚在为难,忽听杨稚怀高呼道:“师妹,下来吧,大师姐没事。”转过身,崔期颐红着眼,唤道:“大师姐没事吗?”
桑曲姝当下已经顺平了褶皱的素裙,气定神闲道:“期颐,你下来吧,别乱了规矩。”
崔期颐应一声,视李幼安及尉迟浮屠为无物般,飘然落地,抱着桑曲姝:“大师姐,我还道你、你......”
桑曲姝抚着她头发安慰道:“傻孩子,对方没下狠手。”
崔期颐抬起红通通的眼睛:“可师姐最后那一招,明明中途僵住了,难道不是那面具客暗中使了什么诡计?”
桑曲姝朝那面具客看看,转而叹口气道:“没有,那时候,是我自己疏忽了......这里人多口杂,等回去客栈再说。”
静女宗宗门三姐妹自顾自叙聊,李幼安突然间在睽睽众目下单独一人面对尉迟浮屠与面具客,顿时好生尴尬。
尉迟浮屠冷冷道:“怎么?李少主迫不及待想上台表现,与尉迟切磋一二?”
“没有,没有!”李幼安忙不迭解释,一吐舌头,匆匆溜了。
李幼安走后,那面具客向尉迟浮屠躬身行一礼,随即也消失在了人群中。擂台廓清,尉迟浮屠面紧似铁:“请各位记住,我尉迟浮屠总会出现在最该出现的地方。”说着,振声而言,“下一场,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