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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是在从前,石头一定会让这个知客知道他犯的最严重的错误不是违抗圣旨,而是和他对着干。
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的石头此刻只是静静跟在知客后面,打算等到洒净结束,再和知客掏心掏肺地商量。
除了知客,队伍中没有一个僧人知道曾经的大魔王驾到,他们踩踏着有节奏的步子,诵读着有韵律的咒语,不慌不乱,顺利完成了洒净。
知因比农青云一行早一个时辰来到了轩辕寺。
他没有与农青云同行,不是因为农青云在他们如履薄冰的关系上又插上了几刀,而是因为他遇上了一件私事,而这件私事使他这一次去轩辕寺的意义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十几日前,一封带给知因的急信送到神农宫,这封信来自明州指挥使林贤,经由海会寺转送到神农宫。
林贤在信中提到他将于四日后到达海会寺,有要事与知因相商。知因与朝廷中人素无来往,唯独认识这个明州指挥使林贤。
多年前林贤和他的手下途经海会寺,在寺中留宿。
当年海会寺还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寺院。那天夜里,寺里一个守夜的弟子瞌睡,无心碰倒烛台。
天干物燥,烛台的火苗就像是饥饿的猛兽,毫不迟疑的从一间殿堂蔓延到另一间殿堂,最后整个寺庙都燃起熊熊大火。
幸好林贤和手下奋勇扑火,才使得海会寺众僧逃过一劫,性命无忧,但寺院却在大火后只剩下残垣断壁。
林贤便上书朝廷,拨款重修寺院,海会寺又得以延续香火。
知因对林贤的大恩大德,自是感激不尽。林贤一封信到,他毫不犹豫就赶往海会寺会见林贤。
农青云还没有从农青山身上拿回神农鞭,岂会轻易让农青山离开。但是农青山回海会寺的理由在情在理,农青云不便强行挽留,只好假称担心师兄路上安危,请释沙竹陪同。
同时,他还一再强调水陆法会对于一个僧人的重要性,希望师兄会晤林贤后立即赶往轩辕寺。
经过那一夜掏心掏肺的密谋之后,农青云认定释沙竹帮助自己绝非出于对知因的关怀,凭借几十年揣摩人心的历练,他胸有成竹地把释沙竹归入自己的阵营。
农青山对于师弟的人面兽心一笑置之,当时他还未曾预料与林贤见面之后,他比谁都更想到轩辕寺去。
在海会寺的寒冷和静寂中,风尘朴朴的林贤神情严肃,但态度谦卑:“大师,我这次来是为了借贵寺收藏的印度高僧真谛经文《摄大乘论》一用。”
高僧真谛,梵名波罗木陀,西印度优禅尼婆罗门族,精于大乘之说。南北朝时,梁武帝久仰其大名,派官员将他从扶南国请到建业翻译经文,传播大乘之说。
后因战乱,真谛辗转各大寺院,但仍然坚持不懈翻译经文,先后翻译了《十七地论》、《中论》、《金光明经》、《无上依经》、《摄大乘论》、《俱舍释论》等等,对于佛教在中国的发展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林贤来海会寺那次正碰上知因禅师讲《摄大乘论》。他对佛经毫无兴趣,便与手下在寺院内闲逛。
当晚寺庙起火,林贤和手下扑灭了大火,救了全寺众僧的性命,还主动提议要上奏皇帝拨款修缮海会寺。
知因感激其恩,无以回报,便带他到寺院唯一藏有宝藏的地方——藏经阁,一览佛藏经典,其中就有《摄大乘论》原稿。
这《摄大乘论》怎么会在海会寺里呢?
真谛住在晋安佛力寺时,译完《摄大乘论》后,便将经文留在了佛力寺,以免颠沛流离,丢失经文。
唐末宋初因战乱,佛力寺被烧,众僧各自逃难。
佛力寺最后一任方丈空明大师带着《摄大乘论》原稿来到象山创立了海会寺。
《摄大乘论》在海会寺历任方丈手中都是无上珍宝,从不示以外人,甚至连大部分寺中僧众也没有见过原稿。
林贤于海会寺有再造之恩,才有幸见到《摄大乘论》,但是要借用,却是从无先例。
“哦?林指挥使这是要?”知因面露难色,他很清楚自己没有推卸的理由,如果不是林贤,藏经阁也将遭大火毒毒,《摄大乘论》原稿势必化成灰烬。
“此乃左丞相大人的密令,本不可透露于他人。但大师乃在下敬重之人,告知实情也不妨。日本高僧归廷用将出使我国,他对大乘之说非常迷恋。这次他来我国出使的目的之一就是想一睹真谛所译经文的原稿。为了彰显我华夏之邦博大精深的内蕴,左丞相答应了归廷用的请求。”
“原来如此。”知因想着饱经沧桑,褪色发黄的经文,缓缓点头。
如果真如林贤所说,这是左丞相的命令,那么他这个小小的住持就算反对也无用,不如顺水推舟,还林贤一个人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是借给日本高僧参阅,他也可弘扬大乘之说,这算是一件有功德的事。当年真谛大师从印度到扶桑再到中国正是为了将此学说传遍各地。现在有机会传到日本,老衲甚是欣慰。只是……”知因停顿了一下。
“大师有话请讲。”林贤两眼盯着知因,露出焦急之色。
“只是这《摄大乘论》原稿乃我寺开创师祖空明大师所传,世代住持视若珍宝,倘若遗失在老衲手上……”
“大师放心,日本高僧只是借阅,如果他要带回日本国,在下定然只允许他带回拓本,而将原稿归还大师。左丞相大人对《摄大乘论》极为重视,特意恳请皇上派出四名大内侍卫高手护送此经书。”
林贤望了一眼殿外四个和罗汉一样威猛的大内侍卫,提醒知因他是志在必得。
“林指挥使,你于本寺有恩,老衲相信你。”
知因带着林贤和四个大内侍卫来到藏经阁,取走了见证海会寺千年沧桑的传奇经书。
林贤走后,释沙竹向知因问清了缘由,他面目焦灼,惊呼不妙。
“何事?”知因镇定自若,他并非还有其他选择。
“我有一个朋友在京城为官。他说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左丞相目中无人,一手遮天。”
“那又如何?你是说我不该把《摄大乘论》借给一个目中无人,一手遮天的官?”
“对,尤其是这个官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你想想,咱们英明神武的开国皇帝能忍受这样一个丞相吗?”
“皇上要除掉丞相?”知因心不在焉地谈起他毫不关心的朝政,他的眼前浮现的是那一枝浸泡在仇恨之中的黑乌海。
“推测,不过理由很充分。”释沙竹盯着手中的铜镜,似乎里面映出了皇上和丞相的恶斗。
“皇上要除掉丞相,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知因拂袖转身,准备开始一成不变的打坐。
“牵连!”一阵风吹过,烛火眼见就要被扑灭,释沙竹伸出手,环住蜡烛,火苗又开始往上窜。
知因冷笑一声:“哼,你的意思是胡惟庸若东窗事发,势必牵扯到林贤,而林贤与我有来往,所以我也会被牵连?”
“虽然我这等寺僧对朝政之事不甚了解,但寻常百姓也知道皇上从一届布衣到如今的天子之位,岂是常人能为之?胡惟庸连战场都没有上过,也没有兵权,他靠什么造反?再说,胡惟庸既然能当得上左丞相,定不是鲁莽之人,他难道不知道他不可能斗得过当朝皇上?”
知因句句击中靶心,他不是想说服释沙竹,而是想被释沙竹说服。他需要更加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会被牵连,隐隐约约之中他感觉到了此事的玄机。
释沙竹微微一笑:“知因兄,你说的都是人之常理,可是当一个人忘乎所以时,往往会做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事。这些年来,皇上非常宠幸胡惟庸,他自己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被皇上宠幸还不够,想自己当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虽好,却不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感觉。”
知因的嘴角微微上翘,他正一步一步接近核心。
“知因兄,你说得对,胡惟庸是斗不过当今皇上,所以我才来与知因兄说这件事。皇上可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他已杀了不少开国功臣,更何况是我们这种平头百姓。若被牵扯进胡惟庸的事,定然性命不保,还是小心为妙!”
知因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欣喜:“我心里有数了,谢谢你为我煞费这般苦心。”
“呵呵,你知道就好。”在释沙竹愈加明快的笑容中,一丝狡黠藏在无人发现的角落,像是一个精心设局的猎手看到他的猎物蠢蠢欲动。
释沙竹的一席话令知因茅塞顿开。
在漫长的二十年等待之后,他终于迎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除掉杀害妻子的凶手。
他一刻也不能再等待,义无反顾踏上了去往轩辕寺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