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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南山的夜,总有着那透彻衣衫的凉意;加之春寒料峭,更让人忍不住瑟缩了几下,拢了拢衣袍。
谭千令迎着夜风,提灯走在神殿一侧的观道上。
隐隐有清幽典雅的道乐飘飘入耳,吟哦诵经声空幽幽的,仿佛远在迢迢云端,又似轻携着几缕如登仙宫的飘渺仙气,缭绕而来。
她听得有些恍惚,在淡淡的灯火笼罩下,神思开始飘忽了起来。
“念念。”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脑内冷不丁地响了起来,她浑身陡然一颤,心中翻起汹涌的惊涛骇浪。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猛然升起,就差没把她的三魂六魄吓散了去。
谭千令猛顿在微茫的夜色里,耳边悠长的颂福声犹在回响,只是她那平和的心静已然不再。
她频频四顾,眼睛飞快扫过火光所及之处,确认再三,才笃定了这昏暗的周遭除了两侧烛火忽闪的长明灯,以及各色花草树木之外,徒有她一人在此,再无旁的人。
瞧瞧你这点出息!
她兀自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怕那狗皇帝作何?她大老远跑到这山旮旯里来,还怕他闲得没事追过来吃了自己不成?他指不定还在皇宫里纵声犬马呢!哪来的闲情逸致管她……
要怪就怪那狗皇帝厚颜无耻地夜袭她,弄得她至今心有余悸,惶惶不得终日。
谭千令深呼了一口气,不禁加快了脚步。
走了小半会儿,终于如约敲响了南宫珞的房门。
一串脚步声后,伴随着吱呀声,房门被轻轻打开了来。
南宫珞衣冠楚楚地站在她眼前,颇为不满地瞟了她一眼,说道:“本王都在房中候你多时了,你倒是挺会姗姗来迟。”
“王爷这话就不对了,”谭千令驳道:“来不来是在下的事,何时来也是在下的事。又何来的姗姗来迟?还是王爷您自个等得心虚了?”说罢,她错过他的身侧,气定神闲地走进了屋里。
南宫珞愣了愣,旋即便笑了两声,把门合上,跟了过去。
“这么着急着进来为本王上药呢?”南宫珞死皮赖脸地凑上来,戏谑道。
谭千令二话不说地一眼刀便飞了过去,抬手就把他推到了一边,没好气地说道:“麻烦王爷让让,挡着路了。”
南宫珞也不恼,侧身腾了道,并一脸笑意地提醒道:“药在柜上。”
“我此次是为打听消息而来,可不想占王爷你半点便宜。”谭千令淡淡说道,将手中的提灯置于一边,大步走到了木柜旁。
南宫珞笑了笑,戏言道:“此言差矣,谁占谁便宜还不知道呢。”
谭千令手上动作一滞,心里莫名蹿起几股无名之火,努力克制着,“再多说一句,药你就自己上……我还怕长针眼呢!”
南宫珞忙不出了声,心里却乐不可支,梨窝浅浅地望着她清俊的面容。
“怎么上药?”谭千令环顾了一眼周遭,随口一问。
这厢房摆设极其朴素,除了歇息的床榻、用膳的八仙桌,便就只剩下了用作书写的长桌,以及眼前这半人高的木柜。
墨宝、书籍倒也算是齐全。
常人住的话确实不差,只是这王爷住……就未免屈尊不过了吧?
南宫珞听了她的话,挑了挑眉,慢步走到床榻前,意味不明地说道:“自然是我坐榻上,你来上。”
谭千令道:“……”
话理是这个话理,只是在她听来怎的如此之怪?
未等谭千令说话,南宫珞便利落地坐到床沿,开始飞快地解起了衣衫。
谭千令见状,脚步猛地滞在了原地,当下便是一惊。
瞧他如此自然娴熟地在自己面前宽衣解袍,她心头的怪异感就蔓延开来。
只见那衣下露出的一抹白,谭千令吓得连忙用手挡住了眼睛,慌慌张张背过了身去。
她当即脸一红,背对着南宫珞大声叱了句:“你……你住手!不准再脱了!”
南宫珞一脸好笑道:“这上药不脱衣,难不成往衣上抹?快过来。”
“那也不成!”谭千令语气强硬,打死半步不移。
“人是你叫的,命令也是你下的,打都打痛快了……如今你有事求本王,本王又负伤在身,不是你上药又该是谁上药?”南宫珞底气十足道,看着她这副模样,也是颇为受用。
大仇得报,心情甚好。
“我怕长针眼!戏本子里说男女授受不亲!”
“你还知你是女子?”南宫珞饶有兴味道,“你现在可是男子装扮,亦是男子身份呢。”
“南宫珞,你少在这满口歪理!再得寸进尺,小心我揍你!”谭千令忿忿转身,恼羞成怒地一把抓起手中的白瓷瓶便要朝他扔过去。
“放肆!”南宫珞飞快整好衣襟,忙出声制止道,“本王的药如今只此一瓶。若是你丢了,砸到本王不说,还废了本王一瓶好药!”
谭千令无语。
这又是哪门子理由?他脑子不会被掌风劈傻了吧?
她悬在空中的手僵了僵,白瓷瓶到底还是没能丢出去。
“王爷这话说的,您的尊体还比不上这瓶药金贵呀?”谭千令收回了手,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白瓷瓶,不禁笑侃道。
“当初五哥被砸的那一鸟蛋,本王可记忆犹新。”南宫珞说道,“……这一瓶下来,怕是要掉半条命。”
谭千令道:“……”
他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行了,劳烦谭侍郎动作快些。”南宫珞见她还是不动,便旁敲侧击地说道:“疼死百晓生,你便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了。”
谭千令思忖了片刻,权衡再三,还是走了过去,说道:“王爷心里可要有数,别让在下动粗才好。”
南宫珞笑了笑:“本王有数……可这衣服总要脱吧?”
“哪里有伤?”谭千令没理他那话,直接了当地问道。
谁叫她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呢,男女大防,只是说说罢了。
看一眼,还会瞎了不成?顶多就是是个赤膊嘛……她怕甚?
谭千令在心里如是说,瞬间也不拧巴了,撸起袖子就是干!
“哪里都有伤。”南宫珞答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
“罢了,本王不逗你了。本王自己来便好。”南宫珞朗声一笑,打算接过她手中的药。
“背上?”谭千令躲开了他拿药的手,没让他把药接过去,“……我帮你上药便是。”
南宫珞嘴角噙着笑意,没再多说什么,只默默将上袍微微解开了一半。
药粒被指腹轻轻碾碎,缓缓在乌青处抹匀。
谭千令的动作轻柔和缓,眉眼间流露的尽是认真。
在灯火的晕染下,她清俊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愈加柔和了起来。
药膏的凉意慢慢扩散开来,伴着丝丝的痛意。
可此时南宫珞的心里却觉一暖,暗自笑了笑。
不一会儿,谭千令便为他上好了药,平静地看着乌青慢慢消退后,果断撤开了身。
南宫珞也适时地拉好了衣衫,理了理衣襟,随后开口提醒道:“小丫头,你可要当心才是。”
谭千令一愣,有些不知所云,便问道:“此话怎讲?”
“那些人按捺不住了。”
“那些人?可是当年……”谭千令望向他,心中略有揣测。
“是……又不是,当年那些人隐藏得太好了,甚至于逃过了五哥多年来周密的清查。”南宫珞眉宇紧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余孽未除,新势力且在不断扩大……怕是又要出来兴风作浪了。”
“怪不得了,近来我可没少被暗算呢。”谭千令了然地笑了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既是多年清查……那想必南宫珏的昏君模样定是他装的了?”
“装?五哥可是名副其实的明君,哪里昏君了?”南宫珞像是听到了什么奇闻般,不可置信。随即便又笑着解释道:
“本王换句话说吧……扮猪吃老虎对那些人没用。那些人城府深不可测,平常的小把戏瞒不过他们。再则,五哥若是被冠以昏君之名了……少不得会被那些居心叵测之人钻了空子。为今之计,便是不落人口舌,让那些人挑不出毛病来,无以借题发挥。”
谭千令听后顿时静默了,开始陷入深深的沉思。
原来狗皇帝不昏啊……那她还一片冰心在玉壶地充什么忠谏之臣啊!明明是给自己找罪受!
不对……
她入朝为官之前,确实听闻了些狗皇帝的圣名。但她入朝为官后,那狗皇帝就变着花样昏!偏偏还老往她掌管的宫廷礼仪上昏!就没让她清闲半分!
这下,她算是里里外外弄了个明明白白!
狗皇帝在戏耍她!变着花样引着她觐见!然后稍不留神就轻薄她!
谭千令顿时血气上涌,面颊涨红了几分,心里憋着的火气忍不住冒出三丈开来。
“不过此番也不得不说,”南宫珞继而又道:“自当年你离开后,宫中局势是愈发剑拔弩张了……五哥他……也变了许多……”
听到这,谭千令似觉有一盆凉水当头泼来。霎时间,她便冷静了下来。心中的怒火也被浇灭了不少。
“……陛下他如何了?”谭千令反应过来,问道。
“所谓,有鸟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飞不鸣,默然无声。”南宫珞望着桌面跳跃的烛火,道:
“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谭千令闻言,倏然抬眸望向窗外茫茫夜色,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年,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让他转变得如此之大?
南宫珞道:“五哥这一路走来,可谓是出奇制胜。好比这夺位之争,朝廷的几股势力一时间搅得大内翻天覆地,手足相残之事更是愈演愈烈。当时南朝局内动乱不堪,全凭五哥一夕之间力挽狂澜,硬是将叛乱压制了下来,终是稳定了局面,他也随之登临大统。”
谭千令一脸茫然,不禁喃喃自语道:“那段时日发生的事,我竟全然不知……”
“你不在。不知晓也属正常。就算你那时听闻了一些,现如今也只怕是忘得干净了。”南宫珞道。
“确实是忘了。”谭千令脸上纠结了片刻,顿了顿,继而道:“那其他皇子呢?”
“自然是死的死、残的残、走的走了……”南宫珞说着,自嘲一笑,凄然道:“皇家所谓的亲情血缘,在权利欲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谭千令每听一个字心便沉下一分,心头更是闷得慌,像是压着一块重石般,喘不过气来。
什么叫死的死,残的残?
谁死了?谁残了?
然而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反复警告着她——不要去问!不要去想!更不要掺合进来!皇家就是这般!
是啊,这便是皇家,最是无情、也最是冷血的帝王家……
权利的深渊下,布满荆棘与血刃。
而生于此地的人,向来身不由己。
……
南宫珞注意到了谭千令情绪上的转变,知是自己言语间影响了她。毕竟三年相处,与皇子们多多少少都是有情分在的,听到如此……即使早有预料,也难免心生触动吧。
“丫头,你若不想听了,本王便不讲了。”南宫珞看着她,眸中多了几分关切。
谭千令缓过神来,当即便笃定地说道:“听,自然要听。我来此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寻当年的真相……找出始作俑者……”
“若是望而却步,在下便不会来了。当年的事,我爹也牵涉其中,受其所累,多年来杳无音信;而如今,我已不只一次遭人暗算……这恩怨怕是剪不断,理还乱了。既是如此,坐以待毙是无可能了,那我便不论好坏一并讨回来吧。”
“你啊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少知为妙,不去难求’,如今你这番作为可是要背道而驰了。”南宫珞出声调笑道,语气中也是颇为无奈。
“少知是在我探不清、道不明时为妙,不去强求的也是我无法预测、决断的事。如今这局面由不得我能避则避了。”谭千令冷静地分析着。
“本王听着是有几分道理。”
“那就少废话,该说什么说什么,旁的话打住。”谭千令不客气地回道。
南宫珞被她一噎,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话头来,只好摆了摆手,搪塞了过去,“罢了罢了,本王脾气好,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倒是想努力维持着自己王爷的尊严,奈何对方嚣张得很。
这段似自我劝慰的话,着实把谭千令听乐了。
还是那副老样子,该怂时绝对不含糊。
她不怕他这王爷,本身也是因她吃得透了他的脾性……
软硬兼施……也着实好用得很。
“要问何事?”南宫珞问道。
谭千令慢步走到八仙桌前坐下,盯着灯盏,缓缓说道:“王爷您便大致说说当年夺位、谋逆之事吧……当年的事太错综复杂,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说得清楚。”
说着,她又瞧了一眼窗外,接着道:“看着这天色也不早了,想来是说不了多久的。明日在下还得一早赶路,不可久待。”
“那今夜便长话短说,”南宫珞笑了笑,话语间意味深长道:“日后你也少不得要上山来,百晓生随时恭候谭侍郎大驾。”
谭千令眄了他一眼,“那也得看阁下值不值得我两次三番旷职前来了。”
“自然值得。”南宫珞笑答。
——
谭千令回到自己的厢房时,已是二更天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打着呵欠,在心里掂量着南宫珞话里的虚实。
想来他也没必要骗她。
“主子可是歇息了?”
门外传来商睦的声音。
“还未。你进来说话吧。”
“是。”
闻言,黑衣男子轻轻推门而入。
“何事?”谭千令看向他,问道。
“不知主子打算何时启程?”
“哦,你说下山啊……我不急。”谭千令有些懒懒散散地说道。
“可明日上朝……”商睦提醒道。
谭千令轻轻摆了摆手,笑道,“你且放心,我已向陛下上表,说自己身体抱恙,明日无法前往应卯了……毕竟这夜路也颇为难走,怕是也赶不上早朝。”
她才不想赶着回去扣俸禄、挨板子呢,有狗皇帝夜袭之事拿来当枪使了,何乐而不为?
她倒要看看狗皇帝能怎么说。
反正她都已呈表了。
“是属下多虑了……那属下与宫承可还须守在玄南观待命?”
“你们就不用了,派几个机灵点儿的,查查这道观的底细即可。”
“遵命。”
待商睦离去,谭千令便又开始思量起当年所发生的一些势力纷争。
南元十五年,长公主叛乱……
说起长公主,她倒是有所耳闻。
当年南元帝最疼爱的胞妹,与皇帝本就同气连枝,亦被视为掌上明珠般的存在,地位可想而知。她怎么会叛乱?还与四皇子暗中勾结了起来?
她明明可以哪边都不站,直接坐享其成便好,也根本不会有人能危及到她的地位。
而她,却选择了谋反。
是日益膨胀的野心在作怪吗?
正如南宫珞所说,至高的皇权面前,手足亲情,脆弱得不堪一击。
所以,他无意于皇位,更不想卷入皇权之争。
南妃的决断,让他一度避免了同室操戈而导致的悲剧。
而后,他主动请旨只身前来玄南观修心避世,一则是身为皇子的避嫌之举,好叫南宫珏放心;二则是为远离朝堂纷争,必要时为南宫珏搜罗秘闻。
他如今作为百晓生,虽声名远播、无人不晓,但他的真实身份却鲜为人知。甚至于贵为衡王的他,也因有意掩埋,早早被世人抛却脑后了。
这位有名无权的王爷,倾其所能与权利相左,最后连名利也丢了个干净。
人无尘扰,一身轻巧。
他,百晓生。
也闯出了门道。
广布罗网,广设暗栈,广集秘闻。
人不出观,而知天下事。
……
谭千令再是好奇不过了。
好的是波谲云诡的今旧纷争,奇的是捉摸不透的人事变迁。
她要找回那些记忆,她要弄清这一切。
想着想着,谭千令终于被自己这番沉醉不知归路的思绪,以及那虚浮的雄心抱负,给折腾累了。
好死不如赖活……她觉着自己还是先赖活着吧,有些事急不来。
现如今,混吃等死才为上上策。
她看这局势不明,想一下子揪出幕后黑手是完全不可能的;
若是她脑袋一热,不慎撞人刀口上,下场可想而知。
她不想坐以待毙,但她更惜命啊。