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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梅子刚刚成熟。
东南季风就像是嗅到了梅子的清香,不远万里来到了应天。
应天将这个抢食的盗贼拒之门外,尽其所能布下密密的雨帘负隅顽抗。
三年多了,又重新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红石百感交集。
他容貌上的改变不曾减少他的一分记忆,父母、老师、朋友这些熟悉的身影从记忆的角落跳了出来,站在他的面前。
徐妙锦冲着他挤出一个笑容:“雨太大了,我们去喝口茶,吃点东西吧。”
红石垂下眼帘,慌忙遮掩怅然若失的神情。
他怎么这么没出息?他写着厚厚计划的册子,还没有翻开一页,他就准备落泪吗?
他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抬起头来:“好,妙锦,这一路上可把你累坏了!”
从茶馆里出来,雨还是没有停。
红石在路上碰到了一些熟人,但是没有人认得他。
他把自己的心变成了铁球,对古红石来说,他们都是陌生人。
转过中正街,就是李府了。
红石的铁石心肠遇到了太上老君的熔炉,他的心像脱缰的野马,努力伪装的悠然自得消失殆尽。
红石渐渐放慢了脚步,徐妙锦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走得再慢,也终归会看见令他锥心刺骨的景象。
密不透风的灰尘和蛛网随心所欲地爬满原本华丽的红漆大门,就连雨水也对它们无能为力。
锈迹斑斑的铜环孤寂地遥想着旧日的光彩。几坨污泥塞在垂头丧气的石狮子的嘴里和眼里,它们仍在苦苦期盼主人的归来。
红石走上杂草丛生的台阶,伸出手,慢慢地向大门靠近。
铜环惊喜地等待着他,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
他猛然转身,绝裾而去,没有回头。
进去又有什么意义呢?物是人非,徒增伤感。
软弱、悲伤、痛苦、回忆全都是他的敌人。
会有一天,他大仇得报的那一天,他将再到来这里,来聆听父亲的教诲,母亲的叮咛,来重温肆意的欢叫,天真的嬉闹。
那时,他可以畅快地哭,疯狂地笑,和李家的亡灵共同欢庆最终的胜利。
“妙锦,我进宫去,你回家休息吧。”红石将凌乱的思绪全部打入阴暗的角落。
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或许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允许它们出来扰乱他的计划。
“进宫?我也去!”徐妙锦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
“你……你就别去了吧?”红石看着徐妙锦凹陷的眼眶,凌乱的头发,怜惜地说道。
“怎么?你以为我是要看着你啊!”徐妙锦转过头去,“那咱们各走各的,我进宫找姐夫!”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回去休息吧,这些天太累了。”
“没事。你不累,我也不累。”
“好吧。”红石把徐妙锦的一缕头发夹在耳后。
徐妙锦赶紧低下头去整理头发,口中支支吾吾道:“这一边下雨还一边刮风,一点不消停!”
“呵呵,没听过风雨交加吗?”
徐妙锦娇俏地瞪了红石一眼,吟诵道:“‘风雨从北来,万木皆怒号,入夜殊未止,声乱秋江涛。’①听过吗?”
“‘诗否大人’我鉴定此为陆游之作。”
“哈哈哈!”
一刻钟后,他们来到了皇城南面的凤台门。
“这里什么时候也变成了皇宫?以前我在这里斗过蛐蛐。”红石仰着头看着“凤台门”三个气魄恢弘的大字。
“宫城外面建了皇城,最近刚刚竣工。”徐妙锦道。
“嗯,我在北平也听说了,亲眼所见,感慨万千。”
红石走到守卫身旁,掏出一块双云龙牌递给守卫。
双云龙牌是级别最高的武臣所佩戴的令牌,通体由黄金打造。
令牌的上方雕刻着双龙,下方雕刻着双虎,威武之气锐不可挡。
神气活现的金龙凿开了守卫的眼,他不敢再仔细往下瞧,赶紧将双云龙牌返还给红石,毕恭毕敬地说道:“请问将军是古将军吗?”
“嗯,正是!”红石疑惑的望着守卫。
“这是燕王殿下派信使送来的书信,让小人交给古将军。”守卫递上一封信。
红石接过后拆开一看。信的内容很简短,朱棣让红石五月二十二在太庙等他。
太庙?为什么去太庙?太庙是皇家祭祀祖先的地方,朱棣如果与他有事商议,怎可在那样神圣又耳目遍地的地方?
红石不知道朱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同时,他还想起了自己的生母。他的母亲在太庙里会不会也有一块排位,他能不能见到他的母亲?
才有这个念头,他就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德贤的皇后才有资格进太庙,他的母亲又怎么可能在太庙里有一席之地,更何况她还是被朱元璋逼死的妃子。
徐妙锦见红石神情古怪,忍不住问道:“怎么了?你怕进太庙?”
“怕?那些人与我又没有半点关系。我看灭绝人性的人才会害怕面对祖宗吧!”红石含沙射影道。
“嘘!进了皇城,你周围就有千万只耳朵,担心!”徐妙锦道。
太庙的前殿庄严肃穆,这里是举行祭祀大典的地方。
它像一个沧桑的老人,默默地注视着岁月的变迁,也像一个严厉的老师,无情的批驳着狂妄与暴虐。
任何一个不可一世的人都害怕祖宗的审视,任何一个杀人如麻的人都不敢在这里轻举妄动。
阴险的诡计不会出现在太庙最隐蔽的角落里,狡诈的伎俩也不会出现在最沉寂的黑暗中。
太庙的前殿之后是寝殿,奉藏神主。
皇曾祖,皇考,皇高祖,皇祖由东至西依次排列。皇高祖居的是中位,是这里最老的祖先。
沉香木淡淡的香气像曼妙的琴曲在殿中闲逸地盘旋,它们嘲笑不能动弹的窠拱攒顶,炫耀自己的不受约束。
它们从不知道只要再飞得更高一点,冲破黄色琉璃瓦的庑殿顶,就能得到无边无际的自由。
低沉而又急促的啜泣声从寝殿西侧传出,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跪在马皇后的牌位前面。
他低着头,双手撑着地面,胸脯不停地上下起伏。
徐妙锦和红石相互望了一眼,似乎在询问对方是否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是谁。
他们又同时摇了摇头,随即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寝殿。
“妙锦,你在门口等殿下,我进去看看。”红石想拜一拜马皇后,对马皇后说几句话。
他远远的站在少年后面,不敢上前打扰。
少年凄厉地诉说思念马皇后的一言一语像一股暖流在红石身上缓缓流淌。
他不能自已泪流满面。
善良的马皇后给了红石生命,她远远地看着红石成长,看着他快乐。每一次马皇后看他的眼神都那么像母亲,每一句叮咛都那么温柔。
临终之前,马皇后还惦念着他,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保护他。
“皇祖母,炆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少年哽咽道,“炆儿求了皇爷爷,母妃还是要被殉葬。皇祖母教教炆儿该怎么救母妃。炆儿没了父王,炆儿不想再没了母妃!”
原来这个少年是太子朱标的长子朱允炆。
太子妃要被殉葬?这个可恶的朱元璋!
红石情不自禁拽紧了拳头。
朱元璋杀了我的娘,也要杀朱允炆的娘!这宫里女人的命连一根稻草都比不上!
一种惺惺相惜的同情从他的心里跳了出来,他很想上前安慰这个就要失去双亲的孩子。
“‘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小时候一个哥哥在炆儿碰到困难的时候和我说过这句话。”
红石吃了一惊,想起十年前在瑶月宫碰到的那个小孩。
当时麻雀吃了朱允炆要送给恕妃的爆米花,他搜肠刮肚想出了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来安慰朱允炆,没想到他一直记在心中。
“炆儿常常用这句话来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这一回炆儿要怎么想皇爷爷?炆儿看不到一点美,皇爷爷为什么非要了母妃的命?”
朱允炆声音嘶哑,用拳头轻轻的锤打地面,孱弱的身体仿佛历经了惨不忍睹的酷刑。
“殿下,”红石打算出手相救,既为了他们同病相怜,更为了对抗视人命如草芥的朱元璋。
“臣古红石有话要说。”
朱允炆突然收住哭声,余音在鼻腔里打了一个转,猛然冲回喉头。
他噎住了嗓子,呛了几声。
红石赶紧上前跪在他的身旁,斗胆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殿下,不要紧吧?”
朱允炆摇摇头,用手背抹去眼泪,无辜的凝望着红石:“你是?”
“臣是燕王府的人,臣也是殿下在瑶月宫碰到的……那个哥哥。”
朱允炆瞪着泪水未干的双眼,说不出话来。
“臣愿意尽力帮助殿下救出太子妃。”
红石知道这里不是长情叙旧的地方,直奔主题:“殿下如果愿意相信臣,今晚臣愿向殿下详述。”
朱允炆茫然的点了点头,不管相信与否,他觉得自己必须点头。
红石匆忙离开。朱允炆对着马皇后的牌位一拜再拜。
马皇后的在天之灵终究保佑着他又看到了一线希望。
注:①引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