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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将军病中,国公府没有留饭,半个时辰后,杨延宗二人便告辞离开。
大步踏出徐国公府,一翻身上马,和季元昊告别各自回府,一扯马缰调转马头那一刻,杨延宗垂了垂眼睑。
背后沓沓的马蹄声,余光尚能看见徐国公府的两扇黑漆大门及亲自送他们出来正站在门边的徐文凯,杨延宗微不可察扯了下唇角。
他神情还是淡淡漠然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眼底幽深不见底。
——徐老将军言下之意他当然听懂了。
怎么说,有一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杨延宗是一个极其敏锐的人,在皇帝继位人选迟迟定不下来的时候,他就隐隐有一种可能会意料之外的预感。
毕竟他和徐老将军相识多年接触多次,这位可不是什么毫无成算的人物。
雷厉风行了一辈子,老了病了,但脑子可没糊涂。
果然啊!
季元昊,帝位吗?
杨延宗神色淡淡,丝毫看不出喜怒,一扬鞭,一行快马疾驰而出。
夜雪纷扬,少倾一丝痕迹都不见。
徐文凯站了良久,心情也有些复杂,半晌摇了摇头,转身吩咐家人把大门关上。
“嘭”一声红漆大门闭合上,春雪未停,只是这阳都城的天显然很快又要翻出一个新篇了。
……
然对比起杨延宗的晦暗莫测以及徐文凯心情复杂,作为当事人的季元昊,情绪就要明朗太多了。
夜雪越下越大,北风呼啸,他快马疾驰在春寒料峭的清冷大街上,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热血沸腾感觉!
烧得他浑身冒了汗!脸膛胸臆都不禁燥热了起来。
登基?称帝!
这个念头如同春雷惊蛰,黑夜中闪电骤一下划过,天地间陡然清晰一片。
一直深藏在心底的某些不甘,某些野望,就这么熊熊燃烧了起来,以燎原之势,势不可挡,仿佛下一刻就能烧干他的血液,让他心潮涌荡怦然鼓噪!
——是啊,都是太.祖的子孙,他又比谁差了?老皇帝能小宗过继大宗,他为何不能!
快马直奔回府,大踏步直入,府邸缟素尚未除尽,人人脸上仍一脸哀戚,只是季元昊却一扫先前的所有黯伤低落,他的步伐是那么的有力,呼吸竟有些急促,快步直入西侧的祠堂,给簇新的两个牌位上了香,他喃喃道:“你们知道了吗?”
他终于等到了今日!
过去种种,童年丧父丧母,身为皇族宗室子弟,过得却不如平民,好不容易遇上个宗叔义父,却是如狼似虎包藏祸心的,他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一路上都是挣扎过来的血与泪,今日种种来之不易,让他细细回想,也不禁热泪满襟。
可今日今日,他终是不负自己,他将登顶辉煌,万万人之上!
那双素来深不可测的眼眸,在这一刻,根本掩饰不住激昂之色。
苦尽甘来。
这二十多年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
徐国公府。
徐文凯亲送了两位贵客之后,折返父亲的正院,浓浓的药味充斥室内,徐老将军问:“都走了。”
“嗯,父亲。”
徐文凯小心扶老父躺下,给他抚胸顺气,又伺候着用了一回痰盂,却掩不住忧心忡忡:“爹,您这……老肃王能同意吗?这宗室里头能愿意?”
他并不怎么看好的,毕竟,季元昊这一支血缘关系实在有点太远了,而前头老肃王和宗室可都是一头热想重扶嫡支的。
“那怎么办?”
徐老将军反问,但凡嫡支和近宗有个能扶得起来并弹压得住杨延宗季元昊的,他也不用斟酌这么久。
徐老将军见长子哑口无言,他不禁叹了口气:“其实啊,说服老肃王还不是最难的。”
最棘手的,还是杨延宗啊!
这杨延宗可不是省油的灯啊,他和季元昊之间的关系一个处理不好,只怕将来必酿大祸啊。
“爹,您先歇吧,有什么,明天醒了再说?”
徐文凯看老父病重仍不得不殚精竭虑,心酸心疼,赶紧劝说他快些休息。
徐老将军头昏沉沉的,实在有些支应不住了,点了点头,卧下不多时,就沉沉昏睡了过去。
徐文凯守了半宿,才和兄弟换了班,囫囵和衣睡下。
徐老将军确实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歇了一宿,次日精神稍好了一点,就立即撑着叫人找来了老肃王。
这年过半百的表兄弟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执,但徐老将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愣是废了几天的功夫成功说服了老肃王。
最终,两人联手将宗室激烈的反对声音弹压下去。
而这个时候,时间已经拖得不能再拖了。
朝野上下都压不住议论纷纷了,帝位继承人必须马上宣布了。
然而在往外宣布之前,徐老将军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
徐老将军再见季元昊,是在三天之后。
季元昊进房时,徐老将军刚好在徐文凯搀扶下恰在隔间的恭房出来,他赶紧一个箭步,上前搀扶住徐老将军另一边胳膊。
徐老将军看着更虚弱了几分,这几天损耗的心神让他身体已经接近一种强弩之末的状态,触手才发现他手臂在抖索着,骨瘦如柴,让人心弦都为之一紧。
只即便如此,徐老将军的眸光却依旧极锋锐。
被扶回床头靠坐下之后,他屏退了徐文凯,并且吩咐一应闲杂人等不许靠近,违者打死不论,徐老将军脸颊已经瘦得凹陷下去了,甚至能看见颅骨的形状,但一双老眼却依旧精光湛然。
脚步声渐去渐远,他定定注视着季元昊,良久,方道:“希望我没有看错人。”
徐老将军用审视的目光端详着眼前的季元昊,他把宗室适龄者都看遍了,没有比眼前青年更好的了。
季元昊有他的消息来源和猜度,他心里有数,但真听到徐老将军这一句话的时候,他还是禁不住心血上涌,季元昊一拂下摆单膝下跪,拱手锵声:“元昊定不负老将军所期!”
“老将军高义,元昊永生难忘!!”
徐老将军笑了下,他慢慢靠在身后的引枕上,“我一半血脉出自季氏,幼年承外祖父照拂多欸,这是我能为季氏做的最后一点事。”
谈不上高义不高义。
徐老将军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大庆数百载基业延绵至今,如今前有十王之乱,后有坤氏祸乱宫闱朝纲,持续长达十数载,影响甚深。国运不昌,亟待明君。”
季元昊深呼吸,神色肃然,掷地有声:“元昊今后必定竭尽全力!”
这点,徐老将军是不怀疑的,毕竟,这天下以后就是他的江山了。
“我只担心一件事,”徐老将军居高临下,直视季元昊,他什么都不担心,就担心季元昊心太急,如今国朝内忧外患,经不起折腾了!当然,他顾忌着另一个人,没有明说,但想来,季元昊是能听明白的!
徐老将军盯视季元昊,那双老眼厉光骤锐如鹰隼,他一字一句:“我只问你一件事,倘若杨延宗无不臣之举,今后你能不能做到和他和睦共处?!”
季元昊毫不犹豫:“能!”
“我与慎行联手至今,互助互扶多时,今后自当继续如此!”
徐老将军厉声:“你敢不敢起誓?!”
季元昊毫不迟疑举起右手,曲指向天:“我季元昊再此立誓,若他日得登大宝,当遵守今日与徐老将军所言,否则!”他顿了顿,“教我父母妻弟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很好。”
徐老将军点点头,他慢慢靠回引枕之上,“回去罢,我累了。”
季元昊替徐老将军掖了掖被子,恭敬拱手告退,他离开之后,良久,徐老将军侧头,“你听清楚了?”
稍间门帘一动,听见轻微的衣料摩挲声,半晌,八扇山水屏风后出来了一个人,赫然是杨延宗!
杨延宗慢慢抬眼,徐老将军以极严厉的眼神盯视他:“我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为臣者,断不可有不轨之心!”
病榻上的这位老将,出身高贵却长驻边陲,与普通兵卒同饮同食,血肉之躯却如同一座堡垒屏障般挡着边关长达数十年之久,庇护身后国境安宁,实话说,对于这么一位人物,杨延宗是一贯都打心里尊崇的。
此刻在对方逼问之下,杨延宗慢慢转了下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最终道:“他不动我,我不动他。”
他淡淡道,只是他瞧着,这可能性略小了些。
徐老将军沉默良久,点点头:“希望你也说到做到。”
等杨延宗也离去后,徐文凯进来,忧心看着一脸疲惫的老父,“爹?”
徐老将军往后脱力靠在大引枕上,摇了摇头:“只盼着他可别忘了今日之誓。”
说的是季元昊。
徐老将军估算了一下,但他发现,现今连他都测不准杨延宗有多深了。
只希望那小子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看了对方。
起码十年,最起码十年内,季元昊都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才是稳妥的。
否则,难说。
徐老将军长叹一声,可他已经尽力了!
现在,他能做的都做了,也是他能想到的最好了的。换个人上位,一样逃不脱这个局面,甚至还得多添一个季元昊,这两人联手,才是真的谁也摁不住。
……
正月廿二,季元昊正式登基称帝。
这一天,大雪初霁,久违的金色阳光普照大地,一连两日都是艳阳天,金瓦红墙在金灿灿的朝阳映照下折射出耀目的光辉!
吉时至,编磬敲响,中和韶乐悠扬庄重的鸣奏响彻整个皇城,少倾鼓声大作,礼炮齐鸣!
御辇自宫门出,沿着静街直抵天地社稷坛,拜祭了天地社稷之后,又折返太庙,叩拜了季氏列祖列宗及历代帝后。
之后,更换的十二层的衮冕帝皇大礼服,十二章各色毓珠,明黄色的滚边龙袍,新帝一步一步登上永乐大殿,登上那九层玉阶,转身,就座于髹金九龙大椅之上。
礼官归呈玉玺,他伸手,接在掌中。
少倾,诏书颁布天下,新帝将接受百官叩拜朝贺!
今日的永乐大殿,从宗室都文武朝臣,人人大礼服肃立与殿内,并一直延伸到大殿外的广场外都站得满满当当的。
人极多,却鸦雀无声。
余光瞥见放置诏书的彩亭自玉阶上抬了下来,往殿门外而出,宗室那边和一众保皇党朝臣顿了顿,才撩起衣摆跪将下去。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汇集成流,如洪钟,如海啸,而这一刻,正午的阳光投在永乐大殿前的汉白玉台基上,正正好一折射,照在九层玉阶之上的髹金九龙大椅前!
季元昊热血澎湃,他站了起来,手执玉玺,位于天下至尊之位,俯瞰这如画江山!
……
季元昊最终在正月廿二登基称帝,追封发妻任氏为元后,并大封满朝宗室及诸多于诛杀坤氏中有功之臣。
登基大典当天,大宴群臣。
这大宴也是惯例了,虽然之前皇宫没了主人,但各处主管还是有的,想也知道帝位不会悬空太久,该准备的也准备了起来。
加上前头刚备过一次并没太久,这流程大家还是很熟悉的。
因此,新帝虽是刚进宫,但这大宴却还是没有出纰漏的,礼制一丝不错,菜式中规中矩但很丰盛。
宫戏舞姬都是现成的,舞姿翩跹,戏子风情万种,惟妙惟肖。
不过,与御宴上畅快享受的低阶官员不同,坐在前头的宗室保皇党及不少大臣态度就明显沉默得多了,显然这位新帝还挺出乎他们意料的。
举杯也举杯,敬酒也敬酒,不过三三两两交换眼神,目光微妙,心绪各异。
季元昊不以为忤,举杯微笑致辞,底下一众原属他的部下臣党高声应和,兴高采烈。
气氛倒也火热。
这场大宴,一直都入夜二更方散。
新帝脸色通红,被搀扶回宫。
宗室及朝臣恭送之后,开始散席离场。
杨延宗被心腹部下半扶出了宫门,方才新帝亲敬他与他对饮多次,酒喝了不少,他也颊面通红,貌似醉了,只是出了宫门之后,他垂下的眼睑睁开,眼底一片清明。
杨延宗当然没醉。
季元昊前几天与他同行时,还特地找了机会拍他的肩,郑重表示:“你我永远是兄弟。”
不过回忆起今天在永乐大殿登顶时那个意气风发、目光似凌然于一切的季元昊。
他饶有趣味哼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