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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乡亲,我们吴家一家老小搬来此处后,承蒙各位照顾,不甚感谢!犬子吴平正今日将远赴应天接受皇命,为国效力,统领大军镇压北元余孽。这方水土养育了他,他会为我们诚实谷争光!乡亲们,我敬各位一杯!”
吴老爷举起满溢的酒杯,皱成一团的笑脸倒映其中。
“好哇!恭喜!恭喜!”席下众人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恭喜吴老爷!”吴老爷身边的一个壮汉站起身,端起碗,把碗往前一推,碗里的酒洒出几滴在吴老爷崭新的衣服上,“我先干为敬!”
壮汉毫无知觉,一仰头喝光了碗中的酒。
吴老爷笑颜逐开,不但没有因为衣服上的酒渍而动怒,反而蠢蠢欲动试图融入其中,展现自己豪迈和狂放的一面。
“好!”吴老爷也将碗中的酒送入嘴里,又快又急,以确保嘴角漏出的两行酒能沾湿前襟。
“平正,来敬大家一碗!”身材瘦小的吴老爷推了一把高大威猛的吴平正。
吴平正习惯性的把这个动作与喝酒联系在一起,即使吴老爷不开口,他也知道要做什么。
吴平正仰头干了一碗。
“好酒量!贵公子定是员勇将!”席下一人信心十足的推断。
吴老爷眉开眼笑,那对聚光的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线,像是躲在一道细缝后面窥视。
滚滚倾泻的美酒清刷了他喉咙里的所有障碍物,他准备再次以高亢清脆的嗓音征服众人。
“各位,此次犬儿远行,内人为他缝制了一套衣服,一双鞋。诗有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谁知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情到深处,吴老爷潸然泪下。
吴夫人咬着丰唇,表现得坚毅刚强,把一套衣物和一双鞋交到吴平正手中。
人群中发出阵阵赞美声:“慈母孝儿,福气呀!”
青敏看得兴高采烈,石头发出一声疑问。她转头看见石头正盯着吴平正手上的鞋。
那是一双质地高档,手工精湛的黑色皮质高靴。鞋底由硬质的皮料制成,鞋面由软质的皮料制成。皮面滑顺,色泽柔和,仿佛它还是安在一个鲜活的生命身上。
“怎么啦?”青敏问道。
“这鞋有点怪。”石头将嘴巴附在青敏耳旁压低声音。
“这真是一双好鞋,值十几两银子吧?”青敏道。
“鞋是好鞋,就是它的主人不该是吴平正。”
“吴平正为什么不能穿这双鞋?他现在是皇帝亲授的大将军,他也配得上这么好的鞋。”
“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问题。说了你也不懂。”石头不愿多做解释。
酒桌上沸沸扬扬,每一家的男主人都热情洋溢地走到吴老爷身边敬酒。
吴老爷豪爽同饮,从不推迟,一一将酒喝干。
十余碗下来,吴老爷酒力不支,体力也不支,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吴夫人赶紧夹了些菜给他吃。
吴老爷打着饱嗝,摸摸自己的脑门,一对小眼睛已然闭上,似幻梦般呓语:“今日真是高兴。来,叫平正和大伙接着喝!”
等待父亲发号施令的吴平正一听此话,扛过吴家的大旗,端起酒碗,力战群雄。
两个时辰之后,众人七颠八倒。
强壮的夫人赤手空拳把丈夫拖回了家。聪明的夫人捏住丈夫的鼻子,给他们灌下早就准备好的蜂蜜水或者浓米汤。剩下的丈夫趴在酒桌上鼾声如雷,他们只能在这里过夜。
从露天宴回来的路上,石头问小敏:“你觉得吴平正怎么样?”
“不知道,只见过他两次,也没和他说过话。第一次是湖广布政使和荆州知府来的那天。今天是第二次见到他。看起来像个能打仗的,其他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你觉得他和吴老爷的关系怎么样?还有吴夫人?”
“还可以吧,吴老爷今天多高兴,还让吴平正替他喝酒,吴夫人也亲手做了衣服和鞋给他。”
“哦……”石头低头不语,陷入沉思,回家的路上一如既往铺满了疑问。
“哦什么,对了,上次你到吴家去,打听到了什么消息了吗?”
“没什么,但有一件好笑的事。估计那天吴平正吃多了,闹肚子,他就去上茅厕。不料茅厕里有人,急得他捂着肚子跺脚。”
“哈哈哈!他……有屎还敢跺脚,那不就拉裤子上了吗?他那虎背熊腰的样子,弯着腰,捂着肚子……”青敏学起吴平正的样子,笑得差点岔气,“像不像喝醉酒的黑熊啊?”
“哈哈哈!青敏,你是见过喝醉酒的黑熊了吧?没有被熊抱吧?”
“我被熊抱了,那天就没人救你了,你就成乳猪了!”
“哈哈哈!”
夜幕降临,他们的笑声回荡在山谷。他们的笑声穿透猜疑,溶解忧愁,让他们的心紧紧靠在一起。
自从吴家送走吴平正后,谷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海大叔的情绪在石头尝试性的给他喝一些镇静安神的药汤后,居然奇迹般的稳定了许多。他不再大哭大笑,偶尔还能明白几句叫他吃饭、睡觉之类的话。
早饭后,石头如往常一般拿出医书研读。海大叔突然一把抢过《黄帝内经》,有模有样地开始翻阅。
石头故意逗他:“海大叔,你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以看医书啦。”
海大叔点点头,又摇摇头,无意识的回忆似乎在沉甸甸的书中慢慢被唤醒。
“海大叔,那你说说看你的病该怎么治?”
海大叔盯着医书,眼睛和任何渴求知识的人一样专注。
石头笑笑,他准备通过向一个人讲解,理清自己的思路。他不需要对方理解,他讲给自己听,他的目的是找出疏漏和混乱。
“疯癫症有癫症和狂症。病人都是因情志受挫导致阴阳失调,使五脏六腑受损。癫症属阴症,病人少言呆傻,狂症属阳症,病人狂躁不安。二者常常合并出现在一个病人身上,因此我们不能单治癫症或者狂症。”
“海大叔,我想以调节阴阳平衡为主要手段,辅以镇静安神,强健脏腑,你看可成?呵呵,还有一个捷径。俗话说,心病还靠心药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心病是什么呀?”
“心病?心病?”海大叔喃喃自语。他的视线渐渐抬高,穿过房门,停在一排排他亲手种下的花草上。
有一个人从花草丛中伸出头来,他慢慢站了起来,他的身影越来越高大。他朝房门走了过来,朝海大叔走了过来。
海大叔面部扭曲,全身发抖,扔掉手上的书,似乎被扼住喉咙,无法叫喊。
石头惊慌失措,冲上前去抓住海大叔的肩膀:“海大叔!海大叔!”
海大叔的嘴唇由红转白,牙齿咯咯作响。
“吴——平——正!”他的牙缝中慢慢挤出几个字,它们像巨大的能量被释放出来。
之后,他的嘴巴像松垮的布袋一样张着,耗尽了所有力气,全身一软,向石头倒去。
两人瘫在地上,石头被压在下面。
青敏挎着一篮菜,从门外走进来,看见倒地的海大叔,立即扔掉手中的篮子,冲上前去抓住海大叔的双手,安抚他:“没事了,没事了,不怕啊,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快把……”石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海大叔的一只手臂正抵住他的喉咙,“扶……”
青敏扶起海大叔。石头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你干什么?这是怎么回事?”青敏不但对石头的狼狈视若无睹,反而怒气冲冲。
一个神志不清的人摔倒在地,责任总在那个正常人身上。
“我……”石头想解释,但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没照顾好海大叔,他只好认错,“我,我太粗心了。我和海大叔聊了癫狂之症,心病,他,哎呀,突然激动起来。”
“你和他说他的病,他能不激动吗?如果你断了一条腿,我老指着你那空空的裤腿,你会怎么样?”青敏一针见血。
“我错了,我错了!青敏,有新发现!”
青敏不再理睬他,对石头口中的“新发现”毫不关心,一心一意安抚精疲力尽心有余悸的海大叔。
石头独自一人前往吴家,尽管他冒险去过,一无所获,但有始终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
吴平正!吸引他的正是这个名字,一路上他回忆着有关他的点点滴滴。
露天宴上,吴夫人泪眼婆娑送给亲生儿子远征的皮靴不是吴平正的尺寸。她手上的那双鞋明显比吴平正的脚小,这到底是她要做给谁的鞋?
海大叔为什么叫出吴平正的名字?他给那么多人看过病,为什么偏偏叫吴平正的名字?
疯癫之症的病人已经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他们只能说出无序的词组,尤其是在他们内心有强烈记忆,与他们所受的刺激有关的内容。
吴平正到底得的是什么病,让海大叔这样记忆犹深?
海大叔还说了‘心病’,是什么意思?
是吴平正得了心病的意思吗?
吴家的大门上贴出一张招丫鬟的启事。
紧闭的铁门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除了吴家要招的那个丫鬟。
石头紧盯着铁门,好像他的视线可以穿透铁门,好像正中央的门缝正向他透露着吴家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